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连五座摆满宣纸笺纸、扇面、笔墨砚台、笔筒笔架的木作架子,往后边走一点,才是层层堆栈的木匣木箱,上头全贴着注明出处品样的纸笺,随便一望,只见一只木匣,外头贴着「大唐贞观年制」、「镂雕促织罐」,算算已有百年,少说一个也要六、七十两。
她微微一笑,缓步走向里边燃着烛火的套间。
据佣仆说法,库房本来是四体通透,但因为少爷常逗留不去,老爷不得不隔出一间房,好方便儿子坐卧起居。
几年下来,据说里边连造纸工具都有了。
来到虚掩的门前,琉璃放妥了食篮,才抬手轻敲了敲。
「还杵在外边做什么?」权傲天以为来人是福山,劈头就说:「不是跟你说我肚子饿了。」
琉璃一听,忙将食篮拎进去。
权傲天依旧读着他的书,浑然不觉这会儿布着菜盘的,是他新进门的妻,而不是小厮福山。直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钻入鼻里,他才受吸引地挪开眼。
「今天吃核桃炙腰子?」
这是他最爱的一道菜,但做法相当费时——得先把猪腰子用生姜盐水煮熟,去膜切片;再将捣烂的上好核桃加进腰片炒匀。还得不停地手炒,直到核桃里的油分渗入腰片,再添入好的秋油、陈酒跟香料烹透。吃起来咸香有味,是下酒的妙物。
这么一转头,他便看见了,布菜的人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姑娘。
他蓦地皱紧眉头。
「谁让你进来的?福山呢?」虽不识得她脸,却也敏锐地猜知她是何方神圣,肯定是他那刚过门的妻。她来这儿做什么?
望着他板起的俊脸,琉璃有些慌,也有些委屈。就算陌生人见面,也该有个笑脸,何况他们还是刚成婚的夫妻。
但一想起公公提点过的——她告诉自己还不是气馁的时候。
她露出笑颜说:「福山在外头,是我要他给我个机会,让我送顿饭给你。」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笑,他脸色虽然还是不好,但口气已略略缓下。
「我不喜欢生人在我面前晃。」
他这话说得她心里一疼,都已经嫁进权家三天了,没想到到现在,他还不当她是自己人。
她收起笑容,满是歉疚地一福。「我知道我这趟来,是冒失了。我也不求多,只希望你给我一顿饭的时间,你用完腾我就出去。」
「给你一顿饭时间做什么?」他打量她。
「我想好好看看你。」她大着胆子说。「嫁过来的时候,随行的婢女们都说你长得好看,但我却分薄缘悭,始终遇你不着……可以吗?」
权傲天吓了一跳。他虽少跟女子相处,但也知道一般大家闺秀,是很少像她一样,这么直白不拐弯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在旁人眼里,她言论是大胆了点,但个性直率的权傲天反而欣赏她的大胆。
让她待着,自己又不会少块肉——垂着眼想了片刻,他轻「嗯」了一声。
琉璃灿然一笑。
她一颗心现在怦怦怦怦乱跳,别看她好似无所惧怕,其实她心里忐忑极了,实在拿不准他会不会坚持原意,连顿饭的时间也不给她。
这会儿,她总算安心了。
「来,趁热吃。」她添好一碗饭,又拿出一壶「白玉泉」,斟了一小杯递到权傲天面前。
权傲天老实不客气,径自挟了块腰子入嘴。
「怎么样?合不合你口味?」她亮着一双眼问。
他默默嚼了嚼,又啜了口酒,此时只有一句话能形容——啊,通体舒畅!
再一看桌上还有三鲜蛋跟火腿黄芽菜,他朝她看了一眼。「厨子今天这么费工夫,弄了一桌我爱吃的菜?」
她微微一笑,自个儿承认了。「是我一手烹的。」
他停箸不动。「为什么?」
她耸耸肩,没讲出心里真正的话。「没什么,只是这几天闲得发慌,就顺口问问你爱吃什么。」
顺口问,就能顺手做出这一桌料理?
虽说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毕竟是自个儿爱吃的东西,多少知道怎么整治。单说眼前这盅三鲜蛋,就得费两次工。
第一次用鸡蛋两枚,打匀后放进蒸笼里,蒸得半熟半透,嫩得像水豆腐似的,才另加作料,冬菇、火腿屑、虾仁等等,最后再加一枚生鸡蛋,连同先前蒸好加料的嫩蛋,一块儿打匀之后,再拿上笼蒸。
厨子同他提过,蒸一盅三鲜蛋费的时间,绝不输做一道大菜。
算算这一桌料理,从洗菜备料到烹好,少说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她费这么大工夫只为了一句「闲得发慌」,他又不是三岁孩子!
「说吧,你来这儿的目的。」在他没弄清楚她所为何来之前,他是不会再动筷了。
「真的没有。」她打死不认自己别有居心。公公提过,傲天讨厌心机、讨厌算计。要是被他知道她心底真正想望——她希望他能因此看见她、接受她,难保不会弄巧成拙。
他瞧瞧饭碗,又瞧瞧她脸,脾气发作。「我吃饱了,东西收一收出去。」
她眼一讶,「怎么可能!你才吃一口——」
「我说我吃饱了。」他不耐啰嗦,直接起身离开。
她身一窜,挡在他面前。
「好啦好啦,我坦白说。」她红着眼眶看他。「我之所以做这一桌子菜,是希望讨好你。」
「做什么讨好我?」他仍旧瞪着她看。
竟然这么问她!她噘起小嘴。「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是你用八抬大轿迎回来的妻子,做妻子的想讨好她的夫婿,该是合情合理的吧?」
她这么一说,倒换权傲天站不住脚了。
这门亲,虽说不是他自己讨来的,可至今三天了,他却连半点为人夫的警觉也没有;而她非但不怪他,还殷勤做了一桌菜,他能说她不对吗?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冲着刚刚答应要给她一顿饭时间的分上,他突然转回圆桌,安静捧起饭碗吃了起来。
见着这景况,琉璃松了口气。
想来,他也不是没法说道理的人呐——
望着他静默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甜是酸的。
正忖着该不该上桌服侍,回头,她突然望见一样她很熟悉的东西——
「薛涛笺!」
权傲天闻声转头。「你也知道『薛涛笺』?」
「薛涛笺」至今已有百年,但因做工不易、材料难寻,普通制纸作坊是不肯轻易承接制作的。
像他手里头这份,还是向擅做诗画的友人请托,费足了工夫才买来的。
她朝他笑了笑。「我从书里边读到,说『薛涛笺』一共十色,又做得特别雅致,一时任性,就缠着要我爹想办法找来一份。」
他点点头。依「松风斋」老店东——也就是他岳父大人的人脉,要弄份「薛涛笺」应该不难。
「我正在想办法仿作。」一说起他着迷的东西,权傲天表情全变了;变得逸兴遄飞,眉眼尽是神采。
琉璃偷偷想着——这是不是表不自己找对话题了?
也顾不得饿,他起身走到桌案边,拾起刚才被他揉烂的笺纸。「这是我刚才做的,觉得颜色还差了一点……」
她接过细看,点头。「是差了一点……你加了什么料材?」
「就书上提的那些,竹、麻、藤皮、桑皮——还有木芙蓉花研成的末。」
「水呢?」她望着他问。「你用哪里的水做的?」
「就——」他手一指外头,忽然发现,她怎么一副所知甚详的模样?莫非——「你也仿做过『薛涛笺』?」
她昂起脸轻轻一笑。「做过,而且还做成了。」
怎么可能!他满脸不信。
「我干么骗你?」她将他做坏的笺纸搁回桌上。「我做的时候,开头也跟你一样,老觉得颜色不对,红的不够红、黄的不够黄。是我爹帮我写信问了纸坊的店东,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水?」他一点就通。
聪明!她头一点。继续说道:「据说薛涛当年住在浣花溪百花潭,用那儿的水抄出来的纸,格外洁白光滑。所以我试遍了京里所有的井水,终在一处庵庙发现适合做『薛涛笺』的水。」
他闻言大喜。「在哪儿?」
「斑竹庵。」她知他个性,听她这么一说,肯定会想取泉水亲做试试,索性送佛上西天。她要了纸笔绘下斑竹庵位置,一边解说:「这庵庙不好找,它隐在一大丛斑竹后边,庵里只有悟心住持跟一名小尼。你要取水,得找几名气力足的婢女帮忙,那儿不欢迎男客,冒失过去只会惨吃闭门羹。」
「我到现在才知道京城附近有这么一座庵庙——」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画图。
这是两人头一回这么贴近,她身上淡淡的发香传入他鼻间,再加上她个儿小,不过到他肩膀。低头一望,便能瞧见她洁白莹然的细颈,在烛光下发出暖玉般的光晕。
他眨了眨眼睛,发觉自个儿心窝竟然不受控制的乱跳。
他一直以为,世上最美的姑娘,只会出现在画里——就拿他收藏的仕女图来说,每张画里的美人,都是肤白细腰,眉眼软得跟春水似的萱蔻丽人,重点是不吵不闹,永远望着他笑意盈盈。可这会儿望着他的新婚妻子,那明亮的大眼,弯弯的眉毛,还有鲜红柔嫩的小嘴……
瞬间,他竟觉得,眼前人儿,比他所珍藏的那些图画美人还动人好几分——
怎么会?他心里打了个突。
第2章(2)
浑不觉他心思异转的她,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也是因为我娘才知道那里的。我娘与悟心住持熟识,悟心住持也常到我家作客。那一回我做笺纸失败,住持刚好过来,问我到底在愁什么——」
她声音传进他耳,忽地让他回过神。「她便告诉你,她的庵里有好泉?」
「没错。」她拍了拍手,点头。
像是尴尬自己方才的出神,他退了两步才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谢谢你的指点,明天天一亮我就找人取水。」
「希望你明天一试即成。」她衷心祝福,说完,她想起他说他肚饿。「嗳,顾着说话,都忘了你说你肚子饿了。」
「能得你这张地图,要我饿三天都愿意。」他难得一笑。那笑容有如寒冰解冻,瞬间给这屋子带来一阵暖意。
这是今晚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她弥足珍贵地望着他脸,想将他的笑牢牢记在心版上。
回座拿起饭碗,他头一回想到,光顾着吃,她呢?
他抬起头问:「嗳,你用过饭没有?」
当然还没。她笑了笑说:「我还不饿——」
他指指对座的位子。「坐吧,你弄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她又惊又喜,没想到跟他聊一聊「薛涛笺」,竟就换得了与他同桌共食的荣幸——
「可是,我只带了你一副碗筷。」她老实承认。
这还不容易。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大喊了一声:「福山。」
「少爷。」福山的应答声远远传来。
「帮少夫人拿副碗筷进来。」
他口中那一声「少夫人」,喊得琉璃脸颊一阵热。
不消多久,福山拿进来一副碗筷。权傲天拿给他地图,交代明天找几名婢女到庵庙提水后,这对已成婚三日的新婚夫妻,总算一同坐下吃饭了。
「你炒的核桃炙腰子不错,试试。」他提点着。
她是烹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滋味尝起来好不好。不过念在他一番心意,她头一块就挟起腰子入嘴。
「喝酒吗?」他帮她倒了杯「白玉泉」。「吃炙腰子佐白玉泉最妙,我总觉得,这核桃炙腰子是天生下来要搭配白玉泉的。」
「我酒量不好——」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怎么样?」他盯着她问。
她抿着嘴,做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原来这就是白玉泉……」
「没喝过?」
想也知道,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喝这种极会醉人的酒。她微微一笑。「虽然我以前没喝过,但我常听我爹说,喝白玉泉,若能搭些咸鲜味重的菜肴,特别顺畅惬意,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你爹品味高。」他率直地夸。「可惜他现已不在了,要不,我肯定会找机会好好跟他喝上几盅。」
想起爹的好,琉璃眉宇尽是向往。「我爹会的可不只酒这一样,他还教了我好多好多,当然也有关于古玩跟南纸的赏析方法。」
是吗?他一脸不相信。「既然你敢这么夸口,这样好了,就这库房里的藏品,你我随意挑选,互考对方,玩一玩如何?」
「不公平。」她搁下筷子说话。「这儿是你地头,哪件藏物你不熟?」
「从你家搬来的我就不熟。」他遥手一指。她三天前带进来的嫁妆,如今还完好封在木箱子里,动也没动过。
「怎么样?有没有胆量试一试?」
眼下就是一个亲近他的好机会,想也知道,她肯定要玩,只是——万一被考倒,被他看轻了怎么办?
她决定先示弱,挑白了自己不行的部分。「玩是可以,不过我先说,我对古画这品项特别不熟,你得略过这一样。」
「没问题。」他拿起酒壶帮两人把杯子倒满。「要是你输了,就啜一口;要是我输了,就喝一杯。怎么样,够大方吧?」
「我才不需要你这么礼让我。」她对自己的鉴赏工夫可是相当有自信。她挺起胸膛说:「我输,我也干一杯。」
哟!这么豪气。他点点头,对她的欣赏,无形中又加了几分。「就这么说定,你先。」
既然有心要考,琉璃心想,找个不花他脑袋随意可识的,出糗的是自己。所以她一拿,就拿出嫁妆里最贵重的一物——王右丞绘制的「江山雪霁卷」,只给权傲天看了一小角图样。
「我挑的这幅画相当难得,可说是我家的传家之寳,有缘亲见过的,包括你,还不到五人。」
权傲天蹙眉细思。说真的,她展示的图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不过一小角,已看得出绘作之人功力极高。
那画到微露形迹而不皴染的画法——嗳,怎么说呢,他隐约有个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是何人的画风。
见他苦思不得其解,琉璃也不帮嘴提点,只是安静端着饭碗吃她的晚膳,一刻钟过,权傲天投降。
「我认输。」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你来揭晓此画是谁绘作,我想知道。」
琉璃打开卷轴,他一见上头题名,惊讶大呼。
「原来是王维王右丞!难怪我老觉得这画风,好似在哪儿见过。」
「很漂亮对吧。」夫妻俩同站在画前,欣赏这幅难得一觑的名画。
「你爹是怎么买到的?」他赞叹道。
她回想爹当年的说法。「据说是他一位好友,因家道中落,为筹欠款,才忍痛割爱。我爹说他给了一个相当好的价钱,几乎把他当时铺里的现银全数付了出去。」
「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世间珍品难得,眼前,就是百年一遇的机缘。「这幅图,我得趁明天天色好时,好好细瞧它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