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她怎能笑得这样没心没肺,怎能把痛苦掩饰得教人无法察觉,她就是这个样,前辈子才会直到死了,他才晓得她过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会哭的吗?不是很会闹的吗?她可以又哭又闹,闹到没人拿她有办法,不得不妥协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云淡风轻,回答,“既然知道我是个祸害,那就别管我了吧,珍惜你该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话,她把穆颖辛堵得无话可说。
穆颖辛不说话,陆学睿立马接口。“你以为我们有多想管你?臭美,你永远都这么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谊,谁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受伤,阿宸有多难受。
“他是个再沉稳不过的,自姨丈表哥们死后,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说这辈子要时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世道如何还他一个公平。
“可这几天,他都泡在酒瓮里了,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痛苦?你怎么可以把他害成这样,沈青,你太可恶……”
陆学睿一句句数落,却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肿成这副样儿,他连看着都觉得痛,她却仍然笑兮兮的,还歪着头看他,好像他是戏子,正在上演一出好戏。
“……你的手很冰,这里太冷了……”陆学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颖辛的披风抢来,把她的脚盖得密密实实。“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讨不痛快时,一定要记得多穿两件衣服,要不阿宸会心疼的,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折腾成什么样……”
然后,他周而复始地说着相同的话,不断说、不断叨念、不断心疼着。
“是我对不起他。”她轻轻回答。
不伤心、不难受,脸上笑容依旧灿烂。
这样的表情应该让人放心的,可穆颖辛心慌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弯下身,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你没有对不起谁,没有人愿意情况变成这样,可时局如此,你顶不住,就要学会弯腰。”
沈青认真听着,认真点头。“你说的对。”
她的配合让他更心慌,女人不该是这样的,他有一屋子女人,他很清楚受委屈的女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所以……不对劲!
想敲出她真心意似的,穆颖辛变得多话,“你必须相信阿宸,他不会对不起你。”
“好。”
“事情终会过去,雨过必会天青,苦难只是一时的,你必须熬过去。”
“好。”
他绞尽脑汁,说出一堆励志佳句,她每句都回答好、知道、我明白,乖巧到不像沈青。
她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然后……
还能说什么?该说的全说了,她通通应声同意,这是规劝人的最佳版本,他应该满意的,就是皇帝在此,也会因为她的孺子可教感到高兴。
但穆颖辛就是觉得不对。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穆颖辛问。
她偏头想了想,回答:“人总是在开解别人时振振有词,劝服自己时却执迷不悟,你说,为什么?”
是回马枪吗?在他为她担心焦虑的时候抛出这一句,她就那么担心他喜欢她?硬着头皮,他回答,“我像你那么蠢吗?我有什么需要开解的,我好得很。”
她看着他,没有非要辩驳。“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要度吧。”
步出地牢,多话的陆学睿转为沉默,他抓头挠腮,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奇怪,青青明明表现得很懂事,为什么我觉得她要造反。”
穆颖辛看他一眼,连鲁钝的阿睿都发现了……
怎么办,她把心墙筑得又厚又宽,任何人都敲不开了吗?
“啊,不对不对,她没要造反,她是痛得太厉害,常嬷嬷肯定把她往死里打,皇舅舅太狠了,不行,我得回去找点药膏,先走了。”陆学睿自言自语说着,之后狂奔起来,像只急着逃窜的野猴。
看着他的背影,穆颖辛浮起些许笑意。
陆学睿也喜欢青青对吧?不奇怪,和她相处过的人,哪个不会喜欢上她?
他以为经历过一世,他的退出可以让她安然,谁晓得……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最后一个进牢狱看她的是杜玫,沈青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来。
她和穆颖辛、陆学睿不同,看见她的惨状,没有骂她、没有心疼她,只是静静地往她身旁一坐,为她敷好药,与她肩并肩,头碰头,像对好姊妹似的靠着彼此。
“痛吗?”
“痛。”
“后悔吗?”
“对什么后悔?顶撞皇帝、为自己争取,还是……爱上殷宸?”
“前面那些,你肯定不会后悔,如果没有让你争过就放弃,你必定会痛恨自己。”沈青猛地抬眼,亮亮的眼睛望向杜玫。原来最懂她的,不是相处多年的穆颖辛和陆学睿,而是杜玫。
“所以你问的是,爱上殷宸?”沈青问。
“对,爱上殷宸,后悔吗?”
她回答,“不后悔。”
“为什么?”
“积年累月、腐草化萤,长时的蛰伏只为换得数日闪耀,萤虫会后悔吗?”
杜玫沉吟半晌后,摇头。“所有的渴望与执着,都要付出代价。”
“对,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枉走这一遭。与他相爱相恋、相知相守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占据的部分很少,但我不愿意割舍,就算痛也不后悔。”
“值得吗?”
“值得。”
“但‘值得’过后呢?”
“以前没想过,但现在得好好想想。”
然后两个人又肩碰肩、头靠头,认真想起来。
平和的脸庞不见怨怼,分明两个女人心里都有伤,却安详得让人看不出痛,彷佛这里不是阴暗的监牢,而是青山绿水、白云蓝天,惬意的好友,在风和日丽、百花盛开的季节里,说着少女心事。
杜玫先开的口。“以前没想过,是不是因为认定了爱情会天长地久?”
“是啊。”
“天长地久是不是很稀有,才会让多数的人都不了解它是什么?”
“是吧,遇上的人肯定不多。”沈青点头。
“那你觉得天长地久是多久啊?”
“不能用多久来解释。”
“不然要用什么解释?”
“应该说是……认定你了,认定一个永不反悔的承诺,认定一份永远不厌腻的感情,并且愿意从今天开始到死亡之前,都遵守这个约定。”
“那是婚姻,很多人不爱了,仍然在婚姻中守节,即使舍弃快乐幸福,即使生活无味仍然守着,这样算天长地久吗?守着这样一份天长地久有什么意思?”
“所以啊,约定仍在,感情无存,这样天长地久便失去意义。”
“你很看重爱情。”
“是啊,很看重。”
“可是爱情很危险呢,一旦爱上,就容易受伤。”
“爱一个人,便是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还往往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只是世事无常,最怕付出一切,却换来一身伤。”
“对啊,最怕付出一切,却换来一身伤。”杜玫喃喃地重复她的话。
“你爱穆七,对吧?”
“嗯,曾经很爱很爱很爱。”笑容在杜玫嘴角张扬。
“后来呢?”
“不想再爱了。”
“为什么?”
“因为很累。”
“是很累,不是很伤?”沈青问。
她认真思索两者的不同,然后摇头,坚持。“是很累,不是体力被消耗的累,是疲于应付日常琐碎的累,单独看每件事都不算大,但堆在一起就会被压垮,而不被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被爱”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块巨石,是真真切切把你压垮的力量。”
杜玫苦笑,伸手揽过她。“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对不起,办不到,谁让我打出生就是个天才。”
“天才没啥了不起,还不是和蠢材一样,会在爱情里受伤。”
“这句话,我无法反驳。”
“本来就无法反驳,女人只能认命。”
“这就是天才和蠢材的不同了,蠢材只能将就,天才却能改变。”
“改变?”从成亲那日起,一生就成了定局,怎么改变?杜玫不解。
“杜玫,我想离开……”
离开?女人可以拥有这个选项吗?她应该大力反对的。
穆颖辛让她来是身怀任务,她必须负责说服她、安抚她,必须让风风雨雨停在这里,必须鼓吹她鼓起勇气,朝前方走去。
可是,出现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象的选项……怎么办?“离开就能全身而退吗?”
“可以。”
然后,两人互视彼此,在沉默中间交流,两只冰冷的手交握着,慢慢地,温暖了彼此,慢慢地,思绪清晰,慢慢地,杜玫笑出一抹艳丽。
她说:“我明白了。”
第十章 在爱里受伤成长(2)
直到婚礼当天,沈青才被放回来。
天未亮,杜玫再次进到牢里,帮她梳洗打扮,为她匀粉换装,杜玫慢条斯理地做着熟悉的事,她与沈青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好像不这样说话,这些举动就会和伤心挂上等号。
两人都假装无所谓、假装很开心,假装今天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影响不了自己。
“王氏闹死闹活,说爷没有雨露均沾,总是偏了江氏。”杜玫说着,然后忍不住笑开。
“她们居然请你这个正室嫡妻来当判官?”脑子坏了吗?
她这样认定着,却偏偏所有的人都认为,丈夫娶平妻、她却闹到皇帝跟前,这才是脑子坏掉的病征。
“是啊,我也想不透呢,是不是因为我太贤良大肚,宽厚仁慈?”
“这是好还是坏?”
“好坏各一半吧,好的是,可以把伤心降到最低,坏的是,我都不晓得自己是妻子,还是管事。青青,你认为值得吗?”
“值不值得要由你来做评断,谁都作不了你的主。”
“也是,有的女人掌了权便觉得安然,有的人非要一份真实感情才感到心满。”
“你是哪一种人?”
“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被塑造成哪一种人?”
她是后者,却被教育成前者,穆颖辛的感情不属于她,即便她掌了一世的权,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安然,但只有她晓得,其实……心一直是空着的。
杜玫没有回答,但沈青已经知道答案。
“好了,你看起来很好。”她扶沈青起身,上下打量,沈青不是美丽到令人无法忘怀的女子,但她有股天生魅力,能将所有人都吸引。
所以殷宸被吸引,陆学睿、穆颖辛被吸引,身为妻子,她应该深深忌妒的,但她无法,因为她也被她吸引。
“你可以吗?”可以应付今日的场景吗?杜玫问。
“你会陪着我吗?对不起,我第一次对自己缺乏信心。”
杜玫与她目光相对,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你,半步不离。”
然后她们像两个小女孩子似的,勾住彼此的小指头,走出阴暗潮湿的地牢。
礼部的人一催在催,但殷宸非要等到沈青回府才肯上徐家迎亲,他的坚持急坏了礼部官员。
终于马车停下,马车里,杜玫与沈青再次对上眼。
沈青笑着说:“怎么办,心还是会痛。”
“我懂这种感觉,我有经验。”杜玫笑着回答。
两人像戴上面具似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经验教会你什么?”
“教会我,痛久了自然会麻木。”
无预警地车帘被掀开,殷宸出现,他朝她伸手,沈青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殷痕舍不得握,他知道她手肿,他将她抱下马车,不顾旁人目光,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想问:“你好吗?”
可是不必问,她不好,一点都不好,即使她假装自己很好。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只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中。
“对不起。”殷宸说。
她想回答没关系,但无法说出口,因为有关系的呀,很大的关系,那个“关系”让她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口,尤其是那颗红通通的心脏,痛得她无能为力安抚他的情绪。
咬唇,使尽力气把眼泪憋回去,再用尽办法挤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她说:“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手臂一僵,他不想松开她,但礼部官员上前催请,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松手。
“走,我们回家。”殷宸说。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并不是拒绝他的提议,而是反对他的话,因为镇国公府再也不是她的家。
沈青跟着殷宸进府,杜玫随后下车,她看见穆颖辛站在国公府门口,眼里只看得见青青。
谁说她不是悲剧一员?一样的,她也得用尽力气才拉得起笑颜,不过她确实经验丰富,所以她表现得无懈可击。
轻移莲步走到穆颖辛身边,杜玫屈膝为礼。“爷。”
穆颖辛这才看见她。“辛苦你了。”
她摇头,心微苦微涩,她骗不了自己,没错,压垮骆驼的不是草,而是巨石,是一颗名为“不被爱”的巨石。“不辛苦,还有事要张罗,妾身先进去。”
“嗯。”
再次屈膝,杜玫走进镇国公府。
对沈青而言,整场婚礼像个嘲讽闹剧。
她笑脸迎人,接下每个贺客嘴里的恭喜,她不知道喜在哪里,却回赠一句句感激。
沈青的勉强和努力,玉华长公主全看在眼里,她舍不得媳妇,把她拉到一旁说:“这里交给管事,你回房休息。”
她笑着摇头。“没事的,我可以。”
玉华长公主和静娴姑姑互望一眼,愁了双眉。
喜轿迎回来了,炮仗燃起,这回礼部和上次一样尽心,把婚礼办得热闹精致,锣鼓声一下下敲在她心头,她都不晓得自己的心脏可以挨上几下?
客人不少,全是给皇帝和镇国公府的面子,昨儿个宫里还特地赏下一只三尺长的红珊瑚,足见皇帝有多重视这门喜事。
也是,再过几天,粮草备足,镇国公就要率兵出征。
站在门口,看着殷宸踢喜轿,沈青没让笑容遗失,心里想着,原来他迎亲时是这副模样的呀,可惜自己当时盖着喜帕没看见。
这样的他很帅气、无比英挺,这样的男人谁都想嫁,是她运气好,抢得头香,只不过之后的好运气有人接手了。
殷宸抬眼,视线与沈青相接,她笑得客气而疏离,脸上不见半分妒意,他想上前对她说话,她却朝他点点头,转身应酬客人。
夜深人静,新人在喜房里安置下,沈青以为忙过一天,洗过澡就该累得无力心酸了,没想到躺在床上,依旧辗转难眠。
战况激烈吗?男孩今夜将要变成大人,她却提不起劲恭喜他。
嘴巴说不后悔,还是有几分后悔,为啥要坚持到及笄啊?为什么要把他的第一次让给别人?瞧,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要下堂离异了,真不晓得谈这场恋爱要做什么?只图个心力交瘁吗?
不过,怎么能怨?是她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他手中,她便只能接受。
心闷得厉害,她坐起身,想起那年他们在屋顶过年夜。
没有月亮,只有满空星辰,密布星子的夜空里,世界变得很大,人却变得渺小,小到喜怒哀乐不重要,小到再大的事儿也变成芝麻粒子,怨恨离自己好远好远,安宁静逸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