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放软,不要用力。”
“银箔慢慢搅下去,很好,就是这样……”
初雪刚开始还会想着才不要他教,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又一种奇怪的平稳,平稳到她不由自主开始听他的话。
定心,定性。
半个月后,终于恢复手感。
当老师傅终于对它点头时,她第一次对册云笑了。
那日,大雪初晴,两人从笔院出来,洗完手脸,丫头正要给她系上披风,册云却接过手,“我来。”
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她还是乖乖站着让他帮自己系披风。
后来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帮自己系披风,此后一年又一年,他不只帮她系披风,戴发冠,还教她骑马,驾车,打猎。
他呵护她一如女孩儿,却教导着他如何成为一个男孩。
★☆★
十六岁的初雪想起那一幕,总觉得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不管是娘乱七八糟想跟她解释为什么她跟弟弟不一样的时候,还是奶奶说“孩子,委屈你了”的时候。
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委屈,妹妹生香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所以活得像一只笼中鸟,这辈子除了到佛寺进香,没去过其他地方,除了嫁人,也不能离开家乡,自己拜了那个错误的福气,反而能到处乱跑。
虽然女扮男装会有些不方便,但她身边有册云这个万能之人,平心而论,日子过得很舒坦。
想来缘分也真的很奇怪。
两人开始做伴时,自己才六岁,说实话,怎么样都不懂为什么奶奶跟娘要安排一个男孩子在自己身边——虽然孙婶一再拍胸脯保证说“册云这孩子口风非常紧,绝对不会泄露小姐的秘密”,可是丫头中也有口风紧又衷心的哪,何况为什么他非得跟一个男生一起长大呢?
她可是小姐哎。
是小姐,是女孩子家。
即使奶奶说册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让他去做,但这些事情她可不好意思让男孩子来。
越大,越懂得男女有别。
所以每天,她都是在拍门声中睁开双眼,自己起床,换上衣服,开门,梳洗过后让丫头给她梳头戴冠,接着乘轿到城西打桩。
晚上呢,自己解发冠,褪衣服,脱鞋子,爬上床,放下帐子,半夜口渴得自己下床倒水喝,冬天的地板凉得很,就连茶壶里的水都是冰的……
她知道,府中人都说三公子为人谦逊,能自己做的从不假他人之手,跟着他的下人从来不用半夜起来服侍,人人都能一觉到天亮……其实,那些下人哪知道,她这三公子不是谦逊也不是勤劳,只是很单纯的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女孩儿,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勤劳,以免暴露真身。
她曾经问过奶奶,怎么不给她再找个口风紧的丫头,夏天就算了,冬天衣服还得自己穿好麻烦,洗澡时也不方便,有次一个新丫头不知道“三少爷洗澡时不喜欢别人在旁边”的规矩,进来问她要不要加点热水,把她吓得魂飞天外。
饶是这样,奶奶跟娘也没有退让,起居丫头一如往常,贴身丫头想都别想,没有主人家命令,谁也不准进她房间一步,因为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初雪不死心又问,既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怎么又找册云来?
奶奶说,“这个现在跟你解释,你也不懂,等将来长大就知道”——但直到她十五岁,奶奶都一直逃避这个问题。
倒是前一阵子春游赏花,她无意中提起时,册云告诉她答案。
“因为你是三公子。”
这是什么答案?说跟没说一样。
初雪不满,“说清楚点。”
“你是三公子,慢慢会开始接受庄子上的事情,跟老爷进京贡墨,跟江南文士来往,或者跟皮毛商人到酒楼谈事,你可看过哪一家少爷带着个丫头进出酒楼,开船游湖?”
她摇了摇头。
“那你可看过哪一家少爷带着随从进出酒楼,开船游湖?”
“……每家公子都这样。”
册云笑了笑,脸上写着:这不就清楚明白了吗?
“那……”
“那什么,丫头不能跟你出门谈生意,不能跟你进出酒楼,不能跟你一同跟文人春游吟诗,何况让你跟丫头在一起,只怕你会越来越像个丫头,所以老太太才让你跟着我,好让你更像个公子,懂吗?”
第3章(1)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春。
转眼,册云已经在杜府待了十一年,无意考功名,也尚未娶妻,倒是今年年初,将多年挂在帐上的工钱一并取出,替义父义母在城郊买了住处,距杜府不过半日路程,方便他去探视。
虽然不过两个房间一个小院,不过比起昔日旧居河涨淹水的日子好多了。
小院里养鸡养鸭,后面一块地能种种菜,册云每半个月回去一趟,给两老买米买盐,在那里吃过午饭后才回来。
附近的老实农家看册云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孝顺,家里有女儿的都想问问亲事,每当这种时候,老孙夫妻总照着册云的交代说,这孩子受杜府栽培, 既读书又习武,受到很多恩惠,主人家的公字都尚未婚配,因此他暂时没打算成亲。
人家父母这么说,当然也只好算了。
一方面, 相对于初雪的不聪明,与生烟的不细心,册云简直是太聪明太细心,杜有松跟陈氏商量过后,决定这两年慢慢会交代他做其他的事情,府内,府外,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一些,至于商人送来制墨用的牡丹皮,薰草豆,甘松等等,已经完全文由他收货点货。
走在外面,城中人也都知道这是杜府的册云公子。
这公子什么来历不重要,重要的是杜家老爷信任他,甚至几次杜生烟在茶楼听曲忘了回家,都是由这册云公子来逮人回去的。
没错,是逮。
茶楼的小二说,待在二楼雅座的杜生烟跟随从一见册云上楼,立刻付钱走人。前后不过几口茶时间,比以前小厮来三催四请有用多了。
至于杜府未来当家的三公子,见过的人就没那样多。
有人说其身材高大,尔雅不凡,有人说其个性爽朗,不拘小节,但后来发现身材高大尔雅不凡的册云,个性爽朗不拘小节的是杜生烟,众说纷纭中,只有城西几个渔人渔妇能真的说出初雪的样貌。
“那公子个头不是太高,不过长得很俊俏。”
“没大户人家的架子,挺好相处。”
“做什么?没做什么啊,这渔舟多大,想多放两个箩子都没地方,杜公子跟他的随伴总是站在前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说这公子比起画舫诗船,更爱渔人小舟,天气好时便爱跟着一起出湖,回到岸边,无论那舟子上多少鱼货,都会一并买下,因此湖边渔人渔妇见到他,都会主动招呼上船。
即便如此,初雪的遭遇也没有比杜生烟好多少。时间晚了,传说中的册云公子,一样会催人回家,差别在于,杜生烟他是去到茶楼催,而杜初雪, 他是一直在身边,直接要舟子回头。
语气,总是没有商量余地。
初雪习惯了。
他,也习惯了。
刚开始几年,他是她的影子,后来这几年。他把她当小尾巴一样拴在身边,照顾她,爱护她,也管束她。
在府巾过着衣食无忧生活的两个人,并没有历经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了不起也就是初雪有时顽皮会挨骂几句。
读书,习字,生活算是顺风顺水。
他们就是一直看着对方长大。
虽然近两年来册云渐忙,不再像以前一样几乎都在初雪身边,但有一点是没有改变的,只要她出府,他便会陪着。
而这陪伴,十一年来不曾间断。
★☆★
这日,册云刚从外头回来,才穿过门庭,便有个小厮迎上,“册云公子,汪管家请您去大厅一趟。”
“有什么事吗?”
“有客人到访,是拿着老爷跟夫人的请柬来的,但是早到了几日,老爷夫人正好不在,汪管家命人去城西大庄找三公子, 又让小的在这等 ,说如果您回来,让您去大厅一趟。”
“我知道了。”
过一阵子便是杜老太大寿,杜家忙着张罗宴请亲友的事宜,因此杜有松跟陈氏最近都很忙,证据就是事必躬亲的杜有松,开始把一些不太能交代别人的事情交给册云做。
约莫半个月前,他将册云叫过去,说实在抽不出时间了,让他这阵子先别管初雪,也暂时先停止收货点货,带他去给猎户们送春礼。
每户一担子,里面有两匹布,一盒鲜果,一盒干果,新米两包。
除了送礼,也跟猎户们寒喧寒喧,先多谢几声,猎户们若捕到比较少有的野生石獾跟野生香狸,卸了毛自然会送来杜家笔庄。
杜有松说,这是当家的基本功,年年都要做,不能省。
照说应该由初雪这个儿子去送的,不过每次提到这事陈氏都会发火。 杜有松不敢逆妻子的命令,所以便让他去。
“这事就交给你了。”
“是,我会办理妥当。”
刚来的那几年,他日日跟初雪同进同出,但这一两年开始慢慢帮老爷做事,而且还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大事,府中下人都在说,大管家的位置迟早会换册云公子做。
这流言在他十五六岁时便已传开,这两年则甚嚣尘上,而他替杜有松去送春礼,这件事情,更把可信度推到了高点。
以前若只有五分信,现在可就有九分信了。
证据就是,以前是说“册云”,“你”,现在变成“册云公子”, “您”。
在门口等他的小厮,一路您不停。
“册云公子,老爷跟夫人去临县,恐怕要很晚才回来,不过知县大人刚刚命人传话,说晚上在河边与几位好友小宴,请老爷去一趟,您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派人到绍兴酒楼买两坛陈年酒送过去,就说老爷跟夫人去外地访友,不及赶回,这点心意当作是赔罪,另外再去春风楼,请里面弹琴的姑娘过去弹琴助兴,琴钱多给她一点。”
“是。”
册云边走边吩咐。
一进大厅,便见到紫檀桌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跟一个绿衫少女,两人低声说话,神色颇有赶路后的疲倦,桌上的茶水干果去了一半有余,看来已经待了好一会儿。
汪管家坐在远一点的下首,见他进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公子您来了。”
册云笑,“汪管家辛苦。”
汪管家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陪客人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很折磨,何况又是两名女客,不能随便搭话,只显沉闷。
“公子,我给您介绍一下——”
汪管家话还没说完,那中年妇人已经先迎上来,十分热情地说,“哎呀,这肯定是初雪吧,都长这么大了,要是在外面见到,怕都不认识了。”
“您是?”
“不认得我啦, 我是竹县的族姑哪,小时候还买过糖葫芦给你的。” 中年妇人看着他,满脸堆笑地左看右看。“来,让我瞧瞧,不愧是杜府的少爷, 真是丰神俊雅,一表人才,银荷,你说是不是?”
只见绿衣少女害羞地点了点头。
册云觉得有点好笑,“夫人误会, 我不是初雪公——”
“刚刚明明见那几个下人都对你毕恭毕敬的,身材这样高大,神情这样威严,不是杜家公子还会有谁, 何况那老管家也叫你公子了不是?你这孩子想捉弄族姑?族姑不会上当的。”那中年妇女完全没给册云说话的机会,一句接一句, “银荷啊,你看你初雪哥哥多爱开玩……”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另一个声音从廊边过来, “汪管家,我雕字才雕到一半呢。 什么事情非得回来?李师傅见我半途离开很不高兴。念了我好几句,明天肯定要我连梳一小时猪鬃才肯放人了。”
只见珠帘一掀,一个俊俏的少年走了进来。
行得急了,头发一下被珠帘缠住, 唉的一声,又退了回去,伸手拉了拉,才又走回厅上。
身材不高大, 神情也不威严,但衣服却是昂贵的丝绡裁成,山水刺绣腰带,中间缝着一颗大翡翠,翠绿晶透,一看就知价值非凡,头上束着一个金色发冠。
脾气显然浮躁,五官略显稚气。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族姑一下说不出话来。
看看那从珠帘后走出来的金冠少年,又看看刚刚从大门进来的那个相貌堂堂男孩……是相貌堂堂没错,但不比那金冠少年的富贵气息,何况那金冠少年后面还跟着一个丫头,手臂上挽着一件白色袍子,看来是外出时的披风。
该不会先前那个真的不是初雪吧……
就像给她解答似的, 老管家迎了上去,微微欠身说,“初雪公子,有客人来了,是您的族姑。”
初雪转过头,“族姑?”
她的族姑少说二十余人,是哪一个?
“竹县的九族姑,夫家姓沈,那位是沈府千金,沈银荷。” 册云完全懂她在想什么,很快的跟她解释,“小时候我们跟老爷夫人一起去沈家做过客,沈夫人知道你爱吃甜食,还特别上街给你买了糖葫芦跟蜜饼。”
夫家姓沈的族姑……
这样讲来,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回事,叫做杜……杜秋满吧?
但是,那个族姑是长这个样子吗?她……没这么老吧,明明小了爹爹快十岁,怎么会看起来比爹爹还老?
算了,她又不是族姑丈, 管族姑长什么样子呢, 既然册云跟汪管家都说她是族姑,那就是了。
第3章(2)
初雪一拱手,“族姑请坐。”
杜秋满至此终于回过神来,“唉,你看,我高兴得都傻了, 还没给你们做过介绍呢,来,这是我的独生女儿,叫银荷。”
虽然认错人有点糗,不过没关系——她这远房堂哥只有两个儿子,眼前这个是初雪,而刚刚那个从前门进来的少年显然大个二三岁 ,因此绝对不可能是生烟。
不是大儿子,也不是小儿子,自然就是府中的帮手或者陪读。
自己虽然也不是主子,好歹是主子家的亲戚,需待之以礼,何况他看来也算稳重,想来不会多嚼舌根。
想到这里,觉得心情稍好了一些,杜秋满转向那绿衣少女,“银荷,这就是你初雪哥哥。”
银荷一笑,“初雪哥哥。”
被喊的人一阵头皮发麻,什么初雪哥哥啊,又不是演大戏,这两母女也太亲热了吧。
不熟装熟,没好事。
初雪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册云的衣服。
册云知她心意,遂往前一步,“沈夫人,沈姑娘一路辛苦。”
杜秋满虽然已经知道眼前的少年不是堂哥的儿子,但见他一路进来都颇有派势,倒也不敢太过无礼,“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册云,是府上的管事之一,家主不知道沈夫人与沈姑娘会提前先到,因此没能在府中接待, 很是抱歉。不过为了接待几日后的诸位客人,客房都已经打扫干净,两位远从竹县而来。想必已然劳累,不如让册云先带二位至客房,顺便让丫头送些热水,让夫人与姑娘洗洗手脸,休息一下,明日待老爷夫人回府,再请老爷夫人与二位叙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