“你是说我这样淋雨回去会生病吗?”殷恬雨涩涩地微笑。“没关系的,我反倒希望能大病一场呢。”
最好发烧发到四十度,说不定就能在这淳朴的乡间多留一些时日了。
“拜拜。”
她踏进漫漫的雨雾,街灯在一帘灰白里亮着黯淡的光,月娘藏匿,星子不见,世界是寂寥。
单恋,也是寂寥。
殷恬雨踽踽独行,忽然间,来到一个岔路口,而她竟忘了哪一边才是归家的路。
她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是左边,还是右边?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
或许,都不对,或许能够决定方向的人不是她……
“恬雨!你去哪里了?”一道灰色的身影,火箭似地从迷雾里冲出来,一双烧着烈焰的眸,焦躁地打量她全身上下。“你怎么淋成这样?你没事吧?”
她眨眨眼,打了个冷颤。“我很好。”
“还说很好?你全身都在发抖!”他低咆,脱下防水运动夹克披在她肩上。“我们先回去。”
他拥着她,回到度假小屋,点燃了壁炉,烘暖她冰冷的娇躯。
然后,他去浴室替她放热水,她则坐在壁炉前,怔怔地望着在柴木上跳舞的火焰。
他回到客厅,顺手拿了一条大毛巾,一面替她擦干头发,一面问:“你刚去哪儿了?”
“去餐厅。”她木然回应。
“去餐厅?”他皱眉。“怎么不等我一起去?还有,雨下得这么大,你就这样一路走回来?为什么不干脆在那里多待一阵子?”
“因为我怕你着急。”
“那你也可以打电话要我去接你啊!”他责备她。“瞧你,全身都湿透了,万一感冒怎么办?”
她不说话,回过头,烟水茫茫的眼眸睇着他。
他心跳一停。“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开心吗?”
她摇头。
“那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去?”
她微微展唇,他以为她总算要开口了,震动耳膜的却是长长的一声“哈啾”。
她揉揉过敏的鼻子,傻笑。
“怎么办?我好像已经感冒了耶。”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她烧得很严重。
是夜,路柏琛协助神智昏沉的殷恬雨洗澡,帮着她换上睡衣,扶她躺上床,拿来体温计一量,竟发现她发烧到将近三十八度。
而且,随着夜色加深,她的体温亦逐渐升高,额前进出一颗颗豆大的冷汗,身躯畏寒。
他连忙喂她吃退烧药,喝了一大杯温开水。
忙乱了几个小时,她终于蒙眬地睡去,而他,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床畔,守护她,定时为她换冰袋。
凌晨三点,就在他轻点着头打瞌睡时,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了他。
他睁开眼,见妻子呻吟着醒来,连忙凑过去。“恬雨,怎样?很不舒服吗?”
“我想喝水。”她沙哑地说。
他连忙斟了一杯温开水,喂她喝下。
温润的甘霖平抚了喉间的焦渴,她似乎舒服许多,勉强朝他一笑。“现在几点了?”
他瞥了眼手表。“凌晨三点多了。”
“你怎么还不睡?”
“我不困。”他微笑。
她迷蒙地凝望他,想也知道他在说谎。
“我没事的,你不用陪我,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去机场呢。”
“我已经取消机位了,等你病好再回去。”
她一愣。“你取消了?”
“嗯,所以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他扶她躺下,替她拉拢棉被,换上新冰袋,轻轻放上她额头。
她怔忡地望着他温柔的举动。“柏琛,你不怪我吗?我耽误了你……工作。”
“没关系,再多请几天假也无所谓,反正我们这个会期都在杯葛议事,我回去也没法案可以审。”他半开玩笑。
“至少可以为你的选民做一点事。”
“我现在也是在做选民服务啊,难道你这一票不会投给我?”他抚平她紧皱的秀眉,星眸闪耀安慰的笑意。
她心弦一扯,胸臆教一股难以言喻的感伤占领。“柏琛。”她哑声唤。
“嗯?”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这一票永远是你的。”我的心也永远是你的。
“谢谢。”他笑着拨拢她汗湿的发绺。
“柏琛。”她又唤。
“嗯?”
你别走,别离开我。
“我真的很高兴……能嫁给你,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苍白的唇浅浅地漾开。
他看着那虚弱如风中飘羽的笑,胸口一震,鼻尖莫名酸楚。
“戴芙妮,你这小傻瓜,都病成这样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跟你说而已。”因为以后,说不定没机会说了。
“睡吧。”他温柔地抚摸她发烫的脸。“你的烧还没退呢。”
“嗯。”她听命,顺从地闭上眼。
过了片刻,她昏沉沉地又跌进梦乡了,他却极端清醒。
戴芙妮。
他迷惘地看着一颗透明的泪珠,从她浓密的睫羽间无声地滚落,他看着,心口霎时撕裂了一道伤。
为什么他会以为自己离得开这个女人呢?
她只需要一滴眼泪,就足以令他整座心防溃堤啊!
他俯下身,紧紧地、紧紧地握住那冰凉如玉的手——
第七章
“我不能跟恬雨离婚。”
一回到台湾,路柏琛果然信守承诺,立刻去见李相思,两人找了家僻静的咖啡馆,面对面,直截了当地摊牌。
听闻他的回复,李相思神色不变,好似一切早在她预料当中。她打开烟盒,取出一根烟,点燃,好整以暇地吞云吐雾。
片刻,她抖了抖烟灰,将烟卡进桌上三叶草造型的烟灰缸缺口,才低哑地扬声。“这就是你考虑了两个礼拜,给我的答案?”
他坚定地点头。“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你以为你是谁?”她冷笑。“要见我就见,不见我就赶我走?你当我是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
“我没有当你是妓女,你很清楚我们之间并没有——”
“没有怎样?上床?”她问得直串。
他一窒,半晌,嘴角自嘲勾起。“幸好事情还来得及补救。”
“来得及吗?”她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游戏一旦开始了,还能轻易结束吗?”
不然她想怎样?他蹙眉。
她紧盯他,仿佛要认出他表情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再问你一次,柏琛,你真的不愿意离婚?”
“是。”
“你真的能忍得住不再见我?”
“我可以。”
她倾上前,性感的红唇距离他只有瞹昧的两吋之遥,兰息轻吐。“你不想要我了?”
路柏琛动也不动,脸部线条绷紧,凝聚全身理智,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相思,我承认自己对你很心动,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动摇了,我想,或许你真是命运为我安排的考验吧。”
他顿了顿,扬起墨深的眼眸,意味深长地注视苦她雪凝的容颜。“你可以诱惑全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我相信你有这能耐,但是,那个人不能是我。”
她讽刺地嗤笑一声。“我能请教你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能伤害恬雨。”因为他忘不了妻子在托斯卡尼昏睡时,眼角的那颗泪珠。
“虽然我不是因为爱才娶恬雨,跟她结婚是别有目的,可我既然娶了她,也喜欢她,就不想她为我伤心。”
没错,这道考验他将近一个半月的习题,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复杂,要解开却出乎意料地简单。
这就是答案,他的选择。
路柏琛深吸一口气,揪拢的眉宇既是感伤,也是释怀。
李相思瞪视他柔情款款的表情,冰封的眼潭裂开一道缝。“少把自己捧得这么重情重义了,你根本不是怕伤害你老婆,你只是怕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随你怎么说。”他不介意她的指控。
他承认,自己本来就不是个清高的男人。
“你不爱殷恬雨。”
“也许吧,但我也放不下她。”路柏琛沙哑地低语,把玩着玻璃水杯,嘴角隐隐约约地,噙着笑,似苦,非苦。“你相信吗?相思,如果我真的跟恬雨开口提离婚,她一定会答应我,绝不会怨我怪我,就算她痛到心都碎了,只要我坚持,她一定会放手!恬雨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永远不会背弃我。”
她一震,迎视他坚定深邃的眼眸。“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是对她有信心!”
“……很好。”李相思淡淡地评论,目光落向憩息在三叶草上的烟,烟身一吋一吋,烧成灰。
他是否伤了她了?
路柏琛歉意地凝视她。她容颜总是似雪无情,眼潭也冻成北极冰海,他看不懂她真正的思绪。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快乐,或许从来不识得何谓快乐。
“对不起。”他无法给她快乐,只能说抱歉。
“你不必道歉。”丽颜扬起,朝他送来的笑容极端诡谲。“你很快就会后悔你刚刚说的话。”
他心跳一停,全身寒毛竖立,如野生动物直觉地进入警戒状态。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封对半折叠的羊皮纸袋,顺着桌面推向他。“看看这个。”
他瞪着那牛皮纸袋,两秒后,接过,拆开封线。
纸袋里,藏着一叠相片,他随手抽出一张细瞧,脸色陡地铁青。
照片上,是她穿着浴袍,毫不避嫌地坐在他腿边,藕臂还亲昵地勾住他的肩颈——是那天在温泉旅馆拍下的。
路柏琛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你装了针孔摄影机?”
“你说呢?”她悠哉地反问。
是她偷拍的。
他目光一沉,探手进纸袋里,迅速浏览过每一张相片,这些相片很显然都挑选过了,每一张都无法清楚看到她的正面。
她是有计划的,他中计了!
凌厉的眸刀砍向李相思。“你到底有何目的?”
她但笑不语。
路柏琛懊恼地皱眉。是政敌吗?他飞快地运动着脑细胞。为了抹黑他,让他在选举中落选,所以派她来行使美人计?
“我给你两个选择。”两根葱白的手指在他眼前嚣张地晃。“你跟你老婆离婚,要不就是我把这些照片寄给跟你同区的候选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天上掉下来这个爆料的机会。”
“你还需要寄照片给谁吗?”他愤慨地冷笑。“我还以为底片已经在某个幕后主使手上了。”这话是暗示她是某个政敌派来的红粉间谍。
她当然听懂了,却不回应他的试探,只是轻轻地笑。
“你仔细想清楚,柏琛,跟殷恬雨离婚,也许殷家不会再资助你,但只要选民喜欢你,你还是有保住政治前途的可能:可如果是爆发外遇的丑闻,选民一定会唾弃你,到时候你恐怕就别想再选上下一届立委了。”
对民意代表而言,选票就是一切,尤其他这种打形象牌的金童立委,绝不能爆出任何丑闻。
否则,肯定完蛋。
路柏琛很清楚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两难境地,但他无法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疏于防备,让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他绷着脸,双手悄悄在桌底下握成拳头,翻天怒涛,在心海里狂啸。
多年来辛苦建立的安稳世界,即将在一夕之间崩毁,而他,竟束手无策。
“我倒想看看,当殷恬雨看到这些相片后,还能不能义无反顾地挺你这个老公?”她笑得猖狂。
他则是气得想当场翻桌。
如果……恬雨知道了这件事!
他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景况?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到旅馆幽会,她会怎么想?
她会主动提出离婚吗?殷家会掀起轩然大波吧?殷樊亚肯定会杀了他,而殷世裕……或许不会责怪他的外遇,但肯定会痛骂他蠢到安抚不了自己的情妇,竟让绯闻闹上报。
但骂归骂,为了保住自己一手栽培的女婿,他的岳父说不定还会强迫自己的女儿跟丈夫站在同一阵线,在这桩丑闻中扮演一心相信丈夫清白的妻子。
但恬雨,真的还能相信他吗?她还能像从前一样,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的丈夫吗?
她做不到的……哪个女人做得到?不可能做到的!
他会失去她!
路柏琛惊恐地领悟这一点,惊恐地发现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害怕的。
他不怕殷樊亚的怒气,不怕殷世裕的责备,甚至不怕自己光明的政治前途蒙上阴影,他只怕……失去妻子的信任。
到时候,就算恬雨愿意站在他身边力挺他,她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他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用那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再也看不到了……
湿冷的汗液,密密麻麻地布满路柏琛全身每一寸肌肤,就连心,也像陷在冰寒的世界尽头。
他无神地望着李相思,眼潭反照出的,不是她艳丽的形影,而是全然的漆黑,全然的阴暗。
她倏地止住笑声。“你还好吧?柏琛,你的脸色很难看。”
他不发一语,也许根本没听见她在说话。
李相思瞪着他。
路柏琛,政坛的明星,能言善道的立委,一个就算她穿着浴袍勾引他,仍能持住理智、坐怀不乱的男人,现在竟然面如土色。
他在怕什么?怕自己太好的前途毁于一旦,还是怕妻子离开自己?
他真的不爱殷恬雨吗?
李相思目光一黯,玉手在桌下交握,微微地颤抖。
如果这样的表现叫做“不爱”,那她宁愿不曾被任何男人“爱”过。
她撇过娇颜,沉郁地望向窗外蓝天。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天空很希腊。
殷恬雨靠在窗台边,近乎感动地仰望天色,秋季的台湾,天空却蓝得像爱琴海。
好美。
或许下一次旅行,就到希腊去吧,住在海岛边蓝顶白墙的小屋,推开窗户,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殷恬雨痴想着,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才刚从意大利回来,心船竟又渴盼着立刻往希腊出航。
可她乐于做梦,因为和丈夫一起出游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教她无可自拔地上了瘾。
她亮着星眸,手指把玩着罗马帘,不由得忆起停留在托斯卡尼的最后一天。那天,她发烧退去,病体尚未完全痊愈,他却已迫不及待,闯进她身上每一处禁地。
她说,她会将病毒传染给他。
他说,他不怕,因为被情欲主宰的男人是最勇敢的战士。
她烫红了脸,忸怩地嗔他昏了头。
他以行动来表示,他不介意昏头……
粉唇,偷偷地逸出一串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声,颊叶亦如同那天在托斯卡尼,羞涩地染霞。
殷恬雨退离窗边,步履飘浮在云端,幸福地走不稳。
是的,她很幸福。
因为她敢确定,柏琛已经做了决定。
他不会离开她。
那天,他温情而亲昵的抚触暗示了他的抉择。
她确信。
所以,即使他一回台湾便去赴一个神秘约会,即使他这两天,都在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一点都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