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鞠了个躬,“公子,册云公子要我上来说,沈姑娘刚才又在咳嗽,应该不会上来了。”
“好,我知道了。”
“那个……册云公子说,沈姑娘大概是得了风寒,得回去找大夫,所以请您下山,大伙一块回府。”
初雪一来聊得正高兴,二来也还在为了册云选择陪银荷而不高兴,头也不抬地说:“你下去告诉他,留一匹马给我,我自己会回去。”
“公子……”
见阿堂动也没动,初雪突然间上了火——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总之,她大爷现在不想看到银荷,更不想看到册云。
放下杯子,她秀眉一挑,“你是真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语气不冷不热,但已是少见的严峻。
那阿堂苦着一张脸,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从不发脾气的公子突然发了脾气,说他自己会回去,可是山下的头儿又说,让他务必把公子带下来,他只是个下人,现在是该听谁的好?
“公子,我们还是下山吧。”春桃服侍初雪久了,比较敢说话,“老爷夫人不在,您就是当家大主,族夫人跟族小姐是为了老太太大寿而来,总不能怠慢了二位,现在受了风寒,却让他们自己回府,说出去总不好听。”
初雪皱了皱眉。还当家大主?自己都要比白蹄儿还不如了,白蹄儿不高兴时谁都不理,她现在却是不得不理。
她好不容易有人说话解闷,却要因为银荷咳嗽而回府,而且她还得在府中等大夫,那才叫尊重。
见状,孙剑玉连忙堆笑,“杜公子,我在风大夫家学医二十年,大病大痛我不敢说,小病小痛倒是有几分把握,不如我随你下山瞧瞧那位沈姑娘,看要开什么药就顺道写给你,让那位姑娘早些喝药休息。”
也是。
发了几句脾气,初雪气也消了,想着,光回到城中就得一个时辰,然后请大夫来,等大夫来,开药,取药,煎药……就算原本只有小咳,等来等去都要大咳了,如果孙剑玉随她下山,一起开了药方,让下人快马回城中拿药,等轿子回到府中,银荷刚好可以喝,那岂不快得多?
“那就有请孙公子了。”
山下的一群人见到五人上山却变成二十几人大队回来,自然是有些意外,族姑跟银荷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册云看起来则显然不高兴。
初雪假装没看见,稍微介绍一下谁是谁,弯身便对银河说:“族妹身体不适,刚好我在文天寺遇见风大夫的得意门生,让他给族妹看看。”
银荷低下头,“不用了。”
“姑娘若觉得不妥,便在腕上铺块丝帕吧。”
银荷见无法拒绝,也只好伸手。
把过脉,孙剑玉命人取来随身笔墨,写了方子,初雪随手交给阿堂,命他快马回城买药煎药。
两批人马,一住城西,一住城南,相携走了一小段路子便岔开,不到一盏茶时分,后面又有人追来,“杜公子请留步。”
初雪看着一人快马过来,认得那是孙剑玉的随伴之一。
只见他将一个纸结恭敬地捧过,低声说:“我家少爷给公子的,请公子一人时再看。”
★☆★
第5章(2)
回到府中,初雪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很气,很累,很想睡。
所以也不管了,脱了衣服鞋子便往床上倒,眯着眼睛迷迷糊糊之际,外头突然传来拍门的声音,小冬说:“公子,册云公子问您在哪呢。”
“我这不是躺着休息吗?”
“册云公子说……”
“说你找不到我就好了。”
反正一定又是跟她说,她是杜家长子嫡孙,既然府中有客,要基于书香世家的礼仪去问一下银荷身体如何,问一下族姑还有什么需要……
“公子……”
“再拍一次门就让你去厨房帮忙。”
厨房是苦差,小冬果然不敢再拍。
约莫一个食顷,初雪听见铜扣转开的声音——她的房门有锁,是奶奶重金请来西域的巧手工匠亲制,铜制的大锁扣,内镶四道折环,不管是门内门外,都可用同一支锁匙开关。
锁匙共四支,奶奶,娘,她各有一支,另一支则在册云身上。
奶奶在寺庙,娘在临县,她在自己闺房床上,会开门进来的有谁,不用想也知道。
门开了,一串脚步身进来。
初雪翻了个身,装睡。
领头的那个脚步声在她床畔坐下,大手摸上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颈子。
“你们几个人怎么照顾人的,怎么才半天回来就发热了?”
初雪忍不住奇怪,发热?她吗?难怪这么累,皮肤又有点痛痛的。
“三公子……走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百花在旁边唯唯诺诺地说,“大概是公子走快出了汗,又没能换上干衣服,加上,加上昨天才下过雨,天气还有点凉,所以便发热了。”
“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册云说话虽然语调平平,但却自有一番威严,一说完,那几个脚步声便匆匆出去,一下喊着要请大夫,一下喊说要冷水布巾。
门又被关了起来,脚步声再度走到床边。
“衣服换过了吗?”
初雪不讲话。
“别装,我知道你没睡。”
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换掉了。”
“怎么不睁开眼睛?”
“不想睁开。”
册云突然笑出来,给她拂开额前散发,“怎么突然脾气这样大?”
“要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
这种话,自从初雪十二三岁便开始听多了,原本也没什么感觉,但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关系,耳朵突然觉得有点烫。
仔细想来,这句话……还挺奇怪的……
奶奶跟娘对她的管教是费心辛苦,记得让她知道女儿身之事,又不希望她懂太多,免得一个不小心开了情窦,不过千防万防,也防不了她身边一堆年龄相仿的丫头。
那几个丫头,有几个都有互相意爱的人,丫头们讲话声音大,有时她就算不想听,也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小情小爱,打情骂俏……
“管”这个字在男女关系上来说,算暧昧吧,不过她又不能说是真正的女孩儿,如果她跟册云,这叫男男意爱,还是男女情爱?
脑袋正在胡思乱想,初雪不意对上册云的眼神,他半眯着眼睛,好像想看穿她似的。
初雪被他看得有点奇怪,“你干吗这样看我啦?”
“早上,孙剑玉给你的字条上谢了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初雪又火大了,“那早上银荷又在山脚下问了你什么?”
册云笑,“这么不喜欢我跟沈姑娘在一起?”
“当然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因为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生……唉……
不知道生烟跟生香的孩子,会不会知道杜家曾有个以男人身份过了一辈子的奇女子?大概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以后生烟的孩子,只会觉得大伯很奇怪,明明是个男人怎么像个娘儿们似的,不爱女色,也不长胡子,整日大门不出,说想专心学佛,却连《金刚经》都背不出来。
生香的孩子,就会知道自己有个终身未婚的舅舅,听说是个老孤僻,不喜欢别人近身,毛病多得很。
但这群萝卜头又怎么会知道,她这荒谬的一生都是为了杜家的人头。
小时候没感觉,前几年也不觉得,近几年,她开始慢慢了解痛苦之处。
痛苦不在于她必须学男孩之事,也不在于她不能对女儿之事感到兴趣,而是她能做的一切,都必须与心意相背,为了不让奶奶跟娘难过,她还必须很乐在其中,其实,她也想穿穿绣鞋,也想穿穿罗裙,她很喜欢生香那件桃色的小袄,也想试试梳女子发式。
葵水来时腹痛难当,束胸总让她觉得不舒服。
因为什么?
因为……没什么好因为,她是一个男人,册云也是一个男人。
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杜府,成亲,生子,或者去找寻失散的亲人,也或许就在这里落地生根,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所能干涉的……
她虽没讲话,册云却看得明白,“初雪。”
“我想睡了。”
“大白天的睡什么?我们说说话吧。”
“我都生病了还不让我睡?”她一下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你想聊天找别人去。”
“这事我只能跟你聊。”
初雪看他说的慎重,也认真起来,“你想说什么?等一下,我先讲清楚,不要又倒回孙剑玉身上。”
册云笑,“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你能回答我。”
这下连初雪自己也奇怪了,万能册云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初雪。”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啊?”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初雪呆住,这问题……太犯规了。
第6章(1)
那个平地一声雷般的问题过后,初雪躲了册云几日。
杜有松跟陈氏从临县访友回来后,就开始着心于老夫人的大寿,受邀的亲戚们陆续到达杜府,加上早些来访的沈家母女,客人一多,两夫妻自然没心力去注意到其他事情,初雪也乐得当乌龟,发挥“缩”字诀极限。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那天,她当然没有回答他——堂堂三少爷,怎么可以像个姑娘家回答这种问题?所以,她一个字也不吭。
但是,虽然她一个字也不吭,可是当册云突然伸手抱她的时候,她没大叫,也没推开他。
他亲她的脸颊时,她还是没大叫,还是没推开他。
她很想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太习惯他在身边,所以才没有反抗,那些都是习惯,可是,胸口那怦怦怦怦的感觉,很难自欺欺人。
她懂人事以来就一直在自欺欺人,几乎可以说每一天都是骗着自己过日子,但在这个瞬间,她多年的功力似乎都消失了,一点用处也没有。
册云就这样抱着她,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脸颊跟颈子,轻咬她的耳朵低声问:“初雪,你喜欢我吧。”
“……”
“我跟沈姑娘接近,你在吃醋对不对?”
“……”
“笨丫头。”
“……你才笨丫头。”
听她这么说,册云低声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真是笨丫头,可是,却是让他心疼的笨丫头。
老夫人跟夫人的话,就像她心头上的一道锁,她不敢表现出七情六欲,她做得很好,好到即使亲近如他,都看不出她是真的无欲无求,还是不得已的无欲无求。
他已经二十,义父义母都希望他早点成亲,甚至府中也有人想帮他作媒,但他心里有了初雪……
喜欢她,可是却看不出她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思。
是单纯的信赖,还是更多?
刚好沈家母女来到,他刻意与她们一起同进同出,偶尔称赞一下沈银荷,一次两次,每回他夸完沈银荷,初雪总会有一时半刻不跟他说话。
不跟她上文天寺,自然也是故意的。
看她气呼呼地走人,他必须承认,自己很高兴。
初雪喜欢他——她可能还不清楚,但那抿着小嘴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刻,他将她环在怀中,一向不让任何人近身的她也没反抗。
“初雪。”册云抱着她,“我跟沈姑娘没什么的,我没喜欢她。”
“喔。”
“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吗?”
“……我跟银荷也没什么,我也没喜欢她。”
他莞尔,“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
册云笑笑,算了。
虽然已经十七,但初雪来往的人不多,从小到大,每次见面的就那么几人,内心其实跟个小孩儿没两样,她不明白自己喜欢他没关系,他现在明白就好。
内心有个底,他才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初雪,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今天跟孙剑玉碰上是意外,不过,如果以后他约你,别跟他出去。”
那个孙剑玉极好声色,既爱女姬,也爱小倌,进出墨院小门时偶尔会见到他,他打量初雪的目光并不正直,何况他是朝中权贵之子,万一看出个什么,总是麻烦。
“初雪,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有。”她的脸枕在他的肩膀,好一会才说:“那你以后也不能单独见银荷。”
“好。”
“还有,花街以后也不能去。”
册云一笑,“我又没去过几次。”
“可你还是去了啊。”
“好,以后不去。”
初雪这才满意——虽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高兴,但总之,很高兴就对了。
她很不喜欢册云上花街。
虽然她知道爹爹也会去,生烟也会去,整个省城除了杜家三公子以外的男子大概都爱得不得了,可她就是不喜欢册云去,尤其是每次回来身上沾有脂粉香气,她都会很不想看到他。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跟他说这件事情,但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能去,就让他不要去吧?何况,他们名义上虽是主从,但他又不是打了卖身契,根本不可能限制他上哪不上哪。
不见孙剑玉就不见,反正也不过萍水相逢,比起他答应的事情,初雪觉得自己要做的简直太容易了。
初雪就这样静静枕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到百花在外面说风大夫来了,才回魂似的睁开眼睛。
对上册云的笑眼,耳朵又是一阵热,她连忙推开他,往床上一躺,立刻缩进绣被中。
册云去开门了。
在锁匙转动的声音中,初雪突然想起,连大夫都来了,那他们抱在一起很久了吧?
方才换衣服时她早把束胸取下,少爷的衣柜当然也不会有兜儿,所以刚刚……刚刚……难怪他刚刚搂她楼得那样紧……
她以后没脸见人了。
想到孤男寡女只隔着一件单衣抱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自然而然,便像老鼠躲猫一样。
幸好爹娘已经从临县访友归来,家中有大人,她不必再勉强出现。
中间,孙剑玉写过几次信,她礼貌回了纸条,没想到隔几天他突然来访。孙剑玉的爹是朝中大官,连巡抚都给他几分面子,她又怎么好装死呢,于是很快换装出去,但推说身体不适,因此只在府中的花园走走,至于他说些什么,老实说她也不太记得,总之大概是说天气渐暖,春雨也下得差不多了,要约她出去玩。
她借口奶奶生日快到,一一婉拒,他倒也没生气,直说下次有机会。
有机会的意思就是还要再来烦她就对了。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
而且说不定到时候,变成是她自己想出去玩了。
陈氏虽然觉得这儿子有点奇怪,不过一来府中事务多,二来为婆婆祝寿的客人渐至,实在也没时间理,只好有事装没事。
就在这样的忙碌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终于,杜老太的大寿之日到来。
杜老太生日,杜府席开十五桌。
由于杜老太是女子,因此请的都是亲戚,并无来往的文人或官宦,在座的亲朋好友大多多年不见,讲起话来自然热闹。初夏天气凉爽宜人,花园中有隐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