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试炼,原来结婚是试炼爱情的坚定。”
家泰说得很对。
不过我们还是没找到房子。
别人彷佛结婚结得很容易,而我俩差点反脸。
天天晚上拿一只计算机算。
旅行:旅费住宿加饮食,廿七天,两个人一共四万港币。房子装修连电器,又是五万,购买日本小车子,三万……除非中六合彩。否则继续头大。
△月△日
今天我撑饱了,猪油蒙了心,忽然兴致孜孜的问家泰:“阿泰,你好像什么也没送给我,怎么连钻石戒子也没有?”
“什么?”他简直拔直了喉咙,“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要我的命?”
我忍气吞声,回到房间,关上门,算了,也不与他吵,他都快崩溃了,再吵下去大家都没好处,这个婚怕会结不成。
我却不相信钻石贵成那样子,故此跑到相熟的珠宝店去询问。
惠记银楼的会小姐说:“……略好一点的两卡方钻,约八万元也可以了。”
我吓得下巴都掉下来。
很不开心的回家来,这辈子也许注定要秃著指头做梁太太了,所以你说,一切都是命运,与人无尤,所以别说不贪图做阔太太,没有这个福气,我保管你做不成。
不但说我生活上的享受差,而且我的一切享受都是劳苦所得,天天上班,连假期内也挣了散工来做,这样子苦苦节聚所得,多劳碌。
有时候忙得慌,就羡慕那些太太一切都享现成,不必做也有得吃──不是没出息,而是累了。
但是我爱家泰,两个人打仗总比一个人好,至少在战壕中可以略事休息,让他站岗,咱们俩守望相助。
想到这里,精神又来了。
不是说爱情值千金吗?
因有琐碎的事做,干脆请了一星期的假到处奔走。
去取衣服的时候又看到几块很美的衣料,花团锦簇,巴不得多做几件衣服。可是要待蜜月回来再说,家泰怕要怪叫。
现在我的钱是他的钱,他的钱呢,还是他自己的钱,哈哈哈哈。这老小子。
家泰约了我吃中饭,忽然之间在饭店里,良心就发现了,伊说:“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三生有幸。”
我白他一眼,“自然,这年头,你找谁合股结婚,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老姑婆没处嫁,贴了老本但求早结婚。”
他非常感动,那孩子气的脸使我心软。
“将来这些钱,都是要归还的。”我温柔的说。
“好好好。”
“你领了花红,记得买只白金表给我。”
“什么?”他说:“你有了黄金表,还有白金表?我连不锈钢的表都没有!”
梁家泰血液中没有一丝哄女人的艺术,气得我,与他说话就反了脸。
“本来黄金白金珍珠宝石都该由你供给。”我眼睛都红了。
“好好好,”他点头,“让我努力去赚就是。”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真倒霉!”我擤鼻涕。
“得了得了,我又说错了话。”
“你还欠我戒子费、医生费。”
“好好,我写支票给你。”
“你什么事都要跟我争,人家将来可是要进医院冒著九死一生为你生孩子的,一只脚踏棺材里的呢,又是独生子,女儿在你们家还不计分,太难了,我不干了,一个人忍耐力是有限的。”
家泰长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我破涕为笑,“你上班的时间到了。”
“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怎么老说话气我?”
“我是老实人。”
“你不错是老实人,但就会欺侮女朋友。”
“还女朋友呢,老婆,你是我老婆。”他吻我的手。
“再见,”我说:“好好的做事。”
“你自己一个人奔走要当心。”
“知道了。”
我不喜家泰跟在我身边进进出出,一般女人都喜欢有个侍从接送,我是例外,男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跟在女人身边没出息。
家泰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
两个人分头做事,又快又好。
△月△日
大突破,好消息。
家泰说:“我找到了一份优差,我决定去教书,教书有宿舍,可以解决住的问题,卖掉我那层房子作投资用,你那幢留著我们‘渡假’,如何?”
“人家准收你吗?”我笑他。
“放心,”他拍拍胸口,“看我的。”
我随他去,只不过觉得他这个主意打得不错,如果成功的话,倒是省却不少麻烦。
一星期之后他带来了好消息,这件工作谈成功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女人就这么简单。
宿舍供给家俱,老式是老式,但非常实用,这个大难题解决以后,我心头顿时一松,不禁暗暗为嫁到一个能干的丈夫而骄傲。
“地方很大,”家泰说,“足可以生半打孩子。”
我说:“我那张三呎乘六呎的书桌可以搬到新屋去。”
“不!那书桌太大了,抢我的锋头。”
“梁家泰,你这人怎么这样烦?”
“老婆的书桌那么大……”
“噜嗦,像梁老太!”我说。
“粱老太问你干吗不去陪她说说话。”
“我哪来的空。”我说。
“没空也得拨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现在还上班做事,不受你控制,将来嫁了你,才嫁鸡随鸡未迟。”
“喂!”他不放心的事越来越多,“你可得孝敬我父母。”
“不,我会天天与他们吵架!”我笑。
他拧我的脸,“我休了你。”
“好,我带著孩子们到处找生活去。”
“我也跟著去。”
咱们在一起胡闹也是节目之一。
一切总算准备好了,婚后回来,先住小房子,到九月底再搬进大房子。
总共喧嚷了半年,两个人的经济能力又不差,还这么复杂,不知那些十多岁的年青人如何结婚。
我赞成迟婚,有事实支持我。
△月△日
终于到五月了,收拾行李往北美洲,好不开心,兴奋异常。
家泰泼我冷水:“这只是一个开始。”
“是是。”我知道。
很多人以为结婚是完成了一件事,而事实是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很长很长。
我早列好了一张单子,要带的东西一件不漏,婚戒早戴在手上,怕忘记或是失去。
我们带一只大箱子另一只小箱子,回来时东西也许会多一点。
想到可以与家泰共游迪斯尼乐园,开心得不得了,那地方我在七三年去过一次,因是独行,所以觉得寂寞,现在有了家泰,一切都不同。
与家泰还是多多争吵,但无伤大雅,他们说没有不吵嘴的夫妻,但切忌人身攻击,至要紧实事求是。
亲友们都要来飞机场送我们,但我与家泰都是独自走天涯的人物,读书的时候都走遍了大江南北,现在这次旅行不算什么,两个人叫辆计程车就到了飞机场。
我们等飞机时喝咖啡。
我说:“回香港来一直做,足足三年未曾远游,去年到夏威夷也不过是七天。”
家泰说:“像是念书时候,喝完咖啡就动身,在香港去看电影都有人送。”
我笑,“当年陪你旅行的是洋妞吧?”
他不承认,“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冰清玉洁的。”
我说:“也不怕难为情。”笑。
“时间到了,”他挽起行李,“来,动身。”
“是。”我跟在他身后。
我都快要变日本妇女了,老公一叫、马上“嗨”地一声应,唯命是从。
上了飞机,我把头靠在家泰肩膀上,说不出的满意,这人是全世界唯一能使我合资结婚的人──不管将来是否收得回来。
家泰说:“总算成行了。”
“嗯,”我说:“回来再讨论搬屋请佣人辞职请客写帖子之类的事。”
家泰拍了一下大腿,“还有拍结婚照。”
我呻吟,“天啊,你打算怎么拍?”
“两个人的合照呵。”
“要不要穿婚纱?”
“你那么喜欢那条纱裙,买了拍照也好。”
“回香港不一定还有。”我问:“照片找谁拍?”
“你不是认识许多摄影师吗?”
“拍出来都呆,因为都紧张。”我说。
“总要拍的。”他耸耸肩。
“回去再说吧。”我逃避。
家泰说:“咱们不如不回香港了。”
“好主意!”我大笑。
“妈妈会气坏。”
“孝顺儿子。”
我靠家泰肩上睡著了,从来没有在飞机上这么轻松过。
真奇怪,去年今日,我们还是陌生人,如今成为终身伴侣,将来要白头偕老的,并且生下一堆子孙,我在时间的荒漠海中遇见了家泰,有缘有份,结成夫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到达魁北克的时候是当地时间下午三时。
以前到过这地方,感觉自然没有这次好。
我急于要看家泰的母校,家泰觉得我胡闹,租了车,他迅速驾车到旅馆,对于魁北克的街道,他熟如手掌。
我们放下行李,沐浴,吃了一顿饱,互相拥抱。计划明日到婚姻注册处,三日后成婚。
我忽然记起:“证人!两个证人,怎么办?”
家泰笑,“到大学去借教授与他的夫人做证婚人,满意吗?早已写信通知他们了。”
“家泰,你真伟大。”我吻他。“不结婚真不知有这么多的细节。”
“三天后大功告成。”
“什么地方有花买?我想买束花。”
“三天后我带你去买。”
△月△日
到市政厅去定好日子,陪家泰到大学去见他教授,老人白发蓝眼,精神闪烁,拥抱我,称家泰为天才。
我们约好他们两位三天后见,家泰再陪我到处逛。因才融完雪不久,天气尚颇为寒冷,我们回旅馆看电视。
说起来好像很浪费,老远路来了,不玩个够本,而事实我喜欢舒舒服服的渡过这一段日子,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埠跑到另外一个埠,已不适合我。
我与家泰每日到公园去小坐,谈天,说将来,想想孩子们的名字,逛百货公司,选些日用品……
结婚的日子来临,我穿上那套旗袍套装,头上别一朵预先准备的绢花,教授来酒店接我们,称赞我美丽。
我并不紧张,一个劲儿的笑。
到了市政厅,主婚人问我:“……你愿嫁这男人──梁家泰为妻?”
我向家泰眨眨眼,答道:“十分愿意。”
交换了戒子,我便成为家泰合法的妻。
与教授吃了晚饭,送他们回去,我问:“怎么样?老公,结婚的滋味如何?”
他说:“那得看你以后的表现如何。”
“我?婚都结了,我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回到香港,辞掉工作,每天搓十六圈麻将,与女友出去吃茶,东家长西家短,卷著头发在家中走来走去,抽香烟喝酒,哗,多棒!”
他吓得面色发青,“你敢!”
我笑得前仰后合。
啊,结婚的感觉非常好,再为它忙碌十倍也值得。
雨季
大雨。
我撑著把伞自办公室出来开会。
中环挤得人贴人,低气压,路上泥泞一片,低洼地区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伞叠伞,过马路时仍然争先恐后,任你是个什么样好修养的大美女,此刻也皱上眉头,被雨被人迫得髻横钗乱。
我长叹一声。
有些人还吹牛要走丝绸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来走中环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双腿,泥迹斑斑,上好的意大利薄底凉鞋如斯被糟塌,我苦笑,也就像我们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献给办公室,浪费。
然而不是这样,又该怎么做?
一个西装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开,上了计程车。
我焦急地仰起头,再等第二辆。
这乃是个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社会,跟原始森林没有不同。
也有分别,生活竞争得更厉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里照顾幼儿,现在咱们也得跑出来抢食。
对面有辆空计程车,我必须要扑过去,不然就迟到了。
交通灯转了黄色,我奔过马路,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自横路驶出,响起号角,吓得我一松手,厚厚的文件夹子跌在水?堙C
这时交通灯已是绿色,行人纷纷走过,谁也没向我多看一眼,谁也不会帮谁一个忙。
我只好一手拿伞,另一手匆匆拾起湿淋淋的文件,半边身子就变为落汤鸡。
心中浩叹,又气又急,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有一个人帮我拾起东西,交在我手中,并且说:“对不起。”
他是车子的司机,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骂他:“你知道吗?我可以将你告进官里去,你闯黄灯!”我愤怒地挥著拳头。
“对不起,小姐。”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见个中年人,斯文有礼。
“请上车,我们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说。
我狼狈而绝望的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再别无选择,我不愿再看老板的面色。
司机提伞在等我们。
我说。“我往会议中心。”
他说:“刚好同路。”
我匆忙上车,才发觉是辆劳斯莱斯。
全部空气调节,门一关上,静寂万分,与外边的闷热、潮湿、恼人的逼轧隔成两个世界。
我掏出纸手巾,先把文件抹干,再顾及自己的身体。
气渐渐平了,有钱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机开的车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随即哑然失笑,家中有司机,还用上班去赚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脸一红,向前看。
“大雨真恼人。”他说。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钱人的车子不顾行人死活,才恼人呢!”
“对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迟到。”
“是不是跟钵甸洋行开会?”他忽然问。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
司机很有办法,在挤塞的马路上穿插,十五分钟就把我带到目的地,我松一口气。
“再见,谢谢。”我下车时说。
“再见。”中年人说。
我急急赶到会议室,老板还没来呢,我在后排位置坐下,拢拢头发,取出小镜子视察化妆有没有糊掉。
这年头,交功夫的时候,老板当你是超人,但是讲到仪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双皮鞋吱吱冒水,也顾不得了,凉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时的会议会得伤风。
在家享福的太太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吧。
众人渐渐来齐,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强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笔直,挂个笑容。
时间到了,每个人都肃静,我老板迟到,十分尴尬。
主席推门进来,我呆住。
难怪……
难怪他知道我是与钵甸洋行开会,原来他就是会议主席。
罢!反正来了,也只好硬著头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庄,是钵甸行唯一华人董事,在会议中,他充份表现了他的英明、决断,以及风度。
散会后,我跟著老板出去搭电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脸盈盈。
我转头,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诧异这个大亨怎么会有意跟一个中级职员交谈。
我老板瞪著我,有点不甘心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