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昊渊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之下,向冬儿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把什么连结了起来。
“夫君,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几日后,邢部尚书于正荣亲至晋王府,但拜访的人并非雍昊渊,而是晋王雍承志。
于氏是于正荣的庶女,当初对威仪不凡的晋王有好感,才坚持嫁与他,作妾也在所不惜,然而这些年过去养大了她的心,她已无法再忍受伏低做小,矢志要坐上正妻的位置。
雍承志虽纳了她,但自始至终对他的正妻一往情深,她只有在边关那几年,王妃因体弱无法随行,她这个做妾的才能咬牙跟去,硬是爬上他的床,好不容易陆续怀上两个孩子。即便如今他对她百般纵容,但于氏心中清楚,雍承志对她只是感激,只是愧疚,没有任何一丝的爱情,即使雍昊渊因为她的关系与雍承志不睦,但雍承志最看重的仍是这个长子,对庶子虽也疼爱,毕竟有程度上的差别。
久而久之,于氏对他的爱也成了恨,已不期待他的浓情密意,只想方设法要让自己最终能当上一品诰命夫人,让京里那些一向瞧不起她的夫人小姐们,以后都要在她面前下跪朝拜,让她的儿子成为晋王府真正的主人!
由于谈的内容事涉敏感,雍承志撤下所有服侍的人,只剩他与于正荣在厅内。
桌上的食盒摆了几样简单的小点心,红豆糕、豌豆黄等都是京里盛香斋的名点,还是因为向冬儿馋这口,每回都会多买贡献给公公,于正荣才得以沾光,否则平时待客只有茶水一杯。
于正荣用着点心,不咸不淡地赞了几声晋王讲究,便直接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向裕曾与向冬儿说的那件事,他原封不动的告诉了雍承志,不一样的是,这阵子在他的运作之下,北地军需官贪墨涉及的军需已不止一百五十车那么简单,而是严重到足以砍下雍昊渊的头。
雍承志听得惊疑不定,他明知道其中有蹊跷,却不能像向冬儿那般侃侃而谈地反驳。
晋王父子身为王朝的两名猛将,功高震主,早被皇帝视为眼中钉,即使世子雍昊渊已残了双腿,皇帝对晋王府仍有所忌惮。
所以有时候事实真相不重要,只需要一个理由,皇帝就能下令让王府的两名将军少掉一个,如今刑部尚书说的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于正荣的私心,至少正中皇帝的下怀。
“如果照你说的,世子犯了事,你直接来提人就好,为什么特地来告诉本王这件事?”
雍承志不相信于正荣会有那么好心,是为了救他儿子。
“我们好歹也算是亲家,岂能看你王府就这么倒下去?”于正荣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圣意难测,这件事真要办起来,可不只是将世子关在天牢那么简单,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他观察着晋王越发铁青的表情,心中得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仍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痛陈利害关系。“万岁毕竟是将这件事交给本官办,本官就算是拼了老命,或许能有大事化小转圜的余地,至少能保住世子的命,说不定还能免去牢狱之灾。只不过……”
来了,雍承志在心中冷笑。“只不过什么?”
于正荣不再卖关子,直言说道:“不过,咱们虽是亲家,但小女毕竟只是你的妾室,也不是世子嫡母,所以关系还是远了些,似乎还不到本官要豁出老命的地步啊。”
雍承志懂了,淡然地道:“原来你是帮于氏撑腰来了。”
于正荣并没有否认。“小女曾经告诉我,你对她也算是情深意重,连王府中馈都让她执掌。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不如直接将她扶正,免得王府没有个女主人,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雍承志沉默了,他原就不擅长官场弯弯绕绕那一套,才会选择走武将的路,一刀一枪杀出战功,但如今别人算计到他的头上来,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别无选择。
于正荣完全抓住了他的软肋,就是长子雍昊渊,虽然长子与他并不亲近,却不代表他不看重他。
如果光是扶正于氏就能救雍昊渊,那他也不介意把王妃的位置给她,但只怕于正荣只是利用于氏的关系对王府有所图谋,而这也是他迟迟没有把于氏扶正的原因。
要知道于氏如今虽掌中馈,但那只是他对她的补偿,她可以动用钱银,可以在外围安排她自己的人,但王府真正的核心人员她无权更动,真正的底蕴她也不知道。
“……我会考虑。”深吸了一口气后,雍承志说道。
第六章 晋王父子的心结(1)
雍昊渊白日总是不见踪影,不过傍晚必定会回来和向冬儿一起用膳,他发现自己不管遇到了多糟心的事,只要和她聊一聊,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他最爱看她大口吃着饭,圆圆的眼儿眯起来微笑的那种满足表情,好像只要有得吃,所有烦恼都能拒于门外,彷佛在说他一直对付的那些诡谲深沉的阴谋诡计不过也就那个样子,饭还是要吃,人生还是要过。
然而刑部尚书前来拜访的那日,雍昊渊却无法和向冬儿一起用晚膳,他傍晚一回王府便被父亲召见。
此时于正荣已经离开一个多时辰,但他的茶杯还放在桌上,吃了一半的食盒也还没收拾,足见雍承志这段时间一直没离开正厅,也不许人打扰,独自一个人烦恼了许久。
雍昊渊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有客人来的痕迹,他早在门房那里知道于正荣来府的事,对于等一下要谈的事便心里有数。
“刑部尚书于正荣来找我,和我谈了一件事。”雍承志沉着声,将两年前军需官贪墨的事娓娓道出。“你知道刑部在调查这件事吗?”
“知道。”雍昊渊是听向冬儿说才知道的。向裕只怕没想到,于正荣低调不愿声张,却因为向裕想抢功而偷偷坏了事,这事最后仍提前传到了雍昊渊耳里。
他的妻子的确是个好运气的,他想掌握的情报竟轻轻松松像闲谈一样在她口中得到,让他多了几天的时间做准备,也决定了未来要走的路。
他这几日就是在忙这件事,或许他自从两年前由战场上伤退之后一直以来的谋画,可以开始透露一点让父亲知道了。
雍昊渊对雍承志有怨,却没有恨。母亲病重缠绵病榻时,他明知父亲在关外并不是抱着小妾逍遥,却仍替母亲不值。等到母亲撑不住了要离开人世,他派人快马加鞭的送信过去,希望无论如何父亲能回来看母亲最后一眼。
然而母亲仍是遗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毕竟是让他们母子失望了。即使后来雍昊渊自己也成了将军,知道战场上的身不由己,依旧无法释怀。
战事结束后父亲回京,纵容于氏,让于氏坐拥府中大权,他们父子两人便渐行渐远,如今父子相见气氛冷淡,谈的也只有公事,且往往都以争吵结束。
“你只要告诉我,两年前北地军需官贪墨一事,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雍承志厉声问道。
雍昊渊淡然地看着他。“你不是应该先问,究竟有没有军需官贪墨这件事?”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悲。要是向冬儿绝对不会问这种问题,她会无条件的相信他做的都是对的,就算杀人放火也帮他拍拍手。
想到那个傻乎乎老挂着一抹甜笑的人儿,他面对父亲时,心里的芥蒂、不甘愿,顿时好像没么沉重了。
雍承志锐利地看了他半晌,终是放松了语气道:“我想你也不会做那么蠢的事,只不过军需短缺那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父亲终究是相信他不会涉入贪墨的,雍昊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
“军需原就会有耗损,我领军的那一年,北方大雪,灾民无数,我便放了一些军饷下去救灾,这件事我虽没有上报朝廷,却是有案可查,只怕被有心人刻意隐瞒起来了。”他难得会向雍承志解释那么多。
“那我去刑部把那件事说清楚。”雍承志不由怒火中烧,“就算没有物证,当年十五万大军都看到军饷哪里去了,还怕没有人证?”
父亲还是那样冲动啊!难怪皇祖父在考虑皇帝的人选时,就没想过这个战功卓着的儿子。雍昊渊摇了摇头。
“于正荣敢拿这件事来说,就是已经做了天衣无缝的准备了。”也就是说无论澄不澄清,贪墨的脏水都会泼在他身上。雍昊渊冷笑,直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条件来救我?”雍承志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他要我扶正于氏。”
“好一个双管齐下。对付我之后,再利用于氏对付你吗?这是准备拿下整个晋王府?”雍昊渊冷冷地看着父亲。“我宁可被刑部带走,也不想看那个女人上位。”
雍承志板起了脸。“我岂可让你入刑部大狱?这件事,或许是万岁忌惮我们王府,所以先拿你开刀。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眼看着你去送死。就算扶了于氏又怎么?不过换个头衔而已。但只要有一丝机会救你,我都会考虑。”
他的话让雍昊渊有些动容,不过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能想到万岁忌惮王府,却忽略了于正荣这回虽是暗示着用皇帝的名义来动我,事实上他并不是万岁的人,他真正效忠的主子是二皇子!”
“什么?”雍承志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你一定怀疑我为什么会知道。太子与二皇子相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二皇子想对付我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支持的是太子。”
雍承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儿子。在皇子的斗争中,他这个皇叔一向不掺和,怎么儿子已经陷入那么深了?
雍昊渊丝毫不为父亲的震惊所动,径自说道:“我虽残了双腿,但替我诊治的是我自己军营里的大夫,当初你请太医来我未接受,因此没有任何关于我的医案备在皇宫的太医院,所以只怕二皇子对我仍有怀疑,只要有一点可能性都不会放过,必除之而后快。”他定定地看着父亲。“于正荣只要除掉我,等于替二皇子断去太子一肢臂膀,同时还合了圣意,巴结万岁,何乐而不为?”
“居然是如此……”雍承志脸色有些青,他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得复杂得多,看来他这些年因为丧妻,儿子又残了腿,对朝政灰心失望,没掌握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入刑部了!”雍承志严肃地说道。
雍昊渊的脸更冷了几分,没有因为是自己父亲就和颜悦色一点。“莫不成我把事情都告诉你,全都白说了?你以为你妥协了,扶正于氏,二皇子就会放过我?在皇子的斗争上,我们晋王府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当今万岁对我们猜疑,以二皇子那度量,万一他上位了,肯定加倍打击我们晋王府。太子与我有旧,交情非凡,我知他是个有容乃大之人,才会选择支持他,并不是胡乱选边站的。”
“这次我选择妥协,至少你不会立刻死!何况扶正于氏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先前雍承志还有些犹豫,现在则是做下了决定。他厉声道:“我不管你支持的是哪个皇子,你已经残了双腿,我就不能让你再受任何伤害,我与敏之只有你一个儿子啊!”
敏之是已故王妃的闺名。如果不提到母亲,雍昊渊还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父亲拿出母亲来说,他就不能忍受了。
雍昊渊漠然地瞪他一眼。“好一个借口,你怀念补偿我娘的方式,就是扶正你的小妾?简直可笑!”
“敏之贤慧,会了解我的苦衷。”对雍承志而言,王妃只是一个名号,如果不是他心爱的敏之,不管换成谁都没有意义,给了于氏又如何?
雍昊渊与他大眼瞪小眼,却不再多费唇舌,通常与父亲谈到了这种地步,代表已无转圜的余地。
很显然的,雍承志准备答应扶正于氏这个条件,等于雍昊渊先前想利用刑部诬陷而做的种种准备都没了作用。
但不管怎样,那件事他是一定要做的,既然于氏横竖会上位,针对他的手段只会更多,不怕没有下次的机会。
于是,雍昊渊不再多说,当下转身推着轮椅断然而去。
雍昊渊回房时已过了晚膳时间,向冬儿在房里留了菜,但他却动也不动,凛着脸命人撤下。
她歪着头看他,虽然平时他就是这么一张冷脸,但今晚她感觉特别不同。
“你心情不好,是和王爷谈得不高兴?”她想了想,“该不会是刑部那件事?”
雍昊渊看着她,目光微寒。“我要入刑部大狱了,你怕吗?”
“怕什么?你就算进去,也很快就出来了。”向冬儿认真地说道:“肯定是有人害你的!你一定有办法把自己弄出来。”
“如果害人的那个,地位比我父王还高……”雍昊渊指了指天,“我没办法把自己弄出来怎么办?”
向冬儿终于怔住了,不过很快地恢复过来,一副警戒的模样,还放低了声音说:“那你别嚷嚷,我带你跑路,咱们到北大荒去躲他个一年半载的。你放心,我运气很好,嫁妆很多,肯定不会让你被人抓到,也不会让你吃苦,刑部那件事本就是栽赃,凭我的运气,你一定很快就能翻盘……”
这是第一次有人想站在他前面保护他,而不是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更不是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
她彷佛用她那小巧纤细的手,剥开了他心底最坚硬的部分,他眼中的那丝寒光不知不觉的收敛了起来。
“我倒是想被抓到刑部,可惜被你公公坏了事。”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想入狱,只是冷冷一笑。“刑部尚书是于氏的父亲,逼父王将于氏扶正来救我一条命,而父王答应了。”
“所以就是于氏在后头搅风搅雨?”向冬儿单纯,听到什么就是什么,还真以为这就是后宅妇人在兴风作浪,却没想到此事还牵扯到朝中帝王心术及皇子相争。
“她以后若成了王妃,就能压在你头上了。”雍昊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压在我头上有什么关系,压在你头上比较麻烦,你绝对不会想叫她母妃的。”向冬儿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你进门时心情不好,是为了这桩事啊……”
她突然一本正经地问他,“想不想先出口气?”
“怎么出?”雍昊渊好奇了,她竟有这种提议。
向冬儿神秘地笑了,“当你是兄弟才……啊不,当你是夫君才帮你,别人我可不管的,这回我真得拿出我的珍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