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直!”
徐直抬起眼,讶异道:“你醒了啊……”
她的脸色苍白,额上有冷汗,衬着眼眸又大又黑,刹那间周文武的胸口突如其来的刺痛着,来的教他措手不及。
徐直蹙眉,“药味?”
他也毫不掩饰,打开食盒,端出里头的药碗,瓷匙搅动药汁,他沾了一口,果然是那日白华端上的药。
他到书桌旁一看,她写了四国的历史,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一眼看去,有些历史连他都不清楚。
“这是在做什么?”
“睡不着,就过来翻翻书,忽的想起一些事,想组合看看。”
“组合看看?”
“是啊,四国本是一天下,我曾着书过,是不?”
周文武确实看过那本书。“四国四姓一家亲,前提是,四国本是一天下。”
徐直看着他半天,笑道:“会把自己形容成落水狗的,还有看书的习惯啊。我记得先皇曾说过,皇子之中,有一人不喜进集贤殿,那人就是你吧。”
周文武并不因此恼怒,只是直直看着她。“我以为你从不记人,就只是个不知变通的学者。”
“大部分还是要记得。”徐直对此也颇感无奈。或许她是不知变通,但要是谁都不看上一眼,就只埋头做研究,那真是徐家全灭吧,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突然静默,盯着他举到她唇边的汤匙,再缓缓抬眼看着他。
“你以为你是用什么身份让我喝下这碗药的?”
周文武眼底抹过戾气,但很快的消失不见。他抿起嘴,冷冷道:“孙时阳,不是现在的人吧?”
她讶异的看着他。
他又一字一句道:“孙时阳,治星官杨言头痛症,开颅。”
她猛地起身,随即头痛眼花,幸好及时稳住。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拽着汤匙的手背爆筋。
“周文武,你……”
他把汤匙收了回来,自己盛了一口到嘴里。
他看着徐直。
徐直看着他。
徐直咬住唇,哪怕心里不痛快,仍是主动上前微侧过头吸吮他唇间的药汁。
“主动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是吧?”周文武嗤笑,又道:“我梦到孙时阳了。”
徐直瞪着他。
他却慢条斯理又含了一口药,这一次徐直迫不及待的直接搂住他的颈子,吸个精光。
“然后呢?”她急促的问。
“……我还梦见一只大鸟,就站在草屋前。”
大鸟?可以载人的大鸟!徐直瞬间猜到必是面具的缘故。鸟骨承载了生前的记忆,部分流到周文武的脑里?原来,骨头具有这样神秘的能力?她眼眸发亮,还要追问,一见他手里的碗,她干脆自己抢过来,一股脑儿的全喝了。她抹着嘴唇,急声问道:“接着呢?那是什么世界?是不是有……”
“有什么?”
“秘密。还需要对照。”徐直笑道:“你快说啊,你还梦见什么?”
“……旁人喊一名男子孙时阳,他自草屋里出来,衣衫有血,跟着向大鸟说了一句,我们一起救了杨言。那只大鸟颇通灵性,在孙时阳死时,自撞墓门而死。”
徐直一个字都不放过的听着,反复念着,眼眉具是无与伦比的光彩。她自言自语道:“所以说,孙时阳确有其人……确实有未曾见过的巨鸟……杨言最后活下来了,却不在天下历史里。你道这是为什么呢?我猜这是……”
“是什么?”
徐直突然收了口,若有所思的往贮币器看去。
“徐直,把你的假设说出来。”
徐直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去,转头对上他的眼。她奇怪的看着他,说道:“你信贮币器有古怪?”
“我信。”
“你却要我把假设说出来……”她眼底有了浅浅的疑问。她一个人冒险也就罢了,这个人想要分担?为什么?
她又想起四方馆里他那句“不过是小情小爱罢了”。谁喜不喜欢她,她不是很在意,不是各取所需吗?
“你说啊!”
不知为何,她改了口:“阿玖说狩猎后,你也要上路?”
“他们以为我是因摄魂钟而产生的心病,自是愧疚要我去,我不去行吗?”徐直实在不好开口说人家不是愧疚,就是好男色舍不得放掉周文武而已。她犹豫片刻,又道:“你不觉得巧合吗?半生凄凉,最后终于不知名的山头。阿武,我想个法子,你还是别去吧,你就留在西玄看陛下的结局吧……”
“你到底是为了我着想,还是只为看周文晟的结局?周文晟的结局到底对你是如何的重要……”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眼前的人儿慢慢地因为摇晃而被他搂进怀里。
她浑身湿凉,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怎么的头痛症的会是她呢?他不止一次的想着,怎么不是徐达呢?不是徐回呢?怎么偏偏就是她呢?徐达的平顺为什么不给了徐直?每每想到此,他内心对徐达便充满了恨意,明知是迁怒,他就是无法控制。他冷冷道:“终于不知名的山头……徐直,你为我没有想过吗?袁图是何等的神算……我若真终于不知名的山头,必是我在那山里遭人暗算;我若遭人暗算,你在那里又岂有好果子吃,我怎能让你一人独去?”但不去,又将最后的希望割舍了。
他无法忍受徐直先他而去,西玄徐直就该活的快意人生的。
如果说,天下真没有人能救徐直,那么,现在只要天下里的非天下人还有一线希望,只盼他们里头的医术远胜大魏,可与梦里的孙时阳相比。
现在,他要赌的就是……
袁图从来没有说过徐直的下场,只道徐直留世千载,至今徐直所为已够她留名后世了,那么之后呢?是不是也将终于那座山天?
若然他遭人暗算终于不知名的山头,那么,他这个西玄二皇子至少要死的有价值,至少他要让徐直治好她的头痛症,安安全全的出了那座山。
“这么说,狩猎之后,徐直要出西玄?”
“是的。”
竟是醉酒楼的三楼一向非权势贵族不能上,这一次全给包下。周文晟坐在窗边,看着半敞窗外的街道。
今日难得下了点小雨,路上行人撑着油纸伞,偶有学士经过。
“如今西玄京师怕是四国里外国人最多的聚集之地吧。”他转过身,看着姜玖,在落到他身后的九行身上。
“朕盼着徐直早日康复,好为西玄带来无上的荣景,更别说我们有私交……”他叹了口气。“但狩猎缺她不可,往年她都在,不,正确的说,自西玄开国以来,徐家人都在,狩猎她不在,定有人怀疑她是不是出事了……学士馆必须在。”
“是。”姜玖垂眼答道。
“你放心,一过狩猎,整立刻给牌,让她一路畅通无阻。”
“谢陛下。”
周文晟又问:“涂月班的人真愿意带你们去?”
“是的,”姜玖恭敬答道:“不似说谎。我来回试探几次,又将他们自牢里放出,趁着狩猎前与他们交好,教他们四国风俗民情。他们个性淳朴,不记前仇,看起来不像有陷阱。”说是这样说,但,经历过西玄的尔虞我诈,他还是留了心眼。
周文晟寻思片刻,看向站在角落的执金吾。“廷尉反应如何?”
执金吾今日也是常服,但腰间佩戴大刀。他平静道:“廷尉并未登门徐府,但多次去信要求大姑娘放人。”
“是吗,廷尉已经不想见她了啊……现在怎么说呢?”
姜玖答道:“大姑娘看了信便撕了,说是廷尉只是写来给她看书法的,全然不当回事。”
周文晟闻言,眼底涌出笑意。“徐直不是不说谎吗?原来她气极也会口不择言了?西玄里胆敢跟她作对的,也只有廷尉了。你们看过他给徐直的信吗?”执金吾与姜玖同时保持沉默。
周文晟又道:“也对。你们的教养不允许做出私看这种事。无妨,廷尉是朕信赖之人。”他兴致一来,主动问道:“你们可知为何徐直三番两次都是随口说着廷尉给看书法来着?那是因为,廷尉书法冠一绝,徐直向来喜欢有才之人,她跟廷尉不对盘,又舍不下他的一手好书法……她曾当众建议廷尉辞了官去学士馆,这家伙根本不甩她,朕知道他只忠于朕啊。对了,说起来,那个云卿……”
九行眼皮一跳,暗的讶异。陛下居然连府里伶人云卿的事都知道,他以为姜玖数月见一次陛下,怎么透露的这么快……府里还有其他眼线?
姜玖跪伏在地。“是罪民没有盯好魏云卿……”
“哪里的话,这不就是个巧合吗?徐直做事没有心机,魏云卿也是应她要求唱了首西玄求爱曲,说来还是他的机缘造化。我记得你与他是世交之后,他不擅贵族义务,只爱唱歌跳舞,是你多方面照顾他?”
姜玖没有说话。
周文晟摆摆手。“你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之后你放弃他,成为徐直的身边人,令他不得不沦落做了乐户,最后还是巧合的进了徐府……”说道巧合,他看着姜玖。
姜玖仿佛没有察觉,只一脸坦率道:“如果知道他会进徐府,罪民当年就留点余地,也不至于闹到如今难看的地步。”
周文晟嗯了一声,发现自己竟学起徐直的习惯,改而叹了口气。“也为难你了。放心吧,朕会替你修复点关系,只要魏家之后能够成为学士,那么朕就撤他乐户,还他贵族之身。
姜玖闻言,并没有大喜,只感激道:“陛下仁德。”
在旁的九行垂下眼不敢吭声,他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 魏云卿真成了学士,就不受国籍限制,贱户于他又算得了什么?各国看他的,将是他的专才,他的学士木牌,这点就连曾在偏远外县的他都知道,陛下与姜玖怎会不知?
撤了乐户,恢复贵族之身,不过就是诱魏云卿在拥有学士之才的情况下,放弃学士之名回到西玄做事,这对西玄有多好的名声啊……有时候九行真懊恼自己的聪明,看穿了他们言谈下的涵义。
“九行。”
“罪民在。”
“大姑娘的后院人如今好吗?”
九行心里一跳,极力镇定,下意识想要看向姜玖,寻求一个共同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转头。迟疑片刻,正在想要不要老实说徐直睡了一个皇子,楼梯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有点纳闷。三楼已经被包下,楼下必有侍卫暗地守着,谁敢上来?
“也对。”周文晟的声音响起。“九行你是个男人,对大姑娘的后院自是不清不楚,以后你可要多跟姜玖学着点,朕对你寄望很深。同墨,你来说。”
九行呆住,迅速抬头看着同墨自楼梯间过来,跪在姜玖身边。
她慢慢比划,姜玖看着,代她说道:“大姑娘将周公子当货真价实的后院人看,把周文武调教的极好。”
“哦?”周文晟似笑非笑,神色莫测。“好好一个……竟当徐直的后院人吗?他居然……徐直也真是胆大包天,她是根本不将他视作……周文武该不是想要徐达想的疯魔了,便将徐直当徐达了吧?”这话他有意无意的说给他们听。
毕竟,虽是十几年前的事,他还是印象深刻。徐达在他眼里确实不算什么,哪知她到了大魏竟被人当成鬼神之女,就算徐达像极那幅画里的徐姓先祖,他扔不解周文武的疯魔,对他而言,徐直对西玄的意义比起徐达不知重上多少倍。
“那么,徐直呢?她……就只把周文武当成一个可以暖场的人?”他又问着同墨。
九行头皮发麻,看着同墨毫不犹豫的比着手势,姜玖流畅的说出同墨收拾的意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日徐直会说出不管姜玖也好,同墨也罢,甚至是他,也万万不会做出格的事。
因为,徐直的身边人,没有一个是忠于她的。
只要顺着陛下的心意,而不去管是非对错,只要这样顺着去做,就能拿回该有的自身富贵来。
原来,徐直的身边人,竟是如此真相。
西玄无比高上的陛下在说什么他没有再听下去,只知同墨与姜玖正忠诚的禀告着一切,他的目光落在刚领着同墨上来的太监身上。
怎么……这么眼熟?
当徐直的身边人走出酒楼时,姜玖说道:“同墨你先回去吧,我还得上学士馆替大姑娘拿东西呢。”他顿了一下,看着九行没有动静,道:“吓坏了?”
九行回过神。“我想起来了,当日在四方馆里,白华去煎药,我去找周公子,中途看见白华进了一间房,房里还有人,就是那名太监。”
姜玖与同墨同时一怔,交换眼神,姜玖寻思一阵,叹道:“是陛下不信任我们,所以也搭上白华这条线了吗?白华不是南临人吗?他也信她?”姜玖失笑,不予置评。
姜玖再道:“九行你心里觉得不该背叛大姑娘?不必如此。大姑娘未尝不知道我们正在做的事,她向来事无不可言,也从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你放在心上就是自己傻了,现在,该做的事,是狩猎之后,如何让她顺顺利利到达他们说的山头,用最快的方式。”
“姜玖,万一那里没有人能治大姑娘……”
姜玖定定的看着他,过了片刻方道:“我问过,反反复复用不同的方式问过,他们未曾出过山,不知多少年的光阴,最后只有两百人,医疗方式与大魏并无不同,只在部分略有出入。九行,你知道这表明什么吗?”
“什么?”
“这表示自大魏开过后,医术或许靠大魏人自研进步,但同时也遗失了部分医术。为什么遗失,或者失传或者其他,我赌的,就是山里头的医者拥有失传的部分。若然到最后也不成……”他眼底流露出西玄野蛮的残忍天性。
“那,只能怪那座山头里的人,引狼入室了。”
第9章(1)
白华战战兢兢的替徐直穿上艳色的衣裳,在发间缠上细碎的珍珠。徐直一如以往的任着她打理,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表示,徐直已经忘了当日发生的事,也不让那样不愉快的情绪留在心里,白华因此松了口气,眼眶迅速蓄满泪。
徐直本是合目休息,忽然感到手背湿了,张眼一看,蹙起眉。
“白华,怎么了?”
白华抹去泪。“没事,我就是……很久没见到大姑娘,一时感动。”
徐直哦了一声,突然问道:“很久没见会哭吗?”
白华涨红了脸。“是我太容易激动……大姑娘没见到我,自然是不会哭的。”
徐直瞥她一眼,想着到底是谁有问题?是白华太多情还是她太寡情?人还活着,在那哭什么?白华一直在府里她知道,她也知道白华加入书房抄录的工作,有时也会远远地看着她,但白华相当守规矩,一见她立刻回避,哪来的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