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道元宝楼对面的小倌察觉不对,特意去告诉她,因此他去而复返。反而是你这些身边人,个个不中用,哪怕打不过人,也该拼死护大姑娘周全。姜玖,你道是也不是?"
"罪民万死难辞其咎。"姜玖低着头答道。
"大姑娘受难时,你说你在哪里?"
"罪民正被困在赵家贵人身边,请陛下赐罪。"
"朕赐罪?你忘了如今你的主人是谁么?"周文晟只徐直还没有时间搞清前因后果,便柔声解释;"赵紫欢抢了个女人,正是外国戏班子的人。这些伶人胆大包天,趁着赵家包场,意图杀尽赵家人,你跟学士们是池鱼之殃,姜玖当时正在赵家那头脱不了身,也算赵家祖上积德,要不是姜玖在那,只怕是要绝了后。但,他保护不力是事实,大姑娘,你说,你要怎么罚他?"
徐直不在意地说道;"陛下做主便是。"顿了下,她追问;"那些伶人呢?"
"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你放心,他们的目标并非是你,只是将你误以为是赵家人,断然不会找你寻仇,朕必定将他们一个不漏的逮到。"他抿起嘴再道;"西玄贵族之后,益发地登不上台面了。"同墨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迅速比了个手势。
周文晟眼尖的看到了。"她在比什么?"
同墨立刻朝周文武这方顿首跪着。
徐直代为说明;"她说,阿玖有罪在身,但不能离开徐府,九行还没有上手,会造成我的麻烦。"她偏头想了下,点头道;"同墨说得对,陛下,阿玖的罪暂缓吧。"
周文晟温和道;"都听你的,那就让姜玖戴罪立功吧。"目光移到同墨,问道;"姓什么?"
只一次,徐直停顿稍久,叹口气道;"阿玖,你代同墨回答。"
周文晟连眼皮也不眨,嘴角差点要露出有趣的笑来。徐直吩咐得如此理直气壮,分明是连身边人姓什么都搞不清楚,都跟了这么多年,真不知她是天生对人无情还是不问世事?
姜玖毕恭毕敬答道;"同墨姓乌。"
"乌?我想起来了,京师大姓,乌同墨,朕记得十多年前乌家犯了事,全族入狱,当时乌家有名天生将才叫乌桐生吧?他骑射搏击西玄无人可敌,声名显赫,若然不是他父亲犯了大罪,今日西玄贵族里又岂会拿不出人来……大姑娘,想当年我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为过,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妹妹看见年轻贵族在朝堂上,都深感你我都已经老了……"说到此处,他看着徐直尚且年轻娇嫩的面容,喉头一梗,再也感慨不下去了,只想说一句"这保养良方可否给皇后一份",最后他还是难以启齿,只得硬生生地转了话;"这乌同墨是旁支?"
姜玖付身答道;"是,她嫁给再临,再临因病去世,她无处可去,就一直留在府里。"
周文晟点头,转向徐直,细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你没事就好,头还疼吗?"
"尚能忍受。"
他忧心地直叹息,"我听姜玖说,近年你头痛症犯得次数多了些,是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是西玄的荣耀,是朕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友,朕必会穷尽一切让御医想尽办法治好你的,嗯?"他倾向前,神态十分自然地替她撩过乌黑直发至肩后,距离近到可以闻到徐直身上的熏香。
姜玖微微抬起眼皮,看着床上的人。
白华垂着眼,僵硬地盯着地上浅浅地人影。
同墨的视线则落在周文晟绣着凤凰纹的衣摆下的靴子。
他支付轻轻碰到她唇上伤口,"哪来的?杀手伤的?不像啊。"徐直微微侧开脸,说道;"陛下,我也是会痛的。"
周文晟像是回过神,身体坐直,笑道;"没办法,徐直你忍受疼痛的能力异于常人。举例来说,明明头痛到倒要看大夫了,你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也就不能怪我以为你唇上这点小伤根本不疼,到底伤哪来的?"他又将话题转回此处。
徐直沉默一会儿,看向白华。"我忘了。怎么来的?",毕恭毕敬道;"当时我们跌倒在地,许是那时大姑娘自己咬伤的。"徐直又看向周文晟。
他眉心微拢,又笑。"好了,都过去了,莫怕,往后朕必不会让此种事再发生。"
"陛下登基两个月了,徐直的墓也该继续动工了。"
他闻言,难掩哀伤,"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我就不吵你了,好好休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差人来要。"走到房门口,他起身,又回头看一眼还是呆头呆脑的徐直,眼底涌出笑意,摇头出去了。
出去前,他听见里头的姜玖说道;"大姑娘,我去送陛下。"
"嗯。"
周文晟出了门,直往前走去,随行的太监都在十步外的距离,一人迅速地追上,而后安静得走到他的侧后方。
他步履在石砖地上,突然笑出声。"刚清醒的姑娘都是一脸傻呆吗?怎么看起来比平常冷若冰霜的样子可爱许多。"身后的人显然不便评论,也或者根本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徐直刚睡醒的样子。
周文晟从来不去管徐直的身边人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日常生活所用也好暖被也好,他只要知道徐直身边有人打点就够了。
他看着徐府里的院景,头也不回地说道;"看,那里端庄大气,贵气逼人,这头奇思妙想处处别生趣味,可惜不适用皇宫,这必是两人共同设计,是一男一女?"
"是。"声音终于在他的侧后方响起。"是再临与同墨。"
"是再临吗?他也去了这么多年了啊,朕倒没有想到他会跟乌家后人在一起。说起来,你们都是贵族之后,若没有家中犯事,或许一开始早就婚配,儿女成群了。对了,再临跟在徐直身边也有几年,他去时徐直必定痛不欲生吧?"
姜玖沉默一会儿,才道;"大姑娘一切如常,并无沉痛之意。"周文晟停步,转向姜玖,毫不意外地叹息;"你们这些身边人辛苦了,徐直她……就是一个呆学者,除了她的世界,她谁也不在乎,她让你们心生怨念时,你们也不要太在意。"
"罪民万万不敢心生怨念。"姜玖说着,就要跪下,周文晟立刻扶住他。
他轻斥道;"姜玖,你这是做什么你!你是西玄贵族之后,什么时候开始膝盖软弱,动不动就下跪?"
姜玖垂头低声说道;"先皇在姜姓一族犯下滔天大罪后还愿意保住我这最后血脉,姜玖做牛做马都不及还万一了,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陛下是罪民最该跪着谢恩的人。"
周文晟长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徐直是西玄的荣耀,不可能事事顾及你们,如果你们有了委屈,尽管多包容她,有事来跟朕提就行了。"
"多谢陛下。"
周文晟转了话亲道;"听说大姑娘收了个后院人?"
"是的。"姜玖知无不言;"叫阿武,脾气不太好,大姑娘怕他反扑,所以在牢里的药一直用着,让他无处施力。"
周文晟打量着姜玖,真真认为他是个有眼色的。明明是他跟徐直去牢里,知晓前因后果,仍然明眼人说瞎话,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对,在徐直身边做事不够八面玲珑,早被徐直斥走了。
他又问;"大姑娘待他如何?"
这一次,姜玖不再知无不言,而是有些迟疑,甚至脸上有着尴尬,显然是想起了这个后院人在大姑娘手里被玩弄的悲惨事情。"不甚好。大姑娘……并不是很喜欢此人,所以……下手重了些。"那个鸟骨面具,他半夜想到都毛,真怕哪日徐直把实验对象转向他。
周文晟不发一语,过了片刻道;"好了,往后他乖顺了,就请大姑娘别再下药了,这药用久了是会废掉一个人的。"顿了下,他又道;"如今他已众叛亲离,只他一人,又能再做什么怪呢?已经没有人服他……朕也只是找个名目放了他而已,还请大姑娘多多顾他一些。"
"陛下仁德!"
"至于学士馆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好好盯着。如果对大姑娘无害,放着他们也无所谓,各国探子遍布,难保不是藏身在学士馆中。若然有事,大姑娘没什么心眼可以抵抗……你处理不了就去找金执吾。"
"罪民遵旨。"
他摸了摸嘴,道;"朕还没见过自己能把嘴咬得这么狠,我都差点以为是外人咬得了。说起来朕常忘了她就是个姑娘家,心底还是软弱的……对了,朕翻过御医抄录大姑娘的头疼记录,近年发作频繁,当真没有缓解?"
"确实益发严重,如今已无法正常入眠,往往天未亮她就已清醒,痛到极致时会呕吐,同墨、白华虽在她身边记录,但大姑娘做事入了迷,会连疼痛都忘记,所以实际次数是比御医所知还要多。"
周文晟闻言一怔,御医呈上来的记录他已觉得徐直这脑子……不太安全了,居然更严重吗?他见姜玖欲言又止,说道;"有话直说,不可瞒朕。"
"是,在元宝楼时我在赵家贵族那里多待了一会儿,正式听闻大魏有名医来到四方馆。"四方管是西玄使节与商旅暂居之地。
周文晟沉吟片刻道,"说起来,西玄的艺术是比不得大魏的……你没去召来?"
姜玖微微垂着眼,不语。
第4章(2)
周文晟深深看他一眼,轻叹道;"你很好,不过这种事你不必来请示我,大姑娘为西玄做了许多,她让世间最好的人才都在西玄,我怎会阻止呢?改明儿你就去请那位大魏名医,能治好是最好。如果不能……也万万不会怪盗你们去。她的墓会依她所请,将现时集贤殿所有的书都抄录一份送进去,在她……之后,至少她不寂寞。"
"陛下恩德。"
周文晟观察着眼前这名进退有度的俊秀青年,心里遗憾这真是大材小用了。若当年这些老贵族不犯事,又怎会累得子孙成为侍候别人的命?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庆幸西玄有个徐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保住这些年轻贵族了。
"姜玖,你在徐直身边几年了?"
"七年了。"
"这么久了啊。十年换一个徐直身边人,时间也要到了,你未来有大好岁月,不会一直留在徐直身边的,余下的日子你好好带九行,让他早些上手学会如何侍候徐直,到时候朕会让有才能者入朝堂为西玄尽心……可惜再临意外去世,否则他早如徐直第一个身边人一样官运亨通。"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谢陛下。"姜玖不骄不躁,跪下谢恩,以额贴地,这一次周文晟并没有阻止。
"好了,起来吧,回去照顾大姑娘吧。"
周文晟一转身,十步外的太监随即跟上。
姜玖目送着。
直到人都消失在视线范围了,他才拂过衣上灰尘,起身迈步回去,才几步远,就见湖畔树旁有人。
他微微一笑。"怎么了?九行,都看见了啊,感觉如何?"九行脸色青白,回避着姜玖的眼神。
姜玖步伐轻快地到他面前,轻轻替他挥去肩上的树叶,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青年的长相。"真年轻……才弱冠呢,对我来说都快记不住那年纪的事了。本该是快意人生的日子,居然为人奴才,我们该同病相怜一番。"
九行低下头,轻声道;"姜玖,我是陛下下旨来徐府听徐直吩咐得,不论这身边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以后……我也要吃里扒外,将大姑娘一切的大小事情都禀告陛下吗?"
姜玖失笑。"你这么说就伤感情了,什么吃里扒外。徐家虽是西玄不可或缺的一姓,但西玄所有子民都是陛下的,不听陛下命令,才叫吃里扒外,你要搞清楚才好,以免将来掉了脑袋,旁人还说我教导不力呢。"
"大姑娘……知道陛下在她身边布线吗?"
姜玖几乎要大笑这小子的天真了。他想着自己二十岁时有没有那么天真?好想真的有。一群西玄贵族不知早就是先皇眼里的囊中物,还在那里醉生梦死,知道大刀都落下了,要逃已来不及。
"大姑娘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你也不必多费口舌告诉她。陛下是仁德之君,"说道此处,姜玖顿了一下,古怪地笑道;"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在保护西玄的徐直,也给我们这些贵族一个最后的机会,只要你好好听话,不做多余的事,等时候到了,你就有机会封个官,说不定到外县去,从此有新的人生,九行,你懂吧?"九行轻嗯了一声。
姜玖拍拍他的肩。"我不是要下警告。七年前,再临也跟我说了这一番话的,只要我肯忠心,那么,锦绣前程将会重新回到西玄姜姓上,可以说是身边人的一种交接惯例……"姜玖笑着停顿一会儿,似是想起一事,喃道;"再临那时对我说时,脸上带着古怪的笑,为什么呢……"跟着徐直多年,一不小心就染上了这恶习,开始会对每一件看似正常的事情质疑着。
"那,那位再临呢?他怎么死的?"
姜玖看着他。
九行马上明白这事不能问,很有可能是不能言明的丑闻!姜玖笑了笑,说道;"你学得很快。好好学,以后要靠你照顾大姑娘了。"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九行目送他的背影,犹豫一会儿,纳闷的说;"姜玖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也正露出古怪的笑容吗?"语毕,他摸摸自己的嘴角,如果真如姜玖所言,十年后他也有机会为官,道那时他也会露出同样的笑容去面对下一个身边人吗……
徐府无法控制的传统?
"大姑娘!"
他看着金执吾率兵进了宝元楼,姜玖疾奔过来,完全不管徐直身上的秽物,将她一把背起……
天色黑暗,万籁俱寂,轻微的一声咯哒,惊醒了周文武的一时。他一向浅眠,若不是此番……又怎会有人进入他房里而他未觉?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身形仍未动,黑眸却是不疾不缓地张开。
一股熟悉的香味进入他的嗅觉里,他一怔,迅速抬起头转向敞开一半的窗子。
单薄逇月光自窗框四面八方无声地延伸进来,落在一名高挑的女子身上。女子正微侧着脸看着窗外,一身广袖深衣,泛着银辉的青丝被夜风勾起,她脸上是面具的形状……是他戴过的鸟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