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待在这名女子身边,能教兄长露出这样欢悦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坏大哥重新得来的幸福吗?
不知为何,他没祭出那千百种说词,而是如实道出了真相,换来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铜城待了数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上穆邑尘一面。
一早来到尘香居,店头只见女伙计,他打发了上前招呼的女伙计,随意走走看看。
忽而,脚下撞着一团软绵绵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蓝小袄下的小东西还走不稳,一把扑跌在他跟前,正攀着他的腿试图爬起,重拾尊严。
「爹——」软绵绵的嗓逸出,她张大了眼,一脸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决定尊重她扞卫颜面的壮心雄心,了不起再帮她拍个手助势。
「爹!」娃儿一屁股赖坐地上,蹬脚不满了。
怎么——说耍赖就耍赖,还要不要脸?
女人就是女人,耍赖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赶紧在泪儿悬在眼眶之际捞起小棉团。
「爹——」爱娇蹭来的小脸蛋,哪还有泪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戏子!
这便是大哥的孩子吗?
他抱高了娃儿细细端详,试图找出几分大哥的影子,但怎么算都不对,娃儿少说也足岁了,与大哥失踪的时日怎么兜也兜不起来,莫非——
小稚娃蹭了两下,大概觉得味儿不对、抱法不舒爽,偏头疑惑地瞧了瞧那张明明熟悉,再瞧两下又不怎么熟悉了的脸孔。
「爹?」
内堂的男人掀帘而出,见女儿又赖在陌生男客怀里,没好气道:「穆青青,你这没节操的小叛徒,到底还要认几个爹——」
对方回过身来,他脚下一顿噤了声。
慕容略没错放他一瞬间的错愣,虽然恢复得极快,旋即便步履流畅地走来,伸手换回女儿。「抱歉,小女没造成您的困扰吧?」
那张脸,满布无数细浅疤痕,甚至没入颈际、领口之下……无法想像那身子底下,还有多少这样的烂疤痕迹……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是他——那被他害惨、倒八辈子楣与他成为手足的兄长。
「你——」嗓子一哑,他吸了吸气,抑下激昂情绪。「可以私下谈谈吗?」
穆邑尘笑了笑。「咱们认识吗?」
意思便是——与他早无话可说了。
莫怪他要视如陌路,是他逼的,对方没见着他的脸就一刀捅来,已经够宽大为怀了。
「拜托,一会儿就好——」性傲如他,从不求人,这会儿意不顾尊严,软着姿态求他。
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他过得不好?不是说只要他消失,他就会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尘打住思绪,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与自己无关,不需探究太多。
将孩子交给奶娘后,随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个时辰,晚些还得赶回去量身裁制婚服。」
慕容略停步。「你要成亲了?」
「嗯。」
「你——」停了会儿,不知该如何启口。「是情愿的吗?」
他闻言,讶然失笑。「婚姻一事,若非情愿,谁强索得来?」
「我听说——她花了银两买你,如果——我是说,你若有一丝不愿,无论花多少银两,我会买回你的自由,你不用委屈自己……」若穆朝雨真带着拖油瓶强赖大哥,他说什么都不允,他大哥值得更好的。
穆邑尘摇头。「不是那样的,她待我极好,比我曾真心对待的任何一个血亲,都还要来是好,也许外貌及不上绝世佳人,可她的心极美,与她在一块儿,是前所未有地快乐。」
她的心极美,不像他,早已腐烂恶臭不堪。
他就是那个——被他真心善待,却恩将仇报的混蛋之一。
他心知肚明,受下尖锐讽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再要强出头,只更显可笑,害他落得如此的,不正是自己?
「何况——」穆邑尘淡淡补上一句。「你我素昧平生,不劳尊驾费心。」
当真素昧平生吗?对上他的眸,那曾经温暖疼宠的笑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温淡平和,无波无绪,仿佛——真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了。
慕容略,你这没心没肺的混蛋,我情愿拿真心去加狗!你不配让我再耗费一丝一毫的情绪——他其实,比较想冲着他呛这句话吧?
「是,是陌路人没错。」他点头,顺着对方的话答。「只是见了你,让我想起孪生大哥。他很疼我、宠我,我要什么,他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挖心掏肺、努力想让我看见他的心意,我还是不知足,想要索求更多,最后……」
他移回目光,对上眼前的男子,一字字道:「他死了,被我的贪婪无知,一点一点凌迟致死。」
从下了那道毒起,这世上已经没了那个对自己无尽宠爱的慕容韬。
「你希望我说什么?节哀?」
「没。」他一敛容,又道:「我不哀伤,我过得很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混蛋,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亲大哥都能杀害。我没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那是他欠我的,活该要还我!下辈子眼睛睁亮点,千万别再与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当兄弟。」
「嗯。」对方平平淡淡点头。「你说完了吗?裁缝师傅在家中候着了。」
「去吧……」去享受你的幸福,我也很好、很好,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不后悔……换来一身寂寥,众叛亲离。
穆邑尘举步,想了想,仍是道:「逝者已矣,既然做都做了,就守宾用尽代价换来的那一切,好好过日子。」
男人走了,步伐坚定,不曾回头。
他伫立原地,久久、久久,心间最后一抹微亮火光,淹没在无边黑暗中。
第8章(1)
该如何告诉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主张。
他不是傻瓜,大哥态度很明确了,他不会回来,也不打算再与慕容家任何一个人再有牵扯,从此已是陌路。
在酒馆泡了数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无头绪。
若是雁回知道晓,慕容韬彻底毁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会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为借口牵制住她,如今——空无一物的手心,已经没有任何筹码,还留得住她吗?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总是惊惧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还不够?」酒馆女掌柜款步上前,将烂醉如泥的他扶进自己的闺房。
腥内酒气翻涌,他难受地呕吐了一阵,人也清醒许多。
女掌柜去了又回,端来热水让他擦脸。
他扶着铁盆架子起身,涣散的眸对上镜中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吗?面无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
他怎会变成这样?怎么让自己变成这样?
「你呀,心里头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对、解决网卡,老靠着烂醉来逃避,能成什么事儿?」
是,她说得是。
任由女掌柜扶持着,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软胸怀间,闭眼不语。
凤姊年少时丧夫,怀着遗腹子,仍坚强地扛起这家酒馆,独自抚育孩子,她说她没有示弱的权利,日子总是要过的。
比起她,他连一名弱质女流都不如。
「我爱着一个人。」那是头一回,他对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爱我,我用尽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觉得……她离我愈来愈远了,就要抓不住了。」
凤姊默默听着他说,掌心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发。
早知他心里有事,如今听他坦言,也不意外是这些摧人神伤的感情事。男人看来刚强,又总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时,比谁都还要脆弱、逃避。
「但你说得对,逃避有什么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后一回。
大哥也说,要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过日子。
扶着床柱起身,步履极有些虚浮,他试图稳住自己,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真诚道谢。「这些时日,多谢有你相伴。」
凤姊也知,这是道别。
她没拦他,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目光流泻几许依恋,心里明白,他这回离开,今生再也不会相见。
*****
听下人说,他在找她。
莫雁回缓步进房,便见他靠坐在床头,眉心凝着痛楚,闭眼缓慢调息。
未走近,便嗅着一阵浓浓酒气,她忍不住皱眉。
这人的荒唐是没有极限吗?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里,才让她去收尸?
察觉有人靠近,他一睁眼,对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释些什么,刚张口就是一阵重咳。「别……咳 ,别恼,这是最后一回了……咳咳!往后,你不爱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骗她多少回了,这会儿还说这种话,谁信?
心中冷哼,见他咳得面色惨白,仍是动手替他倒来茶水。
他仰眸,领情地一笑。「坐,我们谈谈。」
莫雁回迟疑了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家主——有消息了吗?」
执杯的手一顿,他苦笑。「除了大哥,我们难道就没别的事可谈了吗?」
「……」
「没有,我还在找,人活着总有一日能找着的。」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瞒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许日子过得久了,就习惯了,也或许……有一天他们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对平凡夫妻。
「你有没有想过,若找到他后,他身边已经有了人,你怎么办?还是固执地只想守着他吗?你想,他不见得愿意。」
「我没想过。」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属于他的家业,完壁归赵。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放掉他,到我这里来?」他停了下,续道:「这话,我曾经问过一回,这是最后一次,你若仍是拒绝,我不会再问。」
回绝了他,就真是结束了,从此摆脱那伤人伤忆、让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爱纠缠——
她该爽快回应,明明在心头不曾动摇的信念,临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迟疑,再迟疑,仍是无语。
那心头堵塞的……可是不舍?她厘不清,心慌意乱。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伤害,若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会一生倾心相待,绝口不问你心里的那人是谁,这原就是当初顶替他身分时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再苦苦相逼——」
「我——」刚张口,便教他伸掌捂住,深瞳一缩,忧惶万般。
「你真要走?」
嘴上说得潇洒,实际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没有。怎么也舍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让她真说出口,索性不顾一切,张手抱牢了她,声音一哽。「小拾儿……」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会说出口。
她心房没由地一酸,那盈满痛楚的眸,让她无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将其漠视推离。
「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我承诺过你,一天寻来一种你喜爱之物,给你很多很多的宠爱,除去莫雁回,我谁也不娶……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顶着大哥的身分,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真诚无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吗?」
你真不要我吗?
她从不曾见他如此卑微姿态,不在乎她心里有谁,凡事依她,做尽了一切,无论是对是错,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将她留在身边罢了。
她说不出口,连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个男人。
「若我顷力求得大哥的谅解,你愿不愿意留?还是,还是……只要你说得出口,我都愿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还能怎么办,软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为何你如此难以讨好?」
他已经管不得丢不丢人,走到了绝望尽处,早没了顾虑,只能倾尽全力抓住眼前最后的浮木,不教绝望灭顶。
她没有推开他。
单单是这样,就已经很够了。
尽管不曾正面允他,他还是想着,今天不行,明日再试,一日一日试,总有一天,她一个神智不肖,错口便允了。
他移唇贴上芙颊,没被推开,唇瓣尝试地柔柔厮磨,再倾向柔唇,小心翼翼贴吮而去,轻啄了下,再一下,而后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没移开过目光。
这一回是他,她看着的,真真确确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韬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热,倾身将她压进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耳边尽是他绝望的呢喃,不经意触动了幽微心弦,震荡着……
若真与他挨着日子,就这样相守一生……可有吗?
第8章(2)
思绪乱成一团,迷茫间,便教他窜入唇腔,舌尖缠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贪婪不休地啜吮、痴缠着,唇齿间,还尝得到薰人酒气,以及夹杂在酒气之间,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过别的女人。
抱了别人之后,下一瞬又回过头来抱她,诉尽痴言痴语,仿佛能为她而死的深情模样……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怎能如此地——恶心!
想到压在她身上的这具身体,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画面还停留在她脑海中,窜入鼻间的女子气味在胸腹间翻绞,反胃欲呕——
而,她也确实吐出去了。
推开他,她无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呕不休。
那具碰触她的身子,好脏、好臭。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覆的干呕声回绕房中,也缠上他心间。
心底最后一丝火苗尽灭。原来,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应骗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试,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间除了酸水,什么也呕不出来,但她还是拼了命地狂呕,难受得像是要连肝胆也呕了出来——
「够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远远退离。「你说得够清楚了,从今而后,我不会再问。」
临去前,他顿在房门口,终是断了念,自袖间取出那张探子捎来的字柬,说了原想抵死瞒下的事。「他在铜城,想见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还远不如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惊喜的宠爱,还比不上她心底藏着、那最深的挚爱。
除却慕容韬,一切尽是多余。
她走了,不曾迟疑。
得知的当下,连天亮都等不及,便连夜快马寻去。
自她离府当夜,他便病倒了,反覆发着高烧,三日不退。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回到过去,慕容韬尚未出事那时,彻夜守在床边,照料他从不假婢仆之手,为他退不去的高热频频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