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沟底传来回答。
他站到爱马面前,两手拉住马脸。“来吧!一,二,三,拉!”
老黑爵听主人的指挥,一步、两步往前行走。
“慢、慢。”他控制著爱马的速度和力量,免得绳圈一下子收得太紧。
那小女孩大概没几两重,老黑爵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拉上地面。
“停!”
他越过树干,将那个狼狈的身影抱起到更安全的这一侧来。
“好了,你安全了。”他把女孩小心翼翼地放在横倒的树干上坐稳,蓝眸与她的眸子平行。
“你掉进洞里多久了?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这女孩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一头深栗色的鬈发与同色的眼睛,肤色白净,整张小脸蛋沾满黑泥。一件浅蓝色的洋装包裹著她纤细的身体,裙摆下露出一双清瘦的小腿,乍看倒像一尊泥娃娃。
小女孩怔怔望著他。她是不是遇到天使了呀……
刚才一抬头,他站在半空中,澄澈的蓝眸像夏天最晴朗的天空,金发像一顶金色的皇冠,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上帝派天使来接引她。直到他转身爬下树,她看见他的背后没翅膀,才相信他真的是凡人。
圣经中所说的天使,一定就是这模样吧?
“怎么不说话,吓坏了吗?”天使温柔地拍拍她肩膀。“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你要不要喝点水、擦擦脸?”
一讲到擦脸,她连忙往自己脸上一摸,结果只是把更多泥巴往脸上抹。
天使仰头大笑。
“来。”他从马鞍上取下一只水壶,打湿一条手帕递给她。
她涨红了脸,连忙接过来把小脸蛋擦干净。
“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茱莉。我不是小女孩,我已经十二岁了。”
“十二岁就是个小女孩!”清澄的蓝眸中露出笑意。
“你也没有比我大多少……”她擦著脸咕噜。
菲利普一怔。
确实,以二十八岁的男人来看,十二岁当然是小女孩,但现在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男孩而已。
他叹了口气。“来吧,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里?”
“在前面的诺福镇。”她往西方一指。
他向茱莉伸出手,茱莉正要握住他,突然发现自己满手的污泥,连忙用湿帕子把手擦干净。
“我……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她捏著人家被她弄得脏兮兮的手帕,小脸蛋尴尬得发红。
“没关系,来吧!”菲利普牵起她,轻轻松松地举起她送上马背。
茱莉吓了一跳,连忙拉住老黑爵的鬃毛。
“别怕,坐稳就好。”
他拍拍爱马的腹侧,然后一翻身坐在她身后。老黑爵轻嘶一声,迈开轻快的马蹄往林径奔去。
他身前的小姑娘硬邦邦地挺在那里不晓得是不是没坐过这么高的马,吓到不敢动。
“老黑爵很安分的,你不用担心它会把你颠下去。”他安慰道。
“我……我是怕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她咕哝两声。
菲利普又笑了起来。
她是认真的!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
可是她刚才摸到他的背心,那么柔软的皮革,绝对不是隔壁乔治大叔穿的那种劣质货。他的靴子看起来也不便宜,衬衫一看就是上好棉布。茱莉猜他一定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说不定还是贵族呢!
她低头看著自己乱七八糟的粗布棉洋装,不禁自惭形秽。
不行!爸爸曾经跟她说过,人可以穷,志不能穷,金钱绝对不能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虽然妈咪有不同的意思,但她比较相信爸爸的说法。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菲利普。”他的嗓音带著笑意。“你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深林里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严正声明。“我是来这里采赤蓝菇的。”
“赤蓝菇?”他一怔。
她小脑袋点了几下。“现在是赤蓝菇的产季,去年我们隔壁的孩子就是在这附近找到一大片赤蓝菇,采回去卖了好多的钱,我今年趁产季一开始就赶快来采,没想到会掉到沟里去……”
赤蓝菇,顾名思义是一种红蓝相间的菇类,十分美味。通常颜色越鲜艳的香菇,毒性越强,赤蓝菇却是少数既可当食材、又可当药材的菇。它在市场的行情不像松露那样高不可攀,因此素来有“平民的松露”之美誉。
“你若想找赤蓝菇,却是找错地方了,前天我才在另外一个地方看见整片的赤蓝菇。”他握著老黑爵的缰绳,身子随著马匹的律动一起震动,仿佛自己就是马的一部分。
“真的吗?你在哪里看见的?你可以带我去摘吗?”坐在他身前的小女孩连忙回头。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故意说这些话诱拐你?”他对她笑出亮亮的白牙。
“你……你要是坏人,就不会救我了!”小姑娘脸蛋一红。
真是天真的孩子!他在心头叹气。
“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在森林里乱跑,知道吗?”他正色道。“这一区有许多野生动物,例如黑熊和山猫,都会攻击人类,非常危险。你的父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跑到森林里采赤蓝菇吗?”
茱莉回身坐正,背心挺得僵直。
这似乎是她不愿意谈的话题!菲利普耸了耸肩。
“抓好,我们要加快速度了,这样才来得及在天黑前离开森林。”
第1章(2)
当他们进入诺福镇时,已经是傍晚了。
天空变成一种近乎墨色的深蓝,几颗星子在墨蓝上闪烁,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家家户户的烟囱生起了炊烟。
老黑爵放缓马蹄走过诺福镇白天最热闹的那条主街,弯进一条中巷里,再弯进一条小巷里,再弯进一条小小巷里。
巷子越窄,空气里的臭味也更明显,红砖路面布满坎坎坷坷的凹洞,两人弯进一条只容他们单骑的小巷,月光是街头唯一的光源。
这一区尚不至于是诺福镇的贫民区,但确实已是一般人家的下限。两侧的砖墙后传出一些老婆骂老公、妈妈骂小孩的声响。
最后,他们停在一排两层楼的连栋砖房前,茱莉指了指一扇蓝色的门。
“这里是你的家?”他看著这间蔽旧却整洁的小砖楼。
“嗯。”茱莉点了点头。
“好吧!快回家,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我也该走了。”
他让老黑爵走到门口,将她抱下马。
“啊……菲利普?”茱莉连忙叫他。
“嗯?”他转过身。
茱莉轻咬了下唇,迟疑地道:“你……可以带我去看见赤蓝菇的地方吗?”
他想了一想。“你知道入森林的第一个三岔路口吗?”
茱莉点了点头。
“后天中午,我在那个路口等你。”
“好,后天见。”小女生开开心心地跳上台阶,进到家门内。
这丫头长大了,一定会是个美人胚子,菲利普轻笑。
到底内心深处是个成熟男人,对于这种年纪的小女孩,他很难产生任何遐想,太变态了。
菲利普策著老黑爵,快步骑向回家的路。
一骑黑色快马如黑烟般从浓密的森林中窜出,奔驰在开阔的草原上。
一座巍峨耸立的城堡,与森林草原傲然相对。
城堡位于一座半岛的尾端,前方劈开了一座断崖,由护城吊桥连接起对外的通路。
此地地势雄峻,敌人由内陆攻来可以轻易挡于草原上,从海上攻来也难以攀上背后的峭壁。
从护城河到森林的这片草原,每隔十呎便立著一座火把,将四周照得通亮。
黑马速度不减,继续奔向吊桥。守在桥头的侍卫看清了来人的身分,恭敬地躬身送他经过。
老黑爵穿过城门,一路踏上御花园、中段宫阙,最后停在皇宫正殿前。
菲利普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迎上来的小厮。
“我的王子殿下,你终于回来了!”他的贴身内侍安德鲁满头大汗地跑出来。
安德鲁今年四十二岁,多年来一直担任皇家保母和内侍的工作。四肢肥短的他像只灵活的鼹鼠,性情却像老母鸡。
如果菲利普真的是个十四岁的小孩,身边有个安德鲁照顾确实方便,但内在是成年男人的他对这个“奶妈”头痛不已。
“喏。”他把皮背心脱下来,随便一扔。
安德鲁连忙扑过来接住。
“我的小王子啊!你也不算算这是你第几次一个人出宫了,连个侍卫都没带,还玩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如果中途遇到意外怎么办?国王和皇后陛下只有你这个独生爱子,整个佛洛蒙王国的未来都牵系在你的身上啊……”
菲利普煞停。
安德鲁紧急跟著煞车,差点一鼻子撞在他的背心上。
“我的房间到了,我要洗澡。”他微微一笑,当著安德鲁的面关上房门。
“王子殿下,我去给你准备换洗衣物,你今天别太晚睡了,明天还有邻国使节来晋见。你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我叫御厨给你做一点宵夜来……”
唉!他对门外唠叨不停的声音翻白眼。
他的寝宫隔局简单,进了门的玄关就差不多是一般人家的客厅大小,再进来的起居室又更大些,左边的门进去是卧室,右边的门通往浴室。
一反世人以为的“豪华王子寝殿”,他的私人区域著实朴素得可怜。
他只保留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所有不必要的家俱全部搬了出去,当初安德鲁少不得又唠叨了好久,“这不像一个王子的寝居啊!王子的寝宫总是要有点气势……”
腾出来的空间完全是为了他个人的操练使用。
他命人在天花板斜对角钉了一长条横杆,以供他锻炼臂力之用;墙壁上不同角度、不同高度都钉了挂钩,让他可以挂上铁链、木栅、横杆等,做各种不同的体能训练。
这是他熟悉了大半辈子的生活,即使转换到这个世界,也依然习惯这样的生活。
他不晓得原始的“菲利普”发生了什么事。从仆役口中,他只知道自己从一场“灾难性的重病中奇迹似的康复”,所以他猜想自己如果没有转换到这个世界上,“菲利普王子”应该活不过七岁生日。
他也不晓得医院里的那个声音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做什么。他以为过来之后会有一些力量和他接触,给他一些指引,但七年下来,安静无声。
难道他来的目的就真的只是为了要变成“菲利普王子”活下去?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任何一个人?
那个声音是以什么样的条件来选择他成为菲利普?
“它”到底希望他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他彷如置身在一团迷雾中,完全摸不清方向,只好尽力适应。
有一次封凯雅和他聊天时,曾提到东方传说里,地府有一个妇人专门让亡魂喝一种汤,一喝下去就完全忘了前世,可以重新投胎做人,大概是有人忘了叫他喝那碗汤了。
凯雅。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
说来奇怪,有时他走在皇宫的廊道间,会有一种感觉,好像凯雅也在这里,只是和他在不同的时空一样。
“你真是著魔了。”他自我解嘲的笑笑。
虽然他对凯雅有好感,还没到痴迷那个程度,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菲利普快速洗完澡,擦干身体,安德鲁果然在更衣间里放了一套干净的睡衣裤。
他换好衣服,推开浴室门走出来。
一怔。
他威严挺拔的父王站在起居室,负手而立欣赏他的操练设备。
“父王。”他唤道。
国王转过身来,对儿子微笑。“你回来了。”
“安德鲁去告状了?”他笑道,弯身捡起一把木剑,往墙角的剑桶一放。
“算不上告状,就是担心你的安全而已,你不该没带侍卫就离宫的。”国王将儿子丢回去的木剑又抽出来,挥了两下。
菲利普的父亲黑发蓝眼,身材颀长。看著国王,就像看著二十年后黑发版本的菲利普。
对于这个父王,他是欣赏的。国王是个公正严明的君主,他见过更糟的统治者,因此他父王的排名在很前面。
“如果我带了侍卫,就哪里都去不了了。‘王子殿下,攀岩太危险了’、‘王子殿下,你会摔下树的’、‘王子殿下,这条路有熊出没’。”他扮个鬼脸。
国王叹了口气。“你的母后很担心你。”
菲利普沉默。
“从你大病初愈开始,你就停不下来,不断的在操练,不断的在探索,好像你心里有个坑,怎么填都填不满。”国王把木剑随手一抛,走到儿子身畔:“你的母后总是担心,终有一天你会走出这座皇宫,再也不回来了。”
对于这双父母,虽然他无法立刻产生亲情,但人非草木,在国王夫妇眼中他一直就是唯一的儿子,对他只有付出不完的爱。时日久了,他终于放下心防,对这双夫妇开始产生感情依赖。
可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菲利普”,他心里确实有一股躁动,想离开这座金黄色的牢笼。
他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军人,不是个安逸的皇族。
“父王……”
“没关系。”国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迟早都得振翅高飞,只要我还在,王室的重担不会掉到你的头上,你可以尽管去飞,只是……”他看著儿子:“你才十四岁而已,起码在家里多待几年,陪陪你的母后,好吗?”
他慢慢点头。
国王微微一笑,走向房门。
菲利普吐了口气,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
对未来与自己定位的不确定,让他充实的这一天,以沉重的心情收场。
茱莉焦急地在三岔路口踱来踱去。
菲利普叫她中午在这里等她,可是乔治叔叔今天一大早就要出门送货,所以她搭他的便车到森林入口,一个人走了进来,比预计时间提早好多就到了。
她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吃了一个三明治当早午餐,又喝了点水,一直等到太阳高高挂在头上,依然没有看见菲利普的身影。
他不会是忘记了吧?
背后响起清脆的马蹄声,茱莉回头看清来人,松了口气。
菲利普骑著他神俊的大黑马,一脸轻松的笑意,朝著她而来。
他难言的英俊再度让她小小的芳心怦地一跳。
他穿著黑长靴,黑长裤、白衬衫与皮革背心,与初见时其实差不多,阳光洒在他灿烂的金发上,犹如一层天使的光环。
“抱歉,让你等很久了吗?”菲利普拉一下马缰在她面前停住。
“没有,我刚到。”她仰望著这个金发天使。
菲利普笑意更浓。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褐色的洋装,身前多了一件米白色的围裙,漂亮的栗色长发扎成辫子绑在脑后。时间才中午,清秀的脸蛋上已经抹了一条灰印子,围裙上也有几道泥土渍。
“怎么才刚中午,你已经一脸灰溜溜的了?”他跳下马,掏出手帕让她擦拭。
茱莉一惊,七手八脚接过手帕,胡擦一通。
“我刚刚坐在路边等……”一定是她又东摸西摸,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了。“我爸爸常说我是泥娃娃做的,我妈老是骂我笨手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