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一个月,首场版捷的战争传进京城,龙心大悦,赏赐一件件送进七皇子府、靖王府、镇国公府和徐府。
沈青正在花厅理事,玉华长公主为此从小佛堂里走出,她打开箱子,冷眼看着里头的东西。
“青青,你喜欢吗?”
她连看都没看,回答,“拿这些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玉华长公主和静娴姑姑满意地对视一眼。“是啊,以前殷家的赏赐更多,常常得增辟库房,才能把赏赐摆进去,所有人都说镇国公府富得流油,殊不知我宁愿倾尽所有,换回人健在、一家和乐。”
沈青点头。“没有任何赏赐比人命更值钱。”
“你说的对,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不要夫婿成为英雄,我只想与他平安到老、相偕相守。青青……”玉华长公主语重心长地喊她,沈青抬头,对上她慈蔼的目光。“永远不要做让自己遗憾的事。”
婆媳相望,说不出口的话在眉目间传递。
这时,一个不识相的声音传来。
“婆婆可真偏心,与青妹妹感情这么好,却老是躲着我。”徐娇娘一开口就是挑衅。看见她,玉华长公主轻声道:“静娴,扶我进去。”
“是。”静娴姑姑上前。
徐娇娘不满,扬声道:“婆婆就这么不待见媳妇?”
玉华长公主连应声都懒,起身就要往小佛堂走去。
徐娇娘不懂得适可而止,抢身挡在前头。“就算婆婆不喜欢媳妇,可今天皇上大赏徐家和镇国公府,功劳是咱们两家人立下的,怎么也得办一场宴席,让所有人看看皇上的赏赐,也教京城百姓们明白,他们能够安居乐业是托了谁的福。”
玉华长公主冷笑。“眼皮子浅的东西,不过是一场胜仗就值得大肆宣扬,果然,没有底蕴的家族,只能养出这种女儿。”丢下话,她对沈青说:“把东西造册入库后进佛堂来,帮娘抄一卷经文。”
“是。”沈青应声。
玉华长公主伸手,沈青上前搀扶,与静娴姑姑一左一右将她扶进小佛堂。
徐娇娘气得咬牙切齿,眼看左右无人,以宽袖作为掩护,悄悄地往沈青的杯子里加入些许东西。
待沈青回来,看见徐娇娘对着满桌子赏赐东摸摸、西摸摸,她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摆在库房里多可惜,我能带几样回屋里吗?”
“你想要哪几样,让下人去跟静娴姑姑传话,娘允了,我自会命人把东西送过去。”沈青不疾不徐回答。
“哼,小气。”说着,徐娇娘一扭头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沈青失笑,徐家本是小门小户,之后因为带援军阻战,徐澈才得到重用,可即便如此,大穆也丢失两座城池,割地赔款,面子尽失。
武官家庭长大的女孩,自然不会太重视规矩,更别说读书习字,培养气度,玉华长公主自然是看不上的,皇帝点这场乱点鸳鸯谱,委屈太多人。
拿起笔,沈青将对过的礼单一一誊抄后,命管事把东西收进库房里,她端起茶水,正准备喝时,水月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手一抄将茶盏带走。
“夫人,茶凉了,我去换上一盏热的。”
沈青困惑,茶水……并不凉啊,何况水月不是待在院子里,怎么突然出现了?
园丁将几盆初绽的鲜花摆在窗下,不知名的花香气袭人,沾满甜香的空气从窗口漫入,花朵又大又艳,能掐得出血似的。
没多久,香味熏染了沈青一身,只是人在鲍鱼之肆,久闻而不觉其良,沈厚闻久了便也没注意。
“夫人,爷写信回来。”水月拿着信往屋里跑。
这封信整整比皇帝的赏赐晚了大半个月,很厚的一迭,她打开信,细细读过,读着读着便心跳加速。
信中写到,他们一到边关,二话不说便将徐澈一派人马通通关押起来、夺走虎符,在穆颖辛尽展皇子威风后接管军队。
原以为会是困难的事,没想到边关将领早就对徐澈大为不满,就算没有齐磊带兵压境,也有人在暗中酝酿造反,好让千里外的朝廷知道,他们受了多少不公待遇。
也是因为官兵有二心,才让齐军在短短几天内攻破池州。
殷宸等人迅速重编军队,拟定战术,在齐磊猝不及防间将池州夺回。
然为了不教皇帝心生怀疑,回报朝廷的捷报中他们仍然把徐澈的姓名加在当中。
徐澈的同伙张霖、赵进等人,蛇鼠一窝、尸位素餐,全是没骨气没本事、只会巴结奉承之人,刑具一上,当年殷家军被灭的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
那年徐澈只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擅长察言观色,小意巴结,颇受皇帝所喜,他窥得帝心,知皇上忌惮殷家,一句功高震主令皇帝心生不安。
机缘巧合之下徐澈结识齐磊,两人暗中交换条件,以两座城池交换殷家众男儿的性命。
殷正堂身边有一名副将名唤雷峻,他是徐澈姻亲,两个积极想往上爬的武官一拍即合,雷峻成了细作,将军情透露给齐磊,助他夺下城池,而齐磊将盖着齐国虎符的密信交予雷峻,由他呈到皇帝跟前。
看到密信,皇上心中不是没有疑问,只是忌惮镇国公在前、丢失两座城池在后,便草率下令,让徐澈带领大军驻扎杞县,直到殷家全军覆没,证实殷正堂通敌实为空穴来风,才下令援军进入池州。
在徐澈和齐磊的约定下,齐磊退兵,将池州还给大穆,这一笔功劳自然落在徐澈头上,从此他取代镇国公,驻守边关。
徐澈接到派令后,第一件事就是杀雷峻,消灭证据。
事已至此,皇帝再蠢也晓得自己被人欺骗,他想抓雷峻审问,可徐澈上报雷峻战死沙场。
死无对证,皇帝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说。
皇帝心虚,却不愿面对自己的错误,而徐澈送回来的战报上,一句“镇国公误判军情、行事鲁莽”,解释了所有的事,也解决皇帝的困扰,从此皇帝将徐澈当成心腹,对他深信不疑。
而朝堂臣官哪个不是历练千年的狐狸?皇帝对徐澈的态度摆明已舍弃镇国公府,从此朝堂再无人敢再提及殷正堂。
更有那擅长溜须拍马的在朝堂上阿谀不断,道:“镇国公误断军情,致十万大军尽没,皇上不但未追究还让其子继承爵位,实为仁慈宽厚。”
也有人在外散播此事,把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打成过街老鼠,只为隐藏皇帝的过错。
殷宸轻易便将此事查清,倘若皇帝愿意,陈年旧事要水落石出并不困难,但皇帝不但不动作,反而处处掩饰,甚至提防镇国公府、疑心殷宸,这说明皇帝隐约猜出徐澈有问题。
明知道的事,却因为骄傲固执、不肯认错,因为想在青史上留下英名,打死不肯为殷家翻案,他确实对不起妹妹,对不起昔日好友!
信末,殷宸告诉沈青,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们在齐国境内散播谣言,说齐磊与大穆合作,欲借由战争掌握兵权,待兵权到手便杀兄弟、夺皇位。
殷宸斩钉截铁道:“我欲取齐地,祭父兄在天之灵。”
他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沈青相信齐国灭亡之日不远。
沈青把信折好,这信必须给玉华长公主过目。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水月跟上,她道:“我自己去就行。”
走下台阶,沈青一心想着信中所言,没有注意到树丛里钻出十几条细长的红色小蛇,它们像受到什么吸引似的,在草地上迅速蜿蜒爬行,正朝她的方向前进。
这时候,数根银针从高处往下射,将小红蛇一一钉死在地上。
银针闪过,光芒剌眼,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四下张望……没人?眉眼下垂,深吸气,她耸耸肩继续朝前走。
水月从屋里走出,一名男子在地上拔针收蛇,她上前,问:“这是啥?”
他指指正屋窗下那几盆花。“不知道,那花的香气引来的,待会儿让阿土看看。”也许他又要惊叹是好东西了!
上回水月换下来的茶水,里头有黄陵散,阿土说是好东西,晒干留用。
夫人新换的皂角,他说里头有好东西,悄悄换掉,连夫人屋里的灯油也加入不少好东西……
最近徐娇娘那里的“好东西”,一样接着一样往外送,不知道爷回来,会不会把这些好东西全用回去她身上。
“花是谁送来的?”水月问。
“园丁,过去从来不见异样,这次……去查了。”
“爷的信送了没?”
十天一信,爷要他们把夫人的一举一动详细录下,他们写得巨细靡遗,除了夫人到七皇子府拜访时之外,那里不是自家门庭,很难做到爷要求的“让夫人神不知、鬼不觉”。
“你再去屋里查查有没有好东西。”水月点头叹气。
她真是不懂了,徐家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怎就有这么多“好东西”?
第十二章 徐娇娘作妖(1)
玉华长公主一脸复杂地看着徐娇娘。
徐娇娘满脸喜气,见沈青进屋,柳眉下意识微蹙,她怎还能像无事人一般,都这么久了,就算没病,也得面黄体弱呀。
勾唇,徐娇娘笑得很欠扁,她骄傲的模样更欠扁,但沈青没有扁她的冲动,因为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
“青妹妹来了,恰好,那就不必再派人通知你。”
“有事?”
“有啊,大喜事呢!”
皇帝又赏赐徐家了?沈青失笑,徐家很快就要大难临头。
徐娇娘接话。“最近我老觉得头晕目眩,还以为生病呢,没想到大夫说我有喜了,这可真好,婆婆很急着抱孙子呢。”
脸色一凛,沈青表情微僵,是这样啊……不难过、不受伤,早就猜到的呀。
见她如此,徐娇娘更得意了,她微低头,做出一脸娇羞。“我本就有预感,那些天……爷很努力呢,青妹妹别担心,等爷打胜仗回来,你也有机会怀上的。”
多么粗浅幼稚的手法啊,可偏偏每次她都被这种手法给剌伤,真是无语。
身为执掌中馈的主母,她应该说声恭喜的,或者命人好生照料,再讲几句类似“需要什么尽避说”的虚伪话。
但她讲不出口,豁达大肚的那种戏码她演不来,确实太糟糕,她这种人比起宅斗文更适合鱼儿力争上游、跃龙门的传奇故事。
心头酸得厉害,苦涩在胸口泛滥,说过几千次放下的,可……放下难,心宽更难。是因为她还未跳出去,还在痛苦中流连忘返?
她问杜玫,“失去一个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
她回答,“心热过一阵,凉了,那人来过一阵,走了,总是用回想过去来安慰自己,却明白,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到当初。”
“这样的感觉,很难受对吧?”她故作无知地问着,可她的心早在十八层地狱翻腾过数回。
杜玫说:“其实最痛苦的不是明白已经失去时的汹涌难受,而是在你以为心已经修补好时,却仍会猝不及防想起时的哀伤。”
她连失去时的汹涌难受都承接不来,如何接受猝不及防想起时的哀伤?女人真是不聪明,轻易便爱上一个微笑,日后却不知道要花多少眼泪才能忘得掉。
忽略徐娇娘脸上的喜悦,她把视线转向玉华长公主。“公主,我有要事禀告。”
玉华长公主看着徐娇娘的挑衅,胸口发紧。她怎么就怀上了?这下子徐家女非得成为殷家人,老天爷做的什么鬼安排!
玉华长公主对徐娇娘道:“你回去吧,需要什么让人到我这里来取。”
徐娇娘开怀一笑,婆婆从没这般和颜悦色同她说过话呢,这就是母凭子贵啊,往后镇国公府里,只有她横着走的分儿,至于沈青?哪边凉快哪边去。
还没显怀呢,徐娇娘却两手托着腰,让婢女小心翼翼扶着,慢慢往外走。
待人离开,沈青把门关起,将殷宸的信呈到玉华长公主跟前。
玉华长公主读着,泪流满面,再三看过后,她颤巍巍地把信拿给静娴姑姑。
“你也来看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玉华长公主啜泣不止,虽说早就猜到,一旦看到事实真相呈到跟前,仍旧遏制不住伤心。
静娴姑姑合掌朝天。“感激老天,谢谢国公爷,若不是国公爷,殷家的冤枉永远都洗不清。”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天不会坐看殷家受委屈。”
“一定是老国公爷在天之灵庇佑,才能让殷家冤情大白天下。”
沈青静静在一旁陪着,直到她们停下眼泪,方才开口。“公主,我想把管家的事交还给静娴姑姑。”
“为什么?你别在意徐娇娘腹中的孩子,将来可以继承殷家的,只有你的孩子,他们母子不会……”
“不是的。”沈青阻止玉华长公主往下说。“我不是因为徐氏而闹情绪,我想全心写作,认真写出一部震天撼地的小说——《殷家军》。光是平反镇国公府的冤枉不够,我要大穆全国百姓都明白,殷家给百姓带来什么,朝廷欠了殷家什么!”
她的话让玉华长公主和静娴姑姑眼睛发出光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管家的事交给静娴姑姑,您也不能闲着,我想请您告诉我更多和殷家军有关的故事,有足够的资料,我才能写出更丰富、更撼动人心的故事。”
沈青很有说服人的本事,几句话,说得玉华长公主蠢蠢欲动。
“对,夫人说得极是,就该如此,我们要用这部书,告慰老国公爷和少爷们的在天之灵。”静娴姑姑道。
“好,就这么办,我们再打一次团体战!”
隐卫的来信中巨细靡遗地写着府中大小事,看着徐娇娘的种种手段,殷宸冷笑不止,他不担心,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隐卫对那些技俩还看不在眼里,只是青青……她会害怕、会担心,会认为自己将和母亲娘走上同样的结局?
他清楚沈青心底的结。
那个结,他无力解开,他曾经打算用很多的爱和安全把它融解,谁晓得旧结未解,又添上新结。
穆颖辛进入营账,大剌剌地拿起桌上的信读过,越读眉心越拧,这个徐娇娘果真不省心。
拉过椅子,他坐到殷宸对面,道:“别播心,有杜玫开解,她会想开的。”
信里提到两人经常碰面,多数时候是沈青往七皇子府去。
这是正确选择,至少在皇子府里说话可以随心欲说,不怕那些眼线传出去。
只是进入七皇子府,隐卫无法潜入探听,不过水月说,每回从皇子府回来,沈青心情都会愉快不少。
“想开吗?”殷宸不认为。青青聪明谨慎,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会出手。
“不信青青?那你也该相信杜玫,她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女子,循规蹈矩,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有她在青青身边劝解,她会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