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点就是,姜玖是看不懂的。
事后他方知徐直根本不会看她当下的书写,因为那些全在她脑子里,会看的只有姜玖,也他想搞懂徐直到底在想什么,方能进入她的脑中世界。作为一个身边人如果只能照顾她的衣食住行,而不能进入她的思想,未免丢脸丢大了。
姜玖也坦诚,跟徐直一比,在西玄贵族所受的知识瞬间变成连渣都不如。九行说完琐碎事时,以跟徐直绕湖一周了。徐直微微喘着,显然体力不济。孙时阳说得对,哪怕徐直早晨独自练拳,体力还是不如以前。
他又悄悄觑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开颅太耗精神,徐直这几个月带着几分枯槁,美貌虽依旧,貌龄却跟实际年龄差不多,他都想偷偷问白华,是不是以前徐直曾吃过什么灵丹妙药,现在要不要再吃?再不吃,不知二殿下会不会腻了她?
徐直累的暂时在石凳上歇着,坐姿一样的笔直,她凝视着被星光照的微微碎光的湖泊,直到九行在她面前铺上纸笔,她下意识要喊一声“阿玖”,再一定睛,是比阿玖年轻许多的九行。
她突然问道:“你姓什么?”
“刘。大姑娘,我叫刘九行。”
“刘九行么?听再临说,你在我开颅那日,除了将我事先吩咐的背诵一回外,还说了许多你自己的意见?”
“我只是看周公子紧张,一时想纾解他的情绪……”
“他紧张?哦,他似乎喜欢我,所以会紧张。这是人基本的情绪,是这样吧?”
九行脸皮一抽。这样明明白白的说开。好吗?人家好歹流有皇族血……“也可以这么说。总之,大姑娘开颅一切顺利,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如果真有存在什么,我想他们是没有敌意的。我们再把他们想好点,也许他们一块在屋外陪着我们守护大姑娘开颅呢。”他随口道。
徐直多看他两眼,这才发现她这个最新任的身边人不只凡事往好处想,而且比起前几任身边人还要幻想无限。
一想起前几任身边人,她的心思很轻易的转了一个方向,仿佛眼下对她最重要的已非对天下的研究。她道:“你姓刘,再临呢?我想起来了,姓季,同墨姓乌……你在做什么?”
“大姑娘不是有个习惯,喜欢在发呆时写下脑中记事吗?”
徐直慢慢的抬眼看着他,良久就不说话。
九行心一跳,对上她的目光。“怎……怎么了?”
“是阿玖告诉你的吗?”
“是……是啊。”
徐直哦了一声,极其缓慢的举起笔,又看向九行。“白华呢?这阵子总是少见到她。”
“她无颜见大姑娘,所以……”
“我明白了。”
她又问:“再临不方便入城,孙时阳至今在府里没有回去,是为了什么呢?”
九行流畅地答道:“得等大姑娘完全康复、行动自如后他方会离去……大姑娘,你这样看着我是……”她眼神有点恼怒,他是说错了什么?
徐直收回目光,笔尖将落纸上的动作就这么停住,似在深思什么。
九行在旁耐心等候,等着等着,竟看见徐直额上布满汗珠,他骇了一跳,正要问怎么回事,就见徐直专注的下笔。
他瞄着,还真的像姜玖所言,看不懂。
她神色十分慎重,停停写写,等收了笔后,她微微一笑,盯着九行说道:“你收妥吧。”
“是。”
“收到哪里去呢?”
“收……收到姜玖已往放着的地方。”
徐直又嗯了一声,没有再多做细节追问。她起身说到:“我累了,你收拾收拾也回去吧,我去休息了。”
“是。”九行小心卷起纸后,转头看了徐直的背影一眼。她往后院走去……好好的一个皇子,真的成了后院人吧。
微亮温暖的光自门窗底下泄露。
徐直低着头盯了许久,直到里头有人打开门,周文武就站在那里。
“徐直,要我像那些小倌到门口迎你吗?”他阴沉说道。
徐直呀了一声。“不,我在回忆,在想着,近日看见你就能想起这光,也在想该不该进去。”
他眯起眼,仍是将她一把拉了进来,掩上门。她脱下斗篷,才看见床上那边大刀,就有人自她身后抱住,蹭着她的颈子。
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从初时吃惊这个年过三十的男子精血异常旺盛到现在她算麻木了吧。
不是说他无子而对房内事感到无趣吗?摄魂钟所摄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她还真搞不清楚了……她思绪微的停下。发现自己没有想探究的欲/望。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是她总是兴致勃勃去挑战一切难题,现在……总是在深想前就停止了。是开颅的后遗症吗?
“徐直,你敢分心?”他将她转了过来。眼神阴暗。“你这什么眼神?”
“没……我只是在想,你今晚要尽后院人的义务吗?”
那他每天晚上在那里煽风点火算什么?自己点自己烧吗?徐直向来偏理智,不做多余的事,但这位皇子似乎就是爱做多余的事。
她脱了外衫,未觉身后压抑的目光,径自上了床。她本来没有跟人一块睡的习惯,不过在头痛那段时期,她必须承认有人的体温令得她稍稍好睡些;现在头不痛了,她倒是不介意一个人睡……这样把人抛弃好像不太道德。
若是以往,她哪会管这些,直接走人了,但现在……周文武放下床账,跟在她后头上了床。他把她搂进怀里,指尖轻轻梳理她的短发,问道:“头痛吗?”
“不,不会。”她自己都觉得身子情况愈来愈好,再也不似以前往往思索着事情,却一直被头痛干扰。她试探地说道:“阿武,先前我开颅后虚弱,半只脚还踏在鬼门关上,因此照你所言试看看让拥有皇家血的你,夜里守护在一旁,如今我已大好,可以结束了。”
“哦?原来你想换个人睡了?”
她一怔。“不,没有……”
他俯下头,本要跟她说话,徐直却是习惯的凑上去轻点他的嘴一下。此举大大取悦了他,他立刻回吻。
徐直颇感无奈。这个男人一直处在发情期吗?怎么以前都没有发现呢?他很容易被撩起情欲,或者她该重新推翻自己过去的述作。
思及此,她思绪又停顿。自开颅后她谁也没有说,其实她的思考断断续续,总是无法集中,思路到一半就无法克制的回忆着过往周遭所发生过的人事,她本以为这是开颅后的后遗症,但日子久了,她惊觉不对劲的不是她的脑子,而是内心。她内心时时产生恐慌,令得脑子无法运作。
她下意识地抱紧周文武的腰身,感到对方一刹那的僵硬,她回过神,想起她一主动,他就会有这类异常的反应。
他曾经喜欢过徐达,喜欢过他的姬妾,最后喜欢上了她,对于每个女人他都有这样的反应?他真是感情充沛,一如他赤裸裸的欲/望。
“徐直,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他得不到徐达,所以疯魔;他得到了无数姬妾,却连眷恋都不曾有过;有朝一日,他得到了她,或许就再也没有执念?无数的可能,自徐直脑里延展开来,等到周文武盯着她又重复一次,她才有回过神,略带惊讶的看着自己居然以周文武为中心做延伸性的思考。她从来不曾以一个人去做思考,去考虑他的情绪、他的思想……“徐直?”
她怔忪的盯着他,他背着光,她看不清她的表情,手指抚上他的眼角,想起他眼角那抹艳红……“阿武,我很高兴你活着。”
他眯起眼瞳,凝视她半响,随即搂她入怀,让她听着自己稳定的心跳。他的手掌还是下意识去护住她的后脑勺。他声音刻意放柔道:“你也不必直想着那一天,没什么好想的,就只是你生命里无数天里的某一天而已,”
徐直嘴角微微上扬,这么温柔的声音,居然出自周文武这个疯皇子,要在以前,真的会令她啼笑皆非,直道不可能。
紧跟着,她的思路再次顿住,自己暗哦了一声,细细品尝着——原来,这就是周文武的温柔吗?
夜深沉,徐直突然张开了眼。
她无声无息的坐起,周文武仍然睡着,这令她有些吃惊。开颅后她偶尔在夜里醒来翻身,这男人比她还快醒一步,她都想问,既然与人同睡会令他夜不安寝,何苦来哉?
四周安安静静的,偶有夜风撩进窗里,她的大脑不停放人运转推敲着某件事,神色流露出些许的紧张来。
她小心翼翼的掀开床幔,下了床,回头看周文武一样。天色昏暗,烛火已熄,但床上那隐隐约约的人形在那……她嘴角不自觉的挂上微笑。
她扶着床沿,穿上履鞋,正好搂到男性的西玄衣裳,里头似有东西。她的手伸进去摸,是……她视线移到床幔后的男子身形。
同心结?同心结旁还有好久快碎玉?她的凤凰同心结?
周文武不缺钱,向来也不爱大魏的物品,拿她的同心结做什么?因为玉佩上有凤凰刻纹?
她微觉奇怪,却没有去深想。既然他喜欢这个同心结到连碎了都要,让他继续受着也无妨。
于是,她原封不动放回去,取过斗篷,悄然无息的出了门。
徐府的地图在她脑里勾勒出来,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府里正要翻修,再临本要自行作主,她难得兴致所至,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角度重新设计,这座围子她是再熟悉不过。
阿玖跟她提过,周文晟以为这是一男一女所设计,他便顺水推舟,令周文晟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只信他自己,所以,他信徐直毫无疑虑。
徐直的神色奇异,露出诡异的笑来,她摸上嘴角,知道这样的笑容是开颅后第一次出现。
她走走停停,直到她走至偏远的一角方停,这里是徐回离去后所保留下来的。
徐回命格偏阴,不喜人多的地方,这里她也少来,给足当时年少的徐回安静的空间。现在仔细回想,徐家三姐妹,她与徐达、徐回相处的时日并不多,相较之下,姜玖、白华他们在她记忆力还占多些……至于周文武,又跟姜玖他们有所不同,姜玖他们总是事事以她为主,少有违背的时候,她一回头知道有个人在那里就够,但周文武总是喜欢与她的意见相左,让她不得不分心神过去……她慢慢地环顾徐回的住所,没有任何的烛光,寂静而无声,虽然打理得干净,却依然能看出已有许多年没有住人了。
她打开手掌,低头一看,上头微湿,她的眼底有迷惑,更有期待。
她举步来到门口,轻轻的推开门,里头也是一片漆黑。她没有急着去看床上有没有人,只是摸上桌面的烛台,耐心的点上烛火。
瞬间,她的视线模糊,泪如泉涌。
细小的火烛刹那照亮了屋内,今晚她写的墨迹就这样摊开在上头。
瞬间,她的视线模糊,泪如泉涌。
“大姑娘,我就想,你是发现了。那上头,分明写着我找到你了,阿玖。总算也有这么一回,我终于看懂了。”
徐直提着灯笼夜行。
她嘴角一直微微笑着,心情极好,本想回后院,但怕惊扰了周文武的熟睡,一阵凉风拂面,她的帽子落下,露出她快及肩的青丝,碎发覆眼,她迎着风细细感受此时温柔的凉风。
这叫温柔,她心境平和的想着。
她脑中一片澄净,再也没有那自赛场后沉甸甸、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清的恐慌,如今,她的脑中轻松无比,没有头痛,没有恐慌,无数的思考、记忆在脑中奔腾,各寻其位。从小她就喜欢这样的思考,如今放下重担,她脑中任何难题仿佛都能迎刃而解。
蓦地,她张开美目,碎光在眸里流转,她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下,灯笼不自觉的自她手里落地。
她拾了一块石头半趴在地上画着,斗篷处处阻碍她的行动,她索性脱了丢一旁,也不顾夜里有多凉。
很快地,地上的地图成形,天下地形尽在她手中,她盯了半天,心跳加快,丢了石头,就往书房快步而去。
书房里,一如夜里该有的样子,乌漆抹黑。
她推门而入,点燃烛火。此时房里只有她一人,她也不怕,路经贮币器时她扫过一眼,仿佛胜券在握。她走到书柜前翻找着书册读了又读,也没坐下就绕到书桌前迫不及待地落迹,同时自言自语:“我为了要证实天下四国本一家,特地提出礼乐还原问题,集众人之力证实各国礼乐原貌确有相通之处,不止相通,甚至是相同。这表示,我推想的方向是正确的。”她又寻思着说道:“不管孙时阳或者星官杨言,都是属于四国之前那个天下的,历史承接理所当然,为何叫人给掩去一切?除非那是有着不可告人之处。为什么呢?再不济的历史,也有后人公评,是什么历史不能让后人得知……因为有不同之处?”她眼睛乍然明亮,激动道:“巨鸟非人间物,贮币器上那个雕像也非人,非人却能被天下人刻在贮币器上,五官详尽,衣着一同,这表示一同生活着,那,只有一个对于现在天下人不可思议的原因,就是——”
遗憾的叹息声,仿佛还处在自我的世界里。她慢慢的垂下眼,轻柔的拂过书纸。
“徐直!”
她心头一跳,转身一看,周文武正大步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他初醒的眼眸,西玄衣衫在他身上略乱,显然是匆匆出门穿上寻她。
他目光扫过贮币器,眼底透彻暴戾,当他来到徐直面前时,正要说话,却见徐直眼神幽远的看着他。
“为何一个人来书房?斗篷随意丢在地上,灯笼也是。徐直,就算这是你思考的习惯,难道你就不会想想有人会担心吗?”他咬牙道。
她张开眼,看着他。“你会担心?”未等他说话,她自动替他答了:“是了,你会担心。同墨、阿玖他们都会担心。”
“……于他们何事?现在只有你跟我!”
这话一出,徐直终于知道连周文武也知道阿玖与同墨都活下来了,若在以往,她会以为姜玖与同墨是诈死想走,人既然要走,她也不留,如同当年的再临。
直到这一回,她才知再临诈死是为了她;姜玖、同墨几度生死边缘挣扎,与其让她又喜又悲,伤心伤脑,不如确定他们都能活下去了再告知她这个喜讯。
“徐直,你又露出脆弱的表情你知道吗?”他忍无可忍,冷笑道:“是为了姜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