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连失笑道:「怎么可能有人骂你蠢蛋呢?姬姑娘,你一定是作梦,这十五日你连醒来一次都没有,就算有人骂你,你也是听不见的。现在,只要养好伤,你就能生龙活虎了。」他抬眼看向她床头后面,忽觉靴上用了力,正是何水儿不动声色用力踩了他。
他下意识地看向姬怜怜,姬怜怜正面容无波地盯着他。
「……这个,我去凃药膏了。」他觉得还是不要掺合到青门内战去吧。
何水儿跟她解释道:「姬师姐,你内外伤都有。内伤姬大夫冶不了,这药也是外面大夫开的。姬大夫有诡异的坚持,外面的药一律要经过他的眼确认才行。谁这么无聊会下毒害人啊?吃饱没事干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姬连说道,将凃上药膏的伤布小心递给何水儿,故作自然道:「我收拾药渣,包扎就交给你了。」
「姬大夫,这话天天说你累不累啊,那种药渣我才不要收呢。你去吧,我挑这简单的活儿做。」
姬连顿了一会儿,看着何水儿比他还自然的言行。真的,若不是姬怜怜的暗示,他从没发现青门弟子已看穿他,偏如今一对比,何水儿确实处处让他回避任何会看见姬怜怜肌肤的机会,举止自然到一切就是那么顺势而为。没有半点演戏的痕迹。
他虽以青山为家,但对这些生长在青山上的女子能否自保一直有所存疑;偶尔会想,也许有一天,这些长年待在山上的女人有了绝顶功夫,也会因为单纯。不解世事而被这个世间的卑鄙无耻给害了,到那时,他再寻第三个家也不知寻不寻得到,是否能重新习惯新的生活等,现在他……
突然间,姬连对上姬怜怜的大眼。姬怜怜面色雪白,神情萎靡,慢慢朝他眨了眨眼,彷佛在说:「姬大夫,你确定要看吗」。他耳根略红,赶紧背过身去。
「……着实你们都很好……」姬连轻声道。
「什么?」何水儿头也不回,忙着包扎。
「你们说,将来会星谁当掌门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我们的赵师姐啊!姬师姐,对不起啦!我决定支持赵师姐了,那天她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相较之下你太弱了……」
嘶的一声,姬怜怜闷声惨叫。她痛得满面冷汗,咬开切齿道:「何师妹,你要对赵师姐拍马屁,也不必这样整我,这么用力要我死吗?」她喘得要命,恼怒得要命。
「被你发现我拍马屁啦,但我……我真的没有要整你。真……」何水儿又下意识地往床后头看一眼。
姬怜怜没有回头。她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闷着声说:「我也觉得赵师姐当掌门,是青门之幸。你不必趁机表真心。赵师姐,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嘛躲在我后面?是来套我的真心话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就打算在青门里混吃等死了,何况你为救我力抗赵舍,多少师姐妹都看见,掌门之位已非你莫属了。」
语毕,姬怜怜动也不动。
一抹青袍出现在姬怜怜眼角时,她内心轻轻叹了口气,无法控制地生起失望。原来,真的星春梦啊……
有句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她认为不过尔尔的东西在她心里其实是很渴望的,但这也没有办法啊,她这样告诉着自己。想如以往的振作起来,却生不起劲来,现在她只想埋头再睡上一觉
睡到天翻地覆,或许在梦境里,还是有人会骂她蠢蛋,但她不介意;梦境只有她一人,不会有人知道她真的是蠢蛋。
青袍的主人果然就是赵灵娃。她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温柔笑道:「姬师妹,你总算醒来了,这十五日我日日夜夜担心你……」
「赵师姐,有话就直说了吧,如果因为姬大夫跟何师妹在,有话不方便说的话,就请他们先出去吧。我很累很痛,想快些休息。」
赵灵娃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笑道:「何师妹,姬大夫,你们先出去吧,我与姬师妹再说几句。」
姬连经过赵灵娃身后时,赵灵娃看着姬怜怜,开口:「将来我当掌门,只要药庐在的一日,就永远欢迎姬大夫。」
「多谢赵姑娘心意。」姬连承认通:「我确有永远留下的意思。」
「以后诸多地方还要麻烦姬大夫了。其实,从—开始,青门的衣袍本来就是不分男女的,女子穿,男子也行,只是近年都是女弟子,外人就以为这一身衣袍就是青门女子装束,将来姬大夫成婚生子,儿子、孙儿要来药庐也是行的。」
这分是在暗示他,如果要在青门恢复男子名声也是行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青门并不怕外人指点。姬连低声道了谢,只看姬怜怜一眼,就出了房门。姬怜怜闭上眼,轻轻哼了一声。
「赵师姐倒是卖了个好。」
赵灵娃不讳言她就是爱做人情爱得不得了,让青门所有的人都依赖她、臣服于她,外人她还不稀罕呢。
「当日我没把赵舍杀死。」
姬怜怜猛地瞪向她,甚至要坐起来,但伤口一扯,她痛得又倒了下去。
「你没将他杀死,那现在他……」
赵灵娃也不拖拖拉拉,直接说道:「这里是天罡派的地盘,怎能杀人?」
「赵舍都能杀我了,为何不能杀人?」
赵灵娃上上下下打量她。「姬师妹,莫怪师傅从未在嘴上提过你,她老人家第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本性吧。没下过山几次,也没见过杀人。居然心理上够狠。大将之才啊,嗯?」
「我这都是让赵师姐给磨出来的。」姬怜怜冷笑。
「我就想窝在青门无忧无愁过一生,掌门什么见鬼的位置,劳碌命的人才干得起,我偏不爱。你都已经知道我内功全无了,与你争不起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倒想问你想怎样。没有内功就想跟赵舍那种人来生死斗,你纯粹找死!你想当我赵灵娃的耻辱,你作梦!回去之后,你给我练内功!一日不练,你就别想出青门!」赵灵娃难得火大,转眼她又是一副祥和之貌。
「姬师妹,你要明白我是为你好。」
姬怜怜已经习惯她的变脸。赵灵娃本来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一撑就撑了二十年,实属不易。姬怜怜迟疑片刻,尽量冷静地问:「那我表哥呢?他人呢?已经安全离开这城了吧?」
赵灵娃彷佛没有听见,继续说道:「这里是天罡派的地盘,那日我与赵舍对上十来招,天罡派的袁重来了,所以,和解了。」面对姬怜怜的瞪视,她摊摊手。
「不能不卖天罡派面子,也必须和解。天罡派里有弟子来自京城,赵舍也与朝廷有关联,此次正是来助声势的。现在的青门算什么?不和解,就等着散吧。」
姬怜怜咬牙,明白赵灵娃这话不假。赵灵娃适合当掌门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不看高青门,也不看轻青门,该委曲求全时绝不会不肯。
「那我表哥他……」她声音微颤。早知道。怎样也要拼着清醒的……
「老天有眼,在你醒来的前一天,也就是昨天,赵舍杀了人,那个人,正是朝廷官员,姓文,他临死前用簪子在赵舍身上划了道小伤口,赵舍来不及逃出房门,仅走七步就倒地而亡。」
前后的落差让姬怜怜目瞪口呆。
「……簪子?」
「就是女人用的簪子。据说是近年大户干金喜欢用来防身的簪子,已经身从首饰楼里证实是这姓文的官员私买的;只是买时簪子中空,未放毒药,想来是那姓文的身行抹了毒药。」赵灵娃不无感慨。
「赵舍武功不弱,未到最后,我不能确定自己与他谁赢谁输,哪知,一个计策就这么轻易……」她一顿,对上姬怜怜怀疑的目光。
「什么计策?」赵灵娃忽而轻笑。
「姬师妹,你道,学了一辈子的武,与动了一辈子的脑,到最后,谁强些?」
「当然是动脑的人强些。」姬怜怜毫不考虑地说出口。因为她追寻聪明两个字太久了,那对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自然向往。
赵灵娃嗤之以鼻,她突然凑近姬怜怜。
第10章(1)
「你喜欢你表哥吗?」
「……什么喜不喜欢。不就是表哥吗?」姬怜怜淡淡说着。
赵灵娃挥挥衣袖,似笑非笑。「你九岁入青门,嘴里提到的故人唯有你表哥。林明远才高八斗,林明远聪明伶俐,林明远无所不能……我们听着,都在想,这人真有这么好?听了十年,总算能一睹风采……原来是个贪官啊,你嘴里满口林明远的好,到头来只是个贪官啊……」
姬怜怜闷着声说道:「人总有走错路的时候,我表哥只是太聪明,看到的路太多了,不小心选错路了,他迟早会明白的。」
「姬师妹,就因为你这样日也说夜也说,那日你救林明远,我们才默许,我们都想看看你嘴里说的林明远有多好,偏偏我只看见他相貌好,比一般男子俊些而已……如今一回想,你不喜欢他,又怎会如此惦记他,如此千辛万苦负他回来?」
姬怜怜笑了一声,盾痛让她喘了好几下。她不明白为何赵灵娃想试探这种事,她现在只想问心底最想知道的。
「我表哥还好吧?已经顺利离开这里了吧?」以果有事,何水儿那么多嘴,一定会告诉她;正因一切照着计划走才会一句不提,所以,林明远安全离开了吧?
赵灵娃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天罡派掌门藉着寿诞,想拉江湖势力入朝堂,青门不做这等事,等寿诞后我们就寻个理由离开。」
姬怜怜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她闭上眼,心里松口气。赵灵娃故意避而不提,也只是吊吊她的心,会这样欺她,林明远必定没有事,
人走了啊……很好啊……很好啊……赵舍也解决了,一切可以步回正轨,她很欢喜,真的。
门被打开,熟悉的药味飘了进来,她听见姬连的声音。
「药熬好了。是你要喂……」
门又关上了,有人慢慢地走过她的床边……
忽然间,她忍着肩痛,棉被蒙住头,不想见人。
室内静悄悄地。良久,才有声音说道:「姬怜怜,躲什么?不敢见我了么?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出了吗?」
「姬怜怜,你真是一个蠢蛋。」
姬怜怜掀了棉被,一双泛红的大眼愤怒地瞪向他,她本想说她哪里蠢了,但林明远就坐在床缘,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往昔的戾气与怨恨,没有不肯居于人下的倔强。现在的林明远,沉静如水,彷佛过往的锋芒尽卸。
姬怜怜微地疑惑,又注意到他一身男衫并不是出自她在成衣店买的,而是墨袍广袖,上头隐有边绣,质料好到连她都看得出非普通货色。
「趁药还温着,快些喝了吧。」林明远平静地说道。
姬怜怜侧身支着,想多坐起来,但没一会儿就冒出冷汗。她暗骂自己真不中用,都躺了十五天了,还像弱鸡一样……正这么想的当日,林明远移了过来,一手抄过她的后腰,另一手环住她的肩,将她半抱半扶地坐起来,姬怜怜闷嗯了一声。
林明远停下动作。「痛了?」
「没……我只是没想到你抱得动我。」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这药味她很熟悉,根本就是在梦里有人喂药的药味。蓦地。她想起何水儿说的一直照顾她,所以弄得身上全是药味。
林明远瞟她一眼,淡淡说道:「我连剑都拿得动,也杀过人了,会抱不动你?」
她本来一直垂着脸,回避他的靠近,一听到这话,立刻面对他……太近了,什么时候林明远说话喜欢凑近人?哪学的啊他?她屏住呼吸,瞪大眼呛他:「林明远,说好了,那个淫贼算我杀的,我必顸在青门建功,你不能跟我抢的,以后也别提……你能不能远一点,近到我没法呼吸了。」
林明远依言退了一点,坐在床边,伸手轻碰她的肩。
姬怜怜脸色不变,目光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她穿的不是青门衣袍,而是一般女子的冬衣,质料身好且厚;但由于她肩上有伤,是以衣领略松,清楚可见她的锁骨,再扯得用力点,连肩头也是可以露出来的。
现在的情况星……
姬怜怜正考虑着要不要翻脸不认人,却见他手指将她衣领慢慢拉好,拉得妥妥当当,彻底遮住细致的锁骨。
「你师妹连上个药也马虎,明知你身骨弱,怎不注意细节。」
「……林明远,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跟我……闹翻了吗?」
林明远扬起一道眉,锁住她目光。
「姬怜怜,你对我不也是闹翻过,我瞧现在你跟我还挺好的。」
她愣了下,没想过这问题。
「……也许星我们从小就相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林明远就顺畅地接了过去。
「这就是青梅竹马,隋同……情同家人吧。你我都是无父无母孤伶人,就算你恼我是人渣还是会回头救我。」他一顿,看着她一字一语说道:「我这辈子就是个记仇的人,我恼了人必会惦在心上,只要有机会我一报还一报,绝不放过,只有姬怜怜你,唯一的例外。我气你恼你,但绝不会伤你。不论恼了多少次,吵了多少次,我都舍不了你。」他嘴角浅浅弯起。
「你道,这不是家人还会是什么?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互属。」
姬怜怜傻住。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又道:「我以为你换了新衣新裙,理当比以往更明亮,女子的美色七分靠衣装,怎么在我眼里,你穿青袍或新衣都一个样儿?」说到此处,他面色隐隐温柔。
……这话深具禅意,她想,不知是该发怒还是……
「药要凉了,先喝吧。」
是啊,先喝药,转开这话题才是上策。姬怜怜秉持着想不透就跳过的经验,她要接过药碗,见到林明远浅浅喝了一日。然后看着她。
「……你要喂我?」姬怜怜看他神色自若。好像这种事已做过千万次一样。这人怎能厚脸皮至此?她无视之,主动接过碗。但手力不足,最后还是林明远帮忙扶着,协助她一鼓作气喝完。
「看。我自己行的!」姬怜怜强调。
林明远没有表情地咽下嘴里的药汁。
「你也不嫌苦。」
「习惯成自然,这话你听过吧?」
「我就习惯不了,每次喝了这药,都得吃点东西才行。」
他这话让她想起梦境里的喂药……她维持镇定,当作什么都听不懂;但,在他真的含了颗糖后,她小脸差点破功。这药苦得她都快崩溃了,他倒好,原来不是共患难。还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呢。
姬怜怜差点气笑了,但气归气,她也不会去问「为什么你要喂我药」、「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蠢话。她虽不识字,但还不至于会做出那种挖井往下跳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