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再度望向北宫澈,忽然脚下一软,险些昏厥过去。
「公主……」
「我没事。」她站稳身子,不让宫人为她担心。
「公主,您这些日子过于烦忧操劳,或许是玉体有恙……还是回宫让御医诊疗,稍作休息吧?」
「不用担心我。」她虚弱微笑,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倒下去,她必须守护大广朝,还要保护最心爱的人,不能这么轻易被打败。
不论李重熙还有什么未使出来的把戏,将来她还要面对什么风浪,她绝不会允许自己被打败!
华皇的下诏对前线战情起了效用。
北宫澈伤势无碍的消息不但稳定了军心,重要的是如今公主终于亲自为摄政王辟谣,直言摄政王并不是弑杀先帝的罪人,要所有广朝的兵士为天下唯一的李家血脉奋战——这证明他们不如谣传的有何误会,而北宫澈也不是什么狼子野心之徒。
军心稳定,加上有大将军袁威的坐镇,立宣城于不败之境,广朝兵马甚至大捷收复了三座之前被占领的城池,重创了二国联军的气势。
战情胶着,军饷徒费,最后就算是李重熙也不得不祭出议和一棋。
「议和?」
「是,公主。」巴武跪在堂下对她启奏。「袁将军传来讯息,说二国联军有意议和,若公主同意,双方便可派和使到宣城进行和谈。」
华皇沉吟不语,议和一途可说是目前对他们最好的路,毕竟北宫澈伤势未愈,至今昏迷不醒,而此时的她撑不起必须面临战争的广朝……然而李重熙的心计却让她无法信任,只因她比谁都了解李重熙,知道他是怎样心机深沉之人……
可她难道要因此放弃这个机会?
放弃这个可以带来和平,让广朝百姓不再恐惧的机会?
华皇起身,走向病榻上沉睡的北宫澈。
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没有回答,可华皇心底清楚,他一定也跟她一样,不想见到广朝再有任何血流成河的将来……
「巴武,告诉袁将军,本宫同意议和。」华皇思索良久,下定决心。「不过,我要见到雕龙太子亲自出面谈判。」
巴武听了她的话,忽觉不对地惊问:「公主,您的意思该不是……您也要亲自去宣城?!」
「对,我要亲自做和使。」
「这不可以!公主,此举太过危险了……」
「不用担心,巴武。」华皇对他笑了下,便再度将目光转向北宫澈。「雕龙太子不至于胆敢杀害和使,尤其那个和使是我。」
李重熙虽是心机深沉,可绝不是为达目的不顾史册骂名之人,若是,他一开始就不会留她性命,因为他图的并不只是李家天下,而是千秋圣名。
因此,至少在宣城和谈,永录史册的这次会面,他是不可能杀她的。
「那么,请务必让臣陪同您一起前去……」她是对主子至关重要的心上人,若不由他陪同,万一出什么事,他无法对主子交代。
「不必,巴武。我现在需要你替我守护摄政王,我会另外带上广朝大臣,请你留在广都为我照顾摄政王。」
「可是……」
「巴武,唯有我亲自出马,才能与雕龙太子取得真正的议和,只有这样,广朝才能有和平的希望。」
华皇也相信,若是北宫澈清醒,也会支持她这个决定。
唯有她,拥有与李重熙相同血源的李家子嗣,才有机会结束这场可以说从文庆太子被杀之时,或许就已注定要发生的战争——
第10章(2)
华皇到达宣城后,双方很快地进行了和谈。
当她来到双方约定的和谈地点,李重熙早已在园子里等着她。
他见她带着使臣与侍卫到来,并未依礼起身参见,只是从容地笑开俊颜。「好久不见了,公主。」
华皇身边的陪同大臣立即斥道:「大胆雕龙太子,见到公主竟不行礼?!」
李重熙唇畔未动,华皇已经开口。「休得无礼,雕龙太子乃文庆太子嫡子,当是李家血脉,是我的堂兄,尔等不可造次。」
李重熙闻言,笑得更深了。「没想到公主竟如此深明大义,倒教堂兄我不知所措了。」
「堂兄睿智多谋,怎么会不知所措?」华皇有备而来,对他亦毫不怯懦,不……应该说是她回复了记忆,因此已不再对李重熙有任何善意。
瞅着她的眼神,李重熙也察觉了眼前的女子,跟在舒城落难无助的她完全不同。现在的她,想必是忆起了什么。
「堂兄既然也自称堂兄,那李家天下之争便是家务事了,不如遣退左右,就我们兄妹俩好好谈谈吧?」华皇迎视他的打量目光,随即建议道。
李重熙看了看胆大的她,便对侍从们开口。「你们都退下吧。」
华皇也瞥向自己身后的人马。「你们也是。」
「公主?」
「都下去吧,本宫要先与堂兄叙旧。」
众人只得听命。「是……」
待两人耳目都清净了,李重熙便问她。「公主想要先谈什么?」
「让你选吧!你想先谈利用我的事,还是杀死我父皇的事?」华皇想起他策动的一切,心中难免激动。就算是父皇先亏待了他,但他如此杀害对她来说只是慈爱父亲的李厚,还造成她与北宫澈之间的嫌隙,她自是不可能原谅他。
「看来……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或许你派的细作来不及告诉你,因为我是在她企图杀了北宫澈后,才终于想起这一切。」
「那个细作……原来你已经都知道了。」李重熙沉吟了下,然后抬眼看她。「想必她已经死了,是杀了北宫澈之后便马上自杀了吧?」
「不是你让她这么做的吗?你是怕我们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吧?」
李重熙再度展笑。「老实说我并不怕,不过……她或许会替我害怕。」
媛娥与许多他身边的侍卫一样,自幼被养在他身边,对他是忠心至极,只知道为他的安危大业赴汤蹈火,若他要他们死,他们一定会不问原因便拔刀自刎……所以李重熙并不害怕媛娥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危险。
「你是一个可怕的人,李重熙。」华皇定定注视着他的笑容,竟有一丝寒意,没想到面对忠心下属的赴死,他竟还能笑?
而她每每想起可怜的俪人,都会难过得掉下眼泪,想起俪人为了救自己的犠牲,她更是无法原谅李重熙了。
「可怕吗?」李重熙扪心自问,为了报父亲的血恨,他筹谋至今,终于杀了李厚,眼见大广朝唾手可得……
然而他清楚自己走至今日的背后,犠牲的不只是华皇或北宫澈,还有站在他身后为他而死的无数人,如果完成使命便是他们一生中对他唯一的期待,那他愿意做个可怕的人。
他的目光也在顷刻间失去了温度,批判地扫向华皇。「我是可怕,但比起设计杀害自己亲手足的弟弟,你不认为他更可怕吗?」
他的话彷佛瞬间掐住了华皇的颈子。她知道父皇愧对文庆太子、愧对他,也许父皇的死怪不了李重熙,可是俪人跟北宫澈呢?他们何其无辜呢?
「李重熙,你犯的过错,别赖在别人身上。」华皇激动地指责他。「如果你是要我跟父皇死,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让北宫澈成为你的代罪羔羊?为什么让我成为你的刀剑?」
「因为我要李厚的骂名永存后世!」李重熙微扯俊唇,揉出一抹轻蔑的笑。「只有我的登基是众望所归,他的不仁才显得龌龊,史册上永远会记述他的弑兄夺位、赐死国师的暴虐、失去民心的昏庸……而不会对他的死有一点同情!」
「你……」华皇气得发颤,小手暗暗握成拳头。
原来他图的不是自己的千秋圣名,而是父皇的永世骂名,这才是他真正的报复吗?
李重熙悠悠站起身来。「你的父皇会被李家撤出宗庙外,而我的父亲将会被追谥为天启帝,后人永远记得英年早逝的文庆太子,记得我才是李家的子嗣,而你一个丧国公主,只会跟你父皇一起埋葬于青史中……」
「不会这样的……」华皇咬紧下唇,对他竟有这般的企图感到心寒可怕,花容也打从心底冷得发白,可她又想起北宫澈温暖的笑容,终于恢复坚强,对他昂首。「李重熙,我绝不让你得逞——」
他冷冷望着华皇的怒火,却像事不关已,随即从袖里抽出一样东西。「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她一见到那绸布,便记起那是什么,同时,旨意里的一字一句都快速地在她脑中掠过——
「这是你在舒城一别时,怕行刺北宫澈万一失败,便没人能夺回李家天下,为了向天下证明我才是李家天下的继承人,特意为我写的让位诏书。」
她面色迅速一变,想起当初自己坦言要行刺北宫澈,他百般劝阻,要自己为大位考虑,这才让她主动写下了他手中的诏书。
莫非,这一切早已计划好了,所以他才愿意冒险放她回广都?他甚至根本不在乎她到底能不能成功,因为他要的只是这纸诏书?
她突然觉得喉间吞咽困难,声音干涩地问:「这是我失忆时写下的旨意,你现在还当真吗?」
「我不当真,但天下人会当真,广朝所有文武也会当真。」如今广朝三分之一的城池尽落他手,甚至有人抱城给他,加上这诏书在手,他等于拥有了号令天下的至尊令牌。
没想到他竟留了一手的华皇,双手握紧腹部的衣料,强令自己冷静面对他的威胁。「我不会让你成功的,天下人很快会知道那纸诏书不再有意义,你的如意算盘不会成功的!」
李重熙根本不将她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可以阻止他了。「那么,就让堂兄我好好见识吧——」
「李重熙,我亲自来与你谈和,只想问你愿不愿意收手?」华皇强自压抑情绪,镇静地问,想给他最后一次谈和的机会。「撇开我们的私怨,让无辜的人恢复名誉,也还给广朝百姓没有战争的乐土,与我结束这场战争,你愿不愿意?」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打消称帝的野心,那么我的答案是不愿意。」他不在乎她手中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事到如今,他不但拥有广朝三分之一的土地,也拥有了东巽与南襄二国国土,更重要的是拥有天下民心,就算他想现下自立为帝也并非不可。
「那么,你就拿你的诏书公诸天下吧!」华皇明白了,也不再劝他,反而要勇敢地挺身应战。而她能这么勇敢,她很清楚,是为了北宫澈。「你想让摄政王也沦为千古罪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因为我一定会守护他!」
他为了她的皇位,曾不顾众议地守候她,如今她为了他的名誉,也一定会与李重熙战斗到底,因为她已经懂了,如今唯有她继续坐在广朝的皇位上,广朝的史书才能不由得李重熙一人欺世遮天。
于是华皇下定主意,喊道:「来人!本宫与雕龙太子和议无望,立即起程返回广都!」
摄政元年春,宣城和谈破局,天下震动。
是时,雕龙太子于「舒城」称帝,建元「统广」,史称「南广朝景星帝」,至此广朝遂分南北二朝,二李帝各执天下,三国王制亦不复存……
李重熙以一纸诏书,终于登上了帝位。
当华皇返回广都后,接到的便是他被许多广朝旧臣拱立登基的消息,其中不但有崔有忠,还有许多在交战中投降的将领,天下人尽认为他的登基匡复了李家正统,有的广朝百姓甚至横越回雁山归顺他。
而且他还建元「统广」,证明他想一统天下的野心不容忽视,华皇明白,他必然会持续对广朝的战争。
她呢?她该怎么阻止他?怎样才能挽回已经处于劣势的大广朝?
这时,一阵强风扫来,她突然觉得冷,于是双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腹前。
接着,她像想到什么,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会是这孩子吗?
会是她出发去宣城的路上,意外发现自己有孕的这个孩子吗?
上天在这个时候将这孩子赐予给她,不正是要这孩子依照父皇原本的期望,成为大广朝未来的天子吗?
虽然李重熙已经称帝,身边也有广朝的旧臣支持,但只要她有这个孩子,她便能以父皇的圣旨抵制李重熙手中的诏书,公告天下如今李家有后,自己肚里这个即将出生的李帝才有继承大广朝帝位的正统性,如此能不能让最后的民心聚集,守住她手中飘摇的大广朝?
「公主!公主!」
这时,宫人的惊慌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别开眼,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禀公主,摄政王醒来了!」
「什么?!」华皇闻言,表情立即一转喜色,连蹙着的细眉也为之舒展,万分惊喜地抓住宫人。「此事当真?摄政王真的醒来了?」
「请公主立即前去大殿,御医正在为摄政王把脉呢……」
华皇也立即迈开脚步,急促地前往大殿,就算她暗自要自己小心,时时嘱咐自己如今不是一人之身,无论怎样都不能动了胎气,可她还是掩不住欣喜,健步如飞了起来。
她进入大殿,马上来到北宫澈的病榻边。「澈……你终于醒来了,你没事吧?」
她一来,御医立即让位,她也捱近坐起的北宫澈,紧紧抓住他温暖的手。
「我没事。」北宫澈的气色不错,若不是腹部还有伤,根本看不出来是昏迷了这么久的人。「你呢?你还好吗?」
他伸出另一只手贴上她的脸庞,想亲自确认她是否也平安无事。
华皇马上握住他贴在脸上的大掌,用力点头。「我没事。澈,我都想起来了!关于政变的真相……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北宫澈闻言,黑眸乍露惊喜。「你都想起来了?」
「嗯。」她又点点头,然后愧疚地流泪。「我为什么会以为你杀害了父皇?不应该的呀,这些日子,每当我想起你为我受的罪,还有之前我对你的仇恨,我都觉得好荒谬,好对不起你……」
「别这么想!」北宫澈轻轻捧起她的小脸,如今这张美丽的脸蛋像雨后的花儿,令人心疼。「我知道你是因为受伤才会忘记了,而你受伤却是我的责任,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所以即便你那样对我,我也不允许你责怪自己!」
看着他柔情深种的眼眸,即使他不怪她,她的泪却因此流得更多。「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曾经指责你是杀了父皇的逆贼,我……我还想要杀你!我记得你那时候的失望,你的心一定比你手上的伤还痛吧?」
那时,他为了阻止她因为受辱而想自我了结,曾用手紧握住她手中的长剑,如今她还能抚摸到他手心里的粗糙伤疤,他的心,怎么可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