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一寒,沉痛的意识到一件事,他……真的死了?
因为死了,他的魂魄才得以飞越千里之遥,从边境回到宁安城,回到自己家里,七年来始终盼望的事情,没想到会在死后才实现,但现在实现了,又有什么帮助?
他死了,就无法兑现诺言,他的死讯一传回京里,她肯定哀痛欲绝,无法接受。
他怎么能留她一人独守着这个家?想到她先是送走他的父亲,紧接着又要送走他,他的心忍不住淌血,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坚守承诺,最终还是战死沙场!
“晓昭……”
他心慌意乱的往寝房方向走去,没一会儿就已来到寝房外头,但就在房门前,他却迟疑、退缩了,不敢进去见她。
她看得到他吗?
而他此刻身染鲜血的狼狈模样,又会不会吓到她?
就在他挣扎犹豫时,原本黑暗的房内突然出现一丝光亮,没过多久,甄晓昭从里头打开门,恰恰好和岳胜磊迎面相对。
他一愣,整整七年没见到妻子的面,她已有些微改变,原本的青涩之气尽褪,已是一名妩媚动人的少妇,就算此刻垂散着发丝,单衣外头只随意披着一件外衣,没有特别打扮,在他的眼中,还是异常的美丽。
终于见到她了,这七年来,他每日每夜都思念着她,多想早些回来和她团聚,然后两人再也不分开。
他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微哑着嗓音唤道:“晓昭……”
然而她却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对上他的,在他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她已经迈开步伐走出房间,穿过他半透明的身子往小院落走去,根本就没有发现他。
岳胜磊眼睁睁看着她穿透而过,虽然早已明白自己已是残魄之态,但还是忍不住震惊错愕,甚至感到万分悲伤。
她看不到他,他甚至连碰触她、让她知道他已归来都没办法,这对他来说是何等残酷之事,比他身受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他转过头,悲哀的看着她独自在夜色下行走,左右张望,不知在寻找什么东西。
“奇怪……”
甄晓昭喃喃自语着,她今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感觉浑身不对劲,甚至刚才在床上也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不但睡不着,还一直觉得门外有奇怪的动静,越想越不安心,干脆起身出来检查一圈,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连一只误闯的野猫都没有。
是她多心了吗?为何她总觉得今夜有哪里特别不一样?
“晓昭、晓昭!”岳胜磊不死心的来到她面前,声声痛苦。“我就在你面前,我回来看你了,你看看我呀、看看我!”
他试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果然什么都摸不到,这让他越来越丧气,忍不住痛恨自己此刻的无助。
为何要如此捉弄他们?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有如相隔千里,相见如同未见。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归来?这样只是让他更加痛苦,更感到憾恨不甘呀!
甄晓昭的心在此刻莫名发热,似乎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远远呼唤她,那呼喊既哀痛又沉重,强烈牵引着她的心,让她的心忍不住揪瘪起来。
是胜磊吗?还是她的错觉?他此刻在遥远的边关,根本就不在这里,她当然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就算明知不可能,她还是在小院内左右张望,激动的微微哽咽。“胜磊,是你吗?胜磊……”
她已经思念他到出现幻觉了吗?但为何她会如此心痛,有种想见却见不到的万般酸楚,让她几乎无法冷静。
她不该如此失心疯的,但她真的忍不住……忍不住了……
“晓昭!我就在这里,你看到了吗?”他悲痛的看着她眼神四处梭巡,但就是没落在他身上,完全不晓得他就在她面前。
老天爷啊!别再折磨他们了,让她可以见到他吧!要不然再这样下去,不只她会疯,连他也会疯狂的!
“胜磊,你到底在哪里?胜磊……”她眼眶泛红,忍不住落下泪来,长久的相思难耐让她好苦、好苦。
“晓昭,我……”
“岳胜磊,你的时辰已到,该随咱们回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岳胜磊心一惊,转头看向背后,才发现黑白无常已经出现,两人面无表情,手上各拿一条铁链,那铮铮作响的声音,直教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岳胜磊,别再浪费时间,快随咱们上路吧。”
“不,我才不走!”他突然转身奔跑,想要躲避黑白无常的拘提。“我绝不入阴曹地府,就算死也要留在晓昭身边!”
“岳胜磊,哪里跑!”黑白无常即刻飘飞追去。
岳胜磊穿过岳家庭院、穿过围墙,冲到外头的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大街成分寂静,只有后头铁链拖地声刺耳地响起,声声令人心惊。
他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张望,黑白无常此刻竟扬起诡异的笑颜,并不急着追上他,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像是打算慢慢玩弄他,让他备受追赶的焦心煎熬后,再一鼓作气擒住他,带回阴曹地府复命。
该死!明知自己胜算渺茫,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奔跑。
他不想死!他必须回到晓昭身边守护着她和孩子,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连他也失去,那对她太残酷了!
老天要是真有眼,就不该如此对待他们!
让他回去,回到她的身边,他不要到阴曹地府!
“嘿嘿……岳胜磊,你是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的……”
无论是谁听到他的恳求都好,请怜悯他们俩吧,他一定得回到她身边不可,要不然她肯定痛不欲生的!
让他回去!就算死,他也抛不下她,绝对不离开她!
你的恳求,我听到了。
“呃?”一道迥异于黑白无常的纤细女子嗓音突然回荡在四周,清楚的传入岳胜磊脑海中,吓了他一大跳,紧接着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骤起,狂乱的将他包围,隔绝了追捕上前的黑白无常。那风势之强,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感觉自己身在狂风中几乎快被撕裂了。
一会儿之后,风势渐弱,直到完全平静下来,岳胜磊再度睁开眼,错愕的看着四周景象,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的街道不见了,他身处在一座弥漫着浓雾的森林内,前后都不见路,也不见黑白无常的踪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来的,当然也就不知道该如何离开这个地方。
“怎么会这样?”他困惑的四处张望,非常焦急,急着想回到晓昭的身边。
就在此时,另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在迷雾中渐渐显现,慢步来到岳胜磊面前。
她身穿轻柔飘逸的白色衣裳,黑柔长发在两颊旁顺垂而下,一张年轻的脸蛋绝美动人,但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
岳胜磊不解的瞧着她,虽然她的美貌倾城倾国,但那冷淡到近似木然的表情,却无半点生气,仿佛一尊精致的傀儡,只有躯壳,没有魂魄。美得空洞,不似正常之人。
“你是谁?”岳胜磊确定她的眼神是直视着他、看得到他的存在,所以恐怕不是寻常人。“你是将我带来这儿的?”
“我?”她美丽却缺少灵气的眼睛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回答。“主子都唤我‘阿摇’。”
“阿摇姑娘,你是……神仙吗?”他看她,不像鬼,倒像仙,缥缥缈缈的,几乎要与四周的迷雾融为一体。
阿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迳自说道:“你的相思执念过深,将我牵引而来,所以我才会听到你的恳求。”
岳胜磊瞬间眼睛一亮,内心激动起来,难道他真的遇到神仙大发慈悲,要给他一条生路了?
不管她是仙也好,是妖也罢,只要能助他一臂之力,他这辈子都会感激她,要他做牛做马报答,他也没有第二句话!
果然,阿摇再度启口,就是他所心心念念、唯一盼望的事——
“我可以实现你的心愿,助你还魂,重新回到你妻子身边……”
第7章(1)
“唉,头好痛……”
午后艳阳高照,甄晓昭以及一名丫环陪着已六岁的小承儿在后院内玩耍,趁着休息空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希望能够减缓已经持续好几日的隐隐作痛。
自从几日前夜里她心神不宁且浑浑噩噩的在房外晃了一整夜后,似乎身子就有些不舒服,才会一连头痛好几日。
“娘!”活泼好动的承儿突然冲回娘亲身边,手上还抓着一只活蚱蜢。“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甄晓昭吓得倒抽一口气,一旁的丫环干脆直接惊叫出声,毕竟是女人家,对这些虫儿就是难以招架,连靠近都不敢靠近,更不用说是抓了。
“承儿,快将它放了,快点!”
“喔。”虽然不懂娘亲为何会对如此可爱的小东西感到害怕不已,承儿还是转身将小蚱蜢放生。
被孩子这么一吓,甄晓昭感到头更痛了,只想回去暂时小憩一番。“小红,小少爷就让你看顾着,我回房歇息一会儿。”
“是的,夫人。”
回到房间后,甄晓昭连衣裳都没脱下,直接躺上床闭眼休息,但脑中却依旧想着事情,无法彻底放松。
算算时间,再过十日就会有家书从边回来了,每次她都好期待,不知他这一回又会写些什么?
好期待,真的好期待……
十日之后,甄晓昭一早就等着官兵将岳胜磊的家书送到岳府,平时若是有家书回来,大概近午时便会送到,可是现在午时都过了,屋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甄晓昭不死心,干脆派一名长工去兵部询问看看,好确定今日是否有信使从边境回来。
终于,长工在夕阳西下时回来了,他一进到前厅,早已久候的甄晓昭立刻从椅上站起身来,一脸的期待。
“你去探听消息,结果如何?”
“回夫人,今日的确有信使归来,但……并无少爷给夫人的家书。”长工脸色凝重的回答,眼神有些闪烁。
“他这回没有写家书……”甄晓昭有些讶异的喃喃自语,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过去就算他再如何忙碌,也会抽空写家书报平安,就算信内只有平安两字。
长工不只打听到信使之事,还听到另一个刚传回来的消息,内心万分挣扎,真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出口才好。
犹豫了好一会儿,长工最后还是决定说了,反正早晚消息都会传回来的。
“夫人,还有一事,是小的从兵部官员中口听到的,关于少爷的近况……”
“什么近况?既然有他的消息,就快点说呀!”甄晓昭精神一振,没家书也不要紧,只要能知道他的近况就好了。
“听说少爷他……他在前线受了重伤,目前生死……未明。”
据长工听到的消息,岳胜磊在前线遇上北敖军的主将慕容霄,两人战得十分激烈,双双身负重伤,被各自的军队救回去,生死不明,岳胜磊的伤势极为严重,信使从边境回来前,军医尚在努力挽救将军的性命,不知结果为何。
两国战事延续多年,在边境的将士也多年无法回家,皇上怜悯将士的辛劳,已发布军令,近期会把驻守边境七年的将士调回来,换原本驻留在京师附近的军队前往边境,第一批将士即将在几日后出发。
“胜磊他……受了重伤?”甄晓昭错愕的瞪大眼,心慌意乱。“这是真的吗?你没有听错?”
不,胜磊不会有事的!他答应过她,会平安归来的,她相信他绝对不会食言的!
“夫人请别惊慌,或许是传消息之人将话说重了也不一定,说不准少爷的伤没有这么严重,毕竟兵部的大人们也没有亲眼见到将军。”他也只能暂时如此安慰,虽然他听到的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
“没错,你说的没错……”甄晓昭努力稳下情绪,但话语还是忍不住微颤,一时无法冷静。“辛苦你了,你下去休息吧。”
“是的,夫人。”
长工离去后,甄晓昭脚步虚浮的回到自己房里,还是无法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努力压着狂跳不已的心,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那一夜的心神不宁,难道那是什么预兆,在暗示她胜磊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会的,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她如此说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说着,脸色不自觉地变得异常苍白。
她极力想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然而接下来的日子,甄晓昭的情况更是严重,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模样,神色越来越憔悴,仆人们虽然担心,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盼望能赶紧有好消息从边境传回来。
就连承儿也发现娘亲的异样,小心的跟在娘亲身边,就怕恍惚的娘亲不慎碰着或摔着,那就不好了。
浑浑噩噩的日子又过去一个多月,终于再度有消息传来,然而这一回的消息却是——
“夫人!”
才刚过午时不久,一名丫鬟冲入甄晓昭的房里,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是褚将军……褚将军来到咱们府上了!”
“褚大哥?”甄晓昭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讶异不已。“他已经回来了?那胜磊人呢?”
丫鬟摇摇头,她没看到自家少爷出现,也不知少爷的情况到底如何。
甄晓昭将同在房内的承儿交由丫鬟照顾,即刻冲了出去,迫不及待想知道相公的消息。
既然褚大哥都回来了,那相公也应该快回来了吧?七年,她已经苦苦等了七年,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一冲到前厅,就见褚云隆一脸凝重的带着几名士兵在厅内等候,他们并没有坐下,而是直挺挺的站着,气氛是说不出的沉重。
一见到甄晓昭出现,褚云隆先是一哀,紧接着蹙起眉头,语气也很沉重。“弟妹……”
“褚大哥,胜磊人呢?”甄晓昭来到褚云隆面前,激动地询问。“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胜磊呢?”
褚云隆正是第一批被换回京城的将领之一,今早才刚回京,向兵部复命后,连休息也没有,就风尘仆仆的赶来岳府。
面对甄晓昭的询问,褚云隆好一会儿都回不出话来,一脸的哀伤沉重,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告知她恶耗。
“褚大哥,你为何不回话,胜磊他到底是怎么了?”她越问越焦急,看着褚云隆凝重的神色,她也越来越不安。
“弟妹,请你……一定要振作。”挣扎了许多,褚云隆才勉强说出这句话。
“什么意思?我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褚云隆朝身后的士兵看了一眼,两名士兵接连站出,手上各自慎重的捧着一样东西。
直到此时,甄晓昭才注意到士兵手上拿的东西,其中一个捧着的是一套排放整齐、却染满鲜血的战甲及宝剑,另一名士兵手中所捧的则是……骨灰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