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因此让狼王觉得她们兰若国的女官都像她一样无礼,可真是丢脸丢到狼族人面前去了!
“狼王?”青儿一听,哪还有办法待着不偷看。
“不行!公主,您不能掀帘!”小梅忙抓住青儿双手。
“为什么?”青儿嘟嘴。外边听起来好热闹啊,又是人声又是马嘶的,她好奇死了。
“于礼不合。”小梅绝口不提自己偷看过的事,她知道青儿肯定会有样学样。
二来小梅也怕,青儿看见之后,会反悔说她不嫁了——出宫前,太后特别唤小梅到宁寿宫,千叮万嘱,要小梅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青儿送交到狼王手中,不许出半点差错。
彩舆外边的狼王跨下马来。
长年生活在塞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习惯,早深植在狼王厉无垠体内。方才彩舆上的绸帘一动,他便看见了,他很清楚自己正是轿里人窥看的目标。
只是他不确定,里边人看过之后,是否还会心甘情愿嫁给他为后。
高大悍猛的他虽然是自个儿狼族人眼中的英雄,但他也清楚,自己外貌很难被兰若人接受——只因他实在长得太高、太壮、也太凶!他挲了挲蓄来隔挡风沙的胡髭,心想是不是该照侍卫长殷明的提议,把它剃个干净?
他走到彩舆前,望着不再有动静的绸帘说话。“我是狼王厉无垠,前来迎接兰若国永德公主。”
厉无垠声音浑厚低沉,有如远山雷鸣,或许吓着了一干护卫,但对青儿来说,感觉却是熟悉。
记得同住在木兮山上的猎户古大叔,说话也是这样轰轰隆隆的!
狼王长什么模样啊?
轿里的她偷看小梅一眼,心想该找什么法子瞒过小梅耳目?
小梅指了指外边,要她答上一句。
她清了清喉咙,说出已经被教过千百万次的答词——“永德谢谢狼王亲自过来迎接。”
小梅满意一笑,正觉得最棘手的部分已过了一半,青儿却突然有了动作。
她趁小梅不注意,撩起了窗帘一角。
“公主!”小梅惊唤,忙伸手阻挡。
可是来不及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不管是轿里的青儿还是轿外的厉无垠,都已经看见对方了。
映入青儿眼帘的,是一张蓄满浓胡、鼻梁高挺的面容,衔在浓眉下的那双黑眸,锐利如刀。
为了迎接新娘,厉无垠特别换穿上簇新的战袍,玄铁般黝黑的铠甲更显得他气势凌人,往那儿一站,浑像能只手遮天的英武鬼神。
青儿按传闻想象过他无数次,可一见之后,才知道传闻全说错了。
狼王看起来一点都不猥琐野蛮啊,反而英气十足,活像是从诗歌里边走出来的英雄豪杰!
厉无垠这头,则是看见一双灵巧生动、笑意盈盈的水眸,衔在一张可能还不及他手掌大的小脸蛋上。
狼族女子多半和他一般,长得浓眉深目、轮廓分明。活到二十五岁,厉无垠是第二次见到兰若国女人——头一个,是照顾过他的云阿妈,也就是厉无垠阿爹的第五个妻子,同样来自兰若国的公主,名唤云姬。
当年云姬并没产下子嗣,而厉无垠的亲生阿妈则因病早亡,许是因为这样,云姬非常照顾年纪尚小的厉无垠,视如己出。
也就是那段时间,养出厉无垠对兰若国女子的向往。
所以对于和亲,厉无垠的想法,并不像朝中大臣,觉得是兰若国特别想来保护自己、同时约束狼族的伎俩;他反而相当期待。
尤其今日一见,纤细楚楚的青儿,在他眼中,简直就像传说中,幻化成人形的仙子般灵巧可人。
而且,她看起来并不怕他。
他知道自己想法过于天真,可他就是忍不住这么期待——或许全兰若国的女子,都跟宠爱他的云阿妈一样温柔可人、娇弱有如夏天湖边盛放的白莲。
青儿那无所畏惧的眼眸,彷佛实现了他心底的盼望。
他默默想着,若轿里的永德公主不嫌弃他长得粗暴凶悍,愿意真心相待,他,也绝不会辜负她千里迢迢,远从兰若国来嫁他的情意。
他一直深深牢记云姬的叮咛——
“女子就跟花一样,你愿意费上多少时间细心照顾她,她就会在你面前盛放出怎样娇艳美丽的花来——”
厉无垠在心里边说着——
放心好了,云阿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轿里边的“花”。
定睛再望了彩舆一眼,厉无垠深吸了口气,健壮的手臂高高一扬。“回城。”
“是。”原本站立不动的护卫同时喊声。
绵长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第2章(1)
狼王所统领的“狼都”,高筑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崖壁上,共分成一般百姓所住的“下城”,与王公贵族所居的“上城”。
一进城门,如巨龙般绵长的大队立分为二。厉无垠所领军的骑兵队继续前进,自兰若国而来的护卫队,则由下城城主——厉无垠伯父厉煜出面接待,就地休息。
等明日婚期一过,大队人马又得启程返回兰若国,送回公主平安抵达的消息。
一进狼族王都,青儿才知道此地根本不像传闻说的,什么住在营帐,满地牛羊鸡鸭乱走的化外之地。狼王住的地方和她先前住过的兰若国王室极像,都是木柱直耸入天的巍峨宫殿,差别只在狼都朴实,不像兰若王室,雕梁画栋不说,房里还尽摆些碰不得的精细瓷器。
“小梅……”青儿顶着重得要死的头冠甜笑。每次只要有求于小梅,她总会用着极其甜腻的声音央着小梅。“都已经到了这儿,总可以暂时让我把头冠摘下来吧?”
小梅不敢一口答应,她先开门探望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过来,才转回身帮青儿卸去头上的重担。
凤冠一脱,青儿“啊”一声往床铺上倒,浑然不顾她身上绣着金线的红嫁裳会不会被自己压绉。
“累死我了!”
见她散漫不得体的模样,小梅立刻伸手拉她。“您这样子——万一被外边人瞧见——”
青儿挥掉小梅的手。“这房里不就你跟我两个,哪里有什么外边人!”
也不想想她坐在彩舆里边多久了,整整七日,除了夜宿行宫,能够下来稍稍走动、睡个觉外,平常白天,就连吃饭,也得待在彩舆里边——她自生下来就习惯待在野地活蹦乱跳,哪里尝过这等苦头!
要不是小梅说好说歹劝抚安慰,她绝对拼死也要逃出那人间炼狱。
现在好不容易抵达狼都,当然要使尽全力,好好活络活络筋骨喽!躺在床上的她又翻了个身。
“公主!”小梅跺脚。
“好啦好啦,我这不就起来了!”青儿挠挠耳朵,坐起身把寝宫好好细看了一圈。初进门时的印象无误,狼王宫殿里的摆设全是以厚实、耐用为主。像她这会儿坐着的大床,虽然一样是铺着柔滑的锦绸,可黑色木料的架柱,却没怎么费心雕作,浑似被人从山上一砍下,就直接劈成长板,衔在一起做床般。
对青儿来说,待在这里,比待在兰若王宫自在多了,她神态轻松地晃着双腿。狼族人高大,连床也造得比她睡过的还高上许多,坐在上头,她有一种坐在墙垛上的愉快。
她“嘿咻”一声从床上跳下。
一见她举动,小梅马上喊:“公主,您要上哪儿?”
还用说!青儿拎着及地的红嫁裳,大步来到窗边。
她手方抬起,立刻被小梅按下。
“公主,万万不可。”小梅个性一板一眼,凡跟宫中礼节有抵触者,她一概不许青儿做。
为什么?青儿跺脚。“我不过是想开个窗看个风景——”
小梅坚定道:“您别忘了,您现在的身份还是咱们兰若国的公主。您想想,要是您还没拜堂,已先把头冠摘下的举动被狼族人瞧见,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兰若国来的人都是些不遵礼仪的无礼之徒,这事情若传到王上、王后他们耳边,您要王上、王后他们颜面往哪儿摆?”
“我只是想看一看外边,一下下就好,这样也会丢他们脸?”青儿不可思议道。
“没错。”小梅板着青儿肩膀,硬是把她推回床边。“在拜堂之前,您只能待在房间里,不能接近窗子,也不能靠近门。”
太过分了!接连听见这几个“不能”,激起了青儿的倔脾气。
她个性本就吃软不吃硬,之前在宫里忍气吞声,是因为她舍不得见小梅因自己受罚——兰若国规是这样的,皇亲国戚是金枝玉叶,不能少根汗毛,如果做错了事,就只能责罚伺候的女官、侍卫。
青儿初进王宫,就曾因为不听话害得小梅被杖罚,虽然小梅没怪过她一句,她却相当自责。一人做事一人当,直接处罚她也就算了,牵连和她没半点关系的人,她怎过意得去?
也因此,她一直勉强压抑着脾气,可说到底,忍耐还是有个限度。
约莫一个时辰过,机会来了。狼王遣人来问准王妃住得舒不舒服,需不需要添增点什么,大抵是青儿乖顺的表现让小梅松了戒心,小梅很自然地离开房间,到门外代答。
房门一关上,原本歪坐在床沿的青儿立刻脱去身上的嫁裳,推开窗户,做出已逃出寝宫的模样——
实际上,青儿却是缩在床底下,静待小梅回来。
果不其然,小梅回头发现房里无人,一张脸都白了。
“老天!公主不见了!”
只见小梅飞也似奔到窗边,眺望植在花园里的高木,是否挂着一抹红色艳影——为求喜气,青儿红嫁裳里边的里衣,依旧是红的。
依小梅对青儿的了解,青儿逃出寝宫,只会有一个去处——树上。她这个宝贝公主,活似灵猴转世,爬树技巧好到不行,眨个眼就能攀上数尺高的大树。
看不见!树上一个影子也没有!
小梅不敢耽搁,急忙奔出寝宫,央请同样从兰若国过来的女官们到花园搜寻——而且,还不能惊动时不时出现的狼族人。
万一公主不见的事传到“那个”狼王耳里——小梅脑中浮现狼王高大阴郁的身影,背脊不由得一寒。
总而言之,得想尽一切办法快把公主找回来!
寝宫里边,青儿一听见房门关上,立刻从床底下爬出来。
谁说她不在寝宫里?
她好整以暇穿上扔在床上的红嫁裳,施施然踱到洞开的窗边。青儿脾气,确实带着一点玩性,若顺着她的心意,给她一点方便,她倒也不会故意耍心眼,跟人过不去。反之,若一味禁止,结果就会是现在这样——青儿一望正在花园里埋头乱找的小梅,淘气地一吐舌头。
她喜孜孜地瞧着窗外连绵的树篱,这林子长得真好,让她想起木兮山上的森林,也是这样葱葱绿绿,直耸入天。她望着笔直的树干挲了挲双手,心想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爬它一爬不可!说不定,还可以在上头俯看整片狼族领地?
她眯着眼想像那辽阔的天与地——整整七天她都被关在彩舆里边,只有少少机会,能从掀动的绸帘细缝窥见外头。最常映入她眼帘的,除了蔓生的绿草,就是广漠的黄土。小梅说过塞外多半逐水草而居,但一路上她却没看见什么放牧的行列?
她还满想见见满地鸡鸭牛羊乱窜的热闹,那会让她想起木兮山上的爷姥家。虽然平凡,也稍嫌破旧,却是她心中最想回去的地方。
分开一个多月,她越来越想爷爷姥姥了。
她望着连绵无尽的黑松林想——可这一辈子……大概没机会再看见他们了。
这时,她眼眶中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落。
她一脸委屈地抹着眼泪,心想幸好小梅不在,要是被小梅看见自己哭了,小梅肯定又念上一顿。
犹记得高将军寻到她时,街坊邻居都说她命好,可以上京享福——她就不懂连哭也没办法尽情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羡慕?
“爷爷、姥姥——”她脑中浮现两老慈蔼的面容,多想再有一次扑进他们怀里撒娇的机会。
可是,再也没办法了!
青儿伤心掉泪的神态,全落在远处的厉无垠眼里。
当然,他也没漏看,她头上没戴着象征新娘的头冠。
并非他有意偷窥,而是宫殿里的人,全都在为明日的婚礼做准备。他这个王,竟然只能袖手旁观。
既然梗在宫里也是碍事,他索性爬上鼓楼,居高俯看整座上城。他也是站上来才知道,头一低,便可看见永德公主目前所住的寝宫——凤凰宫。
厉无垠眼力极好,在族人中,素有“鹰隼”之称。看见她抹去眼泪,加上她未戴头冠,他忍不住揣测——是不是,她后悔来到狼都了?
因为看见他容貌的关系?想起这可能,他心里一沉。
他心里明白,如此多愁善感,实在有失统领万军、狼族之首的颜面。可从另个方向,狼族人性格直爽,一当中意了对方,就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表现。
抑不住心头的疑惑,厉无垠脚步轻运,三步并成两步,很快来到寝宫附近。
小梅等一干女官还在花园里翻天覆地寻找青儿的下落,以致给了他空档,接近仍在窗边掉泪的青儿。
“为什么哭?”
听见声音,脸上犹挂着眼泪的青儿一愣。这个声音——好耳熟啊?
她环顾左右,却没瞧见人影。
真的是自己想的那人吗?她试着问:“说话的人……是王上?”
没料到她竟认得出自己声音,厉无垠自树后步出,两个即将成婚的新郎官跟新娘,就这样隔着一扇窗四目相对。
一见真的是他,青儿赶紧要下跪。“臣妾拜见王上——”
“不用多礼。”他不是过来听这些场面话,他定定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哭?”
青儿尴尬擦去眼泪,心里想着,若被小梅知道狼王看见自己掉泪,肯定又会念上一长篇!
她低着头嗫嚅道:“我想家。”
“是吗?”他浓眉一挑,满脸不相信。“不是因为刚见了我?”
咦?她惊讶抬眼,正好望进他炯亮的眸里。
青儿并不善于察言观色,可就算如此,她依旧看得出他眸子里的担心。
他是认真的。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见了您要哭?”她直率反问。
厉无垠看她一双杏眼汪汪地眨着,好似真不知道似的。他过了一会儿才承认道:“我长得很凶,不好看。”
“不会啊,我就觉得您长得很强壮、英武——”她很认真地反驳着。
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见赞美,厉无垠藏在胡髭底下的唇瓣,微微勾了起来。
那笑,就像冬日的暖阳,融化了他剽悍严肃的面容。
“是吗?”本想再多说两句,门外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青儿一脸惊慌。
“糟糕!我的女官回来了,”她回头看见厉无垠还杵着不动,竟然轰起他来。“您快走吧!要被她看见我跟您说话,她一定会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