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热,热得连吹拂过身上的风都是热的。
女孩约莫十三、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预计数年后的她,绝对是个艳冠群芳的美人。
四点多,从国中放学,她背着书包徒步走回家。学校和家里距离不远,数分钟的脚程就到了。
夏天一年比一年热,乡下地方的大树下,成为许多人乘凉的好地方,这时候乘凉的人群未散,女孩走过邻居那棵龙眼树下,有礼貌的向那些长辈打招呼,只是奇怪外婆怎么没在其中?
「阿木婶,我外婆没有出来乘凉喔?」
「你妈下午从台北回来,脸色不太好,她回家看她了。」
「这样……谢谢。」京德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转身回家。可以猜想得到,待她走远后,邻居的闲言闲语只怕不会少。
乡下地方邻居感情好,哪家发生什么事,藏也藏不住,朴实的乡下人也没存哪个心想伤人,只是八卦人人爱,一群人聚在一块,难免东家长、西家短。尽管会被说闲话,但是外婆说得好,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与其遮遮掩掩的觉得自己丢脸,不如大方走出来,面对现实、面对生活。
所以就算她们家是「特殊家庭」,一举一动都提供邻居茶余饭后的话题,京德的个性也不会因此而扭曲,两位女性长辈充足的母爱,让她成长过程中还是保持了开朗乐观的本性。
只是这样的「特殊」,对于她一个才十来岁的女孩,其实还是很难堪的。
她母亲每个月总会去台北几天,每次去都化妆画得漂漂亮亮,换上美丽的洋装,还会穿高跟鞋,每个月那几天她才相信原来老妈是大美女。但母亲的精心打扮,只是为了去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遗传学上,她得叫爸爸,然而他却不是她母亲的丈夫,人家另有家庭。
没错,她妈妈是情妇,而她是情妇所生的孩子,因为对方的正妻不许她们母女进门,她因此从母姓,由母亲一手带大,她长年见不到父亲几面——或者该说,打从她听得懂街头巷尾的闲言闲语后,她就不愿意再跟母亲去见那男人了。
虽然他是她的亲生父亲,可她常常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样三心二意、会外遇出轨的男人,有什么好?
外婆是地方上的女强人,可说是茶叶达人,在经济上颇宽裕。母亲承接了京氏茶坊,且颇有乃母之风的她,更是把茶坊经营得有声有色。
而母亲也没有父亲,她没有外公。
母亲跟自己一样,从母姓,她同样是情妇的孩子,同样是让母亲独立抚养长大。
她的外婆是人家的情妇,母亲也是别人的小老婆,这样的家庭,八卦怎么少得了呢?什么「小老婆的孩子」、「你妈专偷别人的男人」、「听说你外婆也是,真是『家族遗传』啊」……诸如此类的话,她早听到耳朵长茧了,要不是她心脏异于常人的强,大概早就行为偏差到捅了什么楼子了。
回到家一进门,京德隐约就听到一阵极其压抑的低泣声,由厨房那边传来。当人家的「外婆」十多年了,对方的妻子也知道母亲的存在,可对于这段婚外情,正妻却采冷处理,因为她很清楚丈夫是离不开她、不敢抛家弃子的,那么只要时间久了,离开的一定是那个「外婆」。自己才国中,连她都想得通的事,就不知道为什么老妈想不开?
叹了口气,这一两年母亲老是这样满怀期待的出门,伤心流泪的回家,劝她离开那个别人的丈夫又劝不听,京德原本想直接上二楼回房间,可脚才踏上第一阶,又放不下的转过身。
看着撕心裂肺哭着的女儿,外婆无奈的直叹息。这种绝望的感觉,老人家也曾有过。她们母女的遭遇,怎么会这么如出一辙?「你就是笨!早叫你离开他,你就是不听!」嘴里说着埋怨的话,语气中却满是心疼。
「他说他要离婚……他说过的……」母亲啜泣不已。「原来他全家已经移民……我居然到今天才知道,他一直都在欺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你就是笨……」外婆心疼的拍着女儿的头,像是无力抵抗命运似的,将头抵靠着她,长满细纹的脸上,亦是老泪纵横。「算命的说过,咱们京家三代女强人,情路却都很坎坷……难道是真的?」
倚在门边的京德看得心酸,同时也一阵心惊,因为外婆最后那几句话。
三代?那不就是外婆、母亲和自己?聪明的脑袋马上联想到,从国小到现在,她已经当了八年的班长,每学期老师的评语都是什么成绩优异、责任心重、好胜心强……诸如此类,自己果然有朝女强人之路迈进的趋势啊!
情路坎坷?她虽然才十四岁,却已和三个男生交往过,每一次都被劈腿,这样的情路……的确很坎坷。
外婆、母亲都是人家的情妇,那……以后,就换成她了?她……她也是情妇命吗?
不!才不要!她不要委屈自己当情妇,她要当正妻……她要结婚,她要把自己嫁出去!她渴望一个完整的家!
「不!不要!我不要当情妇!我要结婚……我要把自己嫁出去……啊!」京德尖叫了一声睁大了眼醒来,这才发现耳朵因飞机舱压闷闷的痛,她尴尬的笑了笑,因为满飞机的乘客和空姐正看着她。
她赶紧装没事的把头侧向一旁的机舱窗口,窗外,大块堆积的白云层层叠叠,阳光正好,看似温暖的热度却传不进她心底,不是因为机舱内冷气太强,而是她——又、被、劈、腿了。
这是一趟疗伤之旅,她把工作丢下,逃难似的坐上前往峇里岛的飞机,只希望,热带岛屿的三十度南风,能将她再一次从爱情的冬天里,解救出来。
第1章(1)
「收容所咖啡馆」是一家外观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咖啡店,二十坪左右的空间,招牌是用粗陶烧制的阴刻金文,推开厚重的木门,会看见素烧红砖和原木混搭的美式乡村风格。
挑高的落地窗前,有一根根原木分隔而成的长条,远望像一扇扇的门,随着光线角度的不同,呈献不一样的风貌。
咖啡馆里位子不多,女老板为了让客人有舒适宽敞的空间,坚持只放十张桌子,那还是把吧台也包含进去了。
舒适的色调、浓郁的咖啡香、宽敞的空间、愉悦的轻音乐……
这家店看似普通,走进里头会发现它并不普通,它有种魔力——能让人放缓步伐、放松心情,感觉时间正慢了下来的魔力。它正如其名,是真的「收容所」,心灵的收容所。
咖啡店约在早上十点开门营业。当铁门拉起,一名身材纤细、皮肤白皙,模样甜美的女子已等候在门外,待铁门升起的高度超越身高时,她随即推开玻璃门走入店内,门上的一串彩漆铃铛,发出好听的声响。
「欢迎光临!」啊,是每天总是第一位报到,几乎可以领全勤奖的熟客楚琬琰医生。今天她当然还是第一名。
一年多前在对街的花店买花,楚琬琰无意间发现这家店名特别的咖啡馆。在一个等待轮值午班的时间过来,从此便成为终年风雨无阻的常客了。
她喜欢「收容所」的感觉,和善、温暖、自在……这里真的像心灵收容所,当你累了,随时可以走进来小憩一下,休息够了,可以往前了,随时再离开。
楚琬琰走向习惯的角落位子坐下,有些奇怪的问:「咦?晓璐,你今天这么早送货来吗?京德呢?」跟自己打招呼的不是向来那个有些冷冷的清悦嗓音,而是娇软甜腻,适合去「0204」兼差的于美眉。
这家咖啡馆的女老板是京德,于晓璐是提供咖啡馆各式甜点的西点师傅,拥有一家在艺术蛋糕界小有名气的艺术蛋糕工作室。
不过,晓璐送货的时间通常是下午,怎么今天这么早?
有只手越过楚琬琰的肩膀,递来一张纸条。由于对方动作太过轻盈,说是无声无息也不为过,感觉像那只手是凭空伸来的,让楚琬琰忍不住倒抽口凉气。「吓!」回头对上一张美丽而有些妖冶的脸。「遐……遐龄,是你啊!」
怎么忘了,咖啡馆里还有这位「神出鬼没」,据说以前的行业是魔术师的女侍。
「老板给我留了纸条,要我顾好店兼替她照顾野猫小粉圆,她出国散心去了。」遐龄摇了摇头。
她一定走得匆忙,也许还茫然失魂,要不怎么会要她照顾那只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的猫呢?
楚琬琰讶然,「怎么会这么突然?昨天早上她还很开心的替我煮咖啡呢!」
「因为昨天早上你离开后没多久,她才知道交往了两年的男友结婚去了。」于晓璐叹了口气。
「呃,那个其貌不扬的钟律师?」不小心说出真心话,楚琬琰尴尬的笑笑。
于晓璐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不仔细听还以为她在唱歌。「是啊,她的男人运还真不好,出社会后第一任男友多金俊美,被劈;第二任男友没什么钱,但很帅,也是被劈;第三任经济能力不差,长相不好,她还是被劈,不知道她之后还会遇上什么样的烂咖。」她认识京德后听到这些事,真不知该同情她还是笑她眼光烂。
「很丑又没钱的。」
「……遐龄,你如果想长命的话,就不要诅咒她!」娇嗲的声音高了八度。
「我没有诅咒她。」
「遇上很丑又没钱的男人,还说你没诅咒她」再高八度。
「遇上又丑又穷,然后还是被劈,那才是诅咒她。」她想知道再继续和她抬杠下去,会不会有「海豚音」出现。
「遐龄~~」
楚琬琰失笑道:「她呀,桃花满天飞,可却像是所有的瑕疵品都围在她身边,怎么捞怎么烂!」摇了下头,她想到另一个问题,「所以她不在,店还是照开吗?」除了美貌的卖点外,京德煮咖啡调饮料的好手艺,可是这家咖啡馆生意兴隆的关键之一呢!
于晓璐回答道:「对呀,她昨天打电话给我,请我过来帮忙。」
「你会煮咖啡吗?」「收容所」即将改成「0204咖啡馆」吗?
「不会,我只负责洗碗、端盘子,打打杂还OK。」
「那谁负责饮料?」
「遐龄啊。」
「她?她可以吗?」楚琬琰瞪大眼,心中暗忖从没见过这个服务生煮过咖啡,京德也太放心了吧?
「没问题!昨天京德不在之后,你以为是谁独撑大局?真没想到她手脚这么俐落,客人的反应还不错喔!」
「这样啊……」楚琬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可有昨天为例,应该没问题吧?「那好吧,请给我一杯……」
「你的焦糖玛琪朵。」
客人还没说出口,东西马上奉上,服务不错吧?
「哇啊~」再度被吓到,这女侍真的很有恐怖的Fu耶。一抬头又对上遐龄那张美丽而过于冶艳的脸,楚琬琰心一跳,盯着眼前这杯香气四溢的咖啡。「你……你怎么知道我想喝焦糖玛琪朵?」
「这不是你的习惯吗?」
「喔……说得也是。」啜了一口闻起来似乎还不坏的咖啡。「嗯,好喝!真好喝!厉害的是和京德煮的味道一模一样呢!简直像是她亲手煮的一样。」
「对啊对啊,昨天的客人也都这么说!」于晓璐笑咪咪的道。
「如果京德有打电话回来,可以叫她好好散心了,店里不用她担心。」遐龄真了不起,没想到是深藏不露,一动起手来,一点也不含糊。
「不要吧,这种事久了会出人命。」遐龄淡淡的回道。
「能者多劳呗!」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失恋的女人还真令人担心呢!」楚琬琰叹了口气道。
「老板精明又独立,没事的。」遐龄的语气倒不怎么担心。
「希望出国散心后,她心情真的能好一点。」于晓璐乐观的说。
「要我说呢,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男人给的伤,一定要一种名叫男人的药才能治,就像胃痛给感冒药是于事无补的。」
于晓璐一脸崇拜,「楚医生,你是西医,也懂得采阳补阴那一套喔!」
楚琬琰一口咖啡差点喷出去。「你是情色鬼片看太多啊?」这只「小鹿」果真如京德所说,天生少根筋!「我的意思是,京德被男人劈腿,如果能遇到个好男人,她的伤自然就不药而癒了。」
遐龄搭腔,「好吧,我们就期待她会带个男人回来吧!」说着,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提议道:「来吧来吧,既然大家都关心这件事,下注下注!买老板会有艳遇的,买一赔一;不会有艳遇,买一赔二。买老板能带个男人回来的,买一赔五;不会带男人回来,买一赔一。」
「遐龄,你就是笃定京德会有艳遇,不会带男人回来。」
「没错!」
「其实还有另一种赌法。」于晓璐一面擦着桌子,一面说:「京德签下『卖身契』,买一赔十;没签成,买一赔一。」
所谓的「卖身契」指的是结婚证书,那是京德不知在第几次感情触礁喝醉后的戏称,说她身上一直有张没有男方签字的卖身契,只可惜一次又一次,当她以为有人可以为她签上名时,那个男人的确签下了名字,可惜的是——签在和别的女人的结婚证书上。
她是真的很渴望婚姻吧?
「于晓璐,原来真正的狠角色是你!」楚琬琰和遐龄难得异口同声。
至于赌注结果如何,对赌注的当事人来说,现在还是未知数,而也不知是不是大家太忙,一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才有人再度想起这件事……
峇里岛
岛上许多饭店的装潢都深具南洋风情,椰树、竹器、粗陶制品,以及染布饰品、麻制的窗幔、罗马帘……而酒吧是夜晚最热闹的地方,却不见得人人享受这份南国的喧闹,一名体格高大、身高近一百九十公分,说剽悍也不会有人反对的男人,走出了这间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酒气的酒吧。
目前的他正处于趁着等待「新职」、好好休息的空档,在这段约莫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计划了一连串的自助旅行。
他只想好好放松,也期望某人在一段时间的沉淀后,能作出最明确的决定。
按照计划,他现在本该是在第一站结束,往下一站前进的途中,不料却因为行踪被发现,反而被暂时困在这里。他需要多一些时间,部署之后的行程。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他连接也不想接。铃声停止后,响起简讯提示音——不必看他也知道那女人传了什么。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爱你,你知道的。
父亲对于你一些于公于私的安排,你为什么不接受?你这样擅自的决定,父亲很不高兴!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我最理想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