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下,面露疑色。“为什么那日在殿外,她会唤一声公孙玲?依她补寄姓的个性,应该叫声啊玲含糊过去才对。”再临、同墨、阿玖……她从不主动喊他们的姓,她不记西玄贵族的姓,又怎会腾出自己的脑量去记公孙两字?
她满脑子学术研究,要塞个人在她脑里简直不可能,叫他们名字也只是方便喊人而已……·要徐直有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哪天周家皇室不出产疯子……门被推开了。
果然是徐直的作风,从不偷偷摸摸,要解开谜题就光明正大。这让他想起他刚来的头一年,徐直看中人家质子自它国带来的护身符,因为在她脑里没有这种记录,想直接讨来研究,他与再临为了不让西玄徐直有个恶名,丢西玄人的脸,绞尽脑汁去亲近那名质子,最后换来那个护身符……这种身边人还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了。在黑暗里,他不自觉地笑了。
烛火亮了。
她背对自己正低头看着白日她的书写,身上穿着斗篷,身姿跟往常那样直挺,可见开颅后她如九行所言一样修养的极好。
极好。
他暗松口气,眼见为凭,总是安心些。
也是,如果身子不够好,怎会花心思来解谜。
他只能在她身边再做三年,那,他就陪她解解谜吧。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大姑娘,我就想,你是发现了。那上头写着,我找到你了,阿玖。总算也有这么一回,我终于看懂了。”
在桌前的身形一如往昔的果断转过来,完全没有疑惑、做梦、震惊等情绪。
姜玖保持笑容,看着这穿着斗篷的女子往床边走来,她背着桌上的烛台,是以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她却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细微的表情。
他神色自然,轻松笑道:“大姑娘,你真是聪明,是怎么看穿我跟同墨还活着。”
“……同墨,也活着吗?”
姜玖思绪一滞,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看不清,但,语气似乎有点古怪?“是的,她也活着,只是我们几度跨进鬼门关,所以……”
徐直哦了一声,坐在床沿。“现在呢?已经都稳定了吗?”
“是……这几日我正想下床,只要能走,我就会到大姑娘面前……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举刀向大姑娘……”说起来,他也懊悔。
“非你所愿,任何人皆是如此。我若中摄魂,便是要我杀了你们我也是毫不迟疑。”
这话还真直白,姜玖内心苦笑。不直白也就不是徐直了,连说点好听话都不会。不,不是她不会,而是她从不愿花心思去学。
忽然间,她往他这里凑来,姜玖已经习惯她这种动作,也早麻木了,连帽随着她的倾斜滑落,露出她尚未及肩的青丝。
虽然已经知道开颅有多惊险,发须剃光再长,但亲眼目睹了,他仍不由得脸色发白。西玄哪有女子在三十多岁时头发这么短?短到只怕他呆在她身边都会时时刀劈开她脑子的那一刻吧,他都不知道该不该同情九行了。
她仿佛一时不适应帽子落下,微微侧过头,面向烛火。
瞬间,姜玖停止呼吸。
她又将帽子戴上,说道:“头还不能受凉,我老忘了。”
“……大姑娘……”
“恩?”
“你……你……怎么……”他声音微颤,令徐直往他面上看去,他脸上肌肉无法控制自如。他想说,怎么变得这么憔悴。在他中摄魂前徐直跟他初见时没有什么两样,如今的徐直相貌已跟她的年龄相合……是开颅让人一夕变老么?再一定睛,她颊腮满泪,令他心神大震。
他忽而想起,那一年他全家罪证确凿问斩后,他心灵大受折磨,一日之间已认不出水里那个拥有沧桑面貌的自己。
“……大姑娘,你从来没有哭过呢。”话出口的不甚流利。“怎么……会哭呢?是谁……欺了你?还是……”还是为了他而哭?他以为……以为姜家全灭后,这一世再也不会有人为他落泪了。
“谁会欺我?”徐直想了一下,却是自己不曾哭过。她抹去颊上湿意,眼底却又蓄起了泪。“真奇怪,眼泪还没停,但现在心情却是轻松多了。阿玖你道是因为哭出来的缘故,还是因为亲眼看见你活着,我脑袋清空了不少?”
姜玖闻言,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这就是徐直啊!这就是徐直啊!不管是何时何地,她总是想解开她内心的疑念,不管何时何地她就是这么坦然。
明明满面是泪,她也不遮遮掩掩,仿佛眼泪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可耻也不是要楚楚可怜博人喜爱,她就只是发泄而已。
就只是……因为他活着而已。
她哭了,因为他活着。
所以……所以……没有心的,是谁啊?
“大姑娘还记得吗……我初来的那一年,你看上一个质子身上的护身符,最后是我替你套交情换来了,足足花了好几个月呢。”
老实说,徐直不记得是他来的第几年,却是记得护身符那件事,因为这是近年她唯一没看过的它国护身符。她委婉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力,我一样可以拿到手。”
他自掌中抬起眼,温柔的笑道:“大姑娘一向不大诳语,我居然信了你呢。也许你不需要,但我还是必须做,这就是身边人的职责。大姑娘,你养慢些,等我好些,我陪你去一趟涂月班的老窝吧。”
徐直看着他。
他笑到无法停止,哪怕全身被这股笑意折腾到痛不欲生,最后他捂住脸仍然大笑着。
“好。”徐直起了身。“你好好养伤吧。”
姜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神色虽是模糊,但较以往柔和些。“大姑娘,你记得公孙玲。”
徐直嗯了一声。
“为什么你记得他姓公孙?”
徐直奇怪的看他一眼。“他希望我记得,我便记了,需要为什么吗?”
“……”就这样?因为公孙玲够主动?只要主动?她不是不喜欢太主动的人吗?
到底是谁说徐直喜欢守规矩、顺从的人?太过私人的事他从不主动提,再临也是,他们长久守着这条规矩,方能留在徐府,不该是这样的吗?
徐直起了身,道:“确认你跟同墨还活着,我就……”她搜寻着此刻情绪的形容。“我就放松了。你好好休息,改明儿我再来看你。”
“大姑娘!”
徐直停下。
“你……能不能先把烛火灭了?”
徐直依言吹熄。
乌漆墨黑的屋子里,姜玖低低的说着:“我姓姜,大姑娘平日叫我阿玖就可以,但,我希望三姑娘能记住我的姓。”
“好,我记下了。”
他微微一笑,又听的她道:“阿玖,等你好了再陪我练拳吧。九行不擅长。”
“这职责确实该我,请大姑娘再耐心多等些日子。”他柔声道。
他听见门被掩上的声音,突地笑了一声,而后连连底笑。
脸上一凉,他一抹去,笑声赫然停止。
黑暗里,他声音轻轻地响起:“我也落泪了啊……原来,我还有心吗……”在徐直身边的日子是平静的、沉淀的,哪怕他日日夜夜想着姜家的恨、姜家的荣耀,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找回来自己的心吗?
无论如何,万幸……
徐直没有看见。
一个大男人哭了,真真丢脸至极。
此风,不可再长。
番外三:成为后院人的后遗症
元宵节,西玄二皇子在酒楼窗边,忽的起身。
“徐直?”
人群里,确实有徐直以及她的身边人们。“她是傻了吗?在这种日子里,不坐轿,是要被人挤吗?”一个大姑娘在人多时被吃豆腐太常见,她身边人都不会想吗?“去,去告诉徐直,让她上来避避,要看烟火这里也方便,等人潮散了再走。”
他身后的侍卫领命而去。
他看着侍卫千辛万苦才挤到徐直身边,对着她说话,她心不在焉的听着,身边人姜玖客客气气的回着,转头跟徐直说了什么,她才抬头看向他这头,十分有礼的做了一个谢礼的动作。
客套而疏离……白话点就是不把他当回事。
随即,她转身往它处走去,哪怕寸步难行。
突然之间,烟火大放,炮声响起,徐直因此抬起脸,火光在她面上跳跃,如梦似幻。
姜玖在她旁边说着话,对着烟火指指点点,有人退了一步要撞上徐直,姜玖立刻以身挡开。
他在酒楼上冷冷的注视着这对男女,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从一开始,就错了。
或许,在这一世,在西玄的土地上,他与徐直,注定就是这样各行各路。
“徐直!”
人潮瞬间冲散两人。
等到徐直再度被人发现时,发现者是学士馆的两名学士。
“徐学士,原来你在这里。”
徐直站在小倌馆屋墙靠边的阴暗处,正好有株树微微挡住,没有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那里站了一个人。
徐直嗯了一声。看他俩一眼,方才还在学士馆擦身而过。如今再度见到,到底是京师小还是彼此太有缘分了?
今日是西玄云霄。京师喜气,西玄人总爱在喜庆日再添上那么些彩头,例如就有人专挑这种日子来唱求爱曲。
这两名学士看向她手里的夹肉薄饼,可能他们一时看惯了徐直身边人的细心照顾,哪怕是在学士馆她谈的忘我,到用饭时间她的身边人仍会伺候她去吃饭,现在还真一时适应不了徐直随便被小摊吃食打发了。
“徐学士,方才远远看你们被冲散,真吓我们一跳。若是姜玖在,岂会发生这种事,你那个后院人是不是也太……”
徐直不以为意,道:“小事而已,我也不是孩童,不必时时跟着,”她头痛症已好,不必再像往常那样有人跟着以防她昏倒。“那个后院人……是外国人?”
徐直看他们一眼。
这两人立即知道徐直不想回答。其中一名又状似随口道:“大姑娘,听说年前你生了一场大病,实是令学士们担心不已,,所幸你一切安好。”说到此处,无法控制的瞄她的连帽,看不出她的头发到底如何了。
她进学士馆也是没有掀帽,说是为了保暖,可见收到的消息九成是真的——徐直的病,与头部有关,甚至,是开颅过。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你们来自大魏?”徐直突然问道。“是的。”
“见过徐达吗?”
“……呵呵,大魏皇后,怎能亲眼见得?”
“哦,多谢你们当日在宝元楼帮我,他日你们见了徐达,就告诉她,她的心意我明白。”徐直顿了下,又道:“当学士虽不是你们的专长,但好歹也要用点心,不然呆在学士馆的这几年可是荒废了。”
“……”他们自认隐藏的很好,是哪里有破绽?西玄皇帝知情吗?
“徐学士,你的病……全好了吗?”其中一名学士厚着脸皮问道。
“恩,全好了。”徐直看在他们会转告徐达的份上,很有耐心的答道:“现在我很好,西玄很好,若下次你们呢有替换者,大魏有什么稀罕的东西,一并带来,直接给我吧。”
“……好。徐学士,其实,大魏的学士馆绝对不输西玄。”一名学士鼓起勇气,反正这层纸要破不破的,他们就是大魏的细作没错!顺道来保护徐直的,保护久了会想着如果徐直在大魏就好了!大魏已有金刀皇后,要再来个天下徐直……哪还来的四国并齐?大魏就是天下!
“徐学士,大魏的男人也很好,要几个都成!”
徐直诧异的看着他。
另一名学士也趁机说出心底话。“大魏临海,难道徐学士不想出海看看吗?大魏可以专为你打造一艘学士船!”
徐直的美目瞪大,一抹跃跃欲试在她的眼底流露无遗。
两名学士大喜。“徐直,若你在大魏,陛下绝不会如西玄皇帝那般,随随便便就中了邪来误伤你……”何况大魏还有鬼神之女金刀皇后坐镇呢!既然都半摊开了,他们也就不遮掩各国早就收到徐直曾遭中邪的周文晟追杀的密件。
这简直是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居然敢追杀天下徐直。中邪?骗谁!那日各国细作得到消息时,徐直已在西玄赵家贵族的别庄上,他们差点吓破了胆,连夜潜到别庄,却发现进步了庄子,只知里头也有大夫,当时在西玄京师里的细作十中去了七八,把庄子守得跟铁桶没两样,就怕周文晟又发疯中了邪,也怕送出来的尸体是徐直。
……还好,老天把徐直给还了回来。
他们也听说事后周文晟将在赛台上一名死去的太监尸首一片片切下,五脏六腑全搅碎分至西玄不同地方埋起……这位仁君做出完全不合他平日作风的残忍事迹,这才叫中邪吧!
“徐学士,只要你落根大魏,我们将在大魏京师为你寻一处府邸,保证与西玄徐府一模一样,甚至连这后院人也能找上你所喜欢的,一个、二个、三个……西玄男人年过三十就不行,但我们大魏男人保证勇健到六十岁……”没什么好脸红的,把徐直当男人看就好了。
徐直目光越过他们肩后,道:“我的后院人来了。”
两名学士暗道可惜,也没有回头,朝她作揖。“徐学士,既然有人来寻你,我们就先走了。请务必好好的考虑。”
大海,男人,都在等你!
徐直嗯了一声。他们才离开,戴着面具的周文武大步就到,他看着学士的背影说道:“这两个人……”
“也许是徐达派来的人。”
周文武的目光立即落在她面上。
“我饿了。”徐直说道,自顾自的低头吃起馍饼。她就是自学士馆出来后发现天黑了,猜测这条街商街在元宵这日必会热闹非凡,存心过来看一看,才在邻近的小摊买了吃食就给冲散了。
周文武都不知道要她提徐达还是不提徐达的好,但见她还真的没当回事,他心里开始憎恨起她来。
她一口一口的吃着,两颊鼓鼓。周文武替她拉好连帽,拿出他刚才走来时在小摊随便买的面具。
“徐直。”
她抬头看他一眼,还在咀嚼着。“喂?”
随即,面具落到她的脸上。她沉默一会儿,方道:“这是……”
他又挨近些,双臂抵在她两侧的屋墙。他道:“继续吃吧。”
“……”有时人疯还真的没有道理可寻,徐直也不跟他多说什么,就这么在“窄小的空间”里继续吃着,两道火热的目光直落在她的面具上,她头也不抬,麻木道:“阿武,你是想吻我,是不?”凑得这么近,她都快不能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