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晴春突然眯起眼,挥手不耐的赶走已经帮他扎好一头乌顺长发的隐冬,墨黑的凤眸闪着宝石般的光彩,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他似乎……嗅到了某种酸意。
某种由眼前看似冷淡如昔的总管身上冒出来的。
阮秋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有种即将被看穿的困窘,她忙不迭的将目光偏移了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眼角的那颗痣上。
每当他出现这样的眼神,阮秋色便会有种与兽对上眼的错觉。
她的少爷是头美丽的兽,而她是放任这头兽出柙的人。
如今,阮秋色渐渐有了掌控不了这头兽的自觉。
“哦……”凤眸闪动着狐狸般老谋深算的锐利眸光,杜晴春一边沉吟着,一边紧瞅着她不放。
稍有个不留神,她的视线被那双璀璨眸子给抓过去,下一瞬,又飞快的将目光集中在那颗痣上。
“隐冬。”慵懒随兴的嗓音略显低沉,杜晴春仍看着她,却是对着慢吞吞拖磨等着看好戏的隐冬说话。
“在。”唉,要被赶了。隐冬暗叹可惜。
“给我马上出去。”虽不管大事,但绝对权威的主子下令。
“是。”隐冬一眨眼工夫就收拾好一切,关上门之前,不忘问:“需要晚点再送早膳过来吗?”
“当然。”杜晴春的语气有着赞赏。
阮秋色微微一震,对两个男人的对话似懂非懂。
不!应该说她潜意识了解他们的意思,可理智选择佯作不明白。
隐冬带上门后,杜晴春优雅的从镜前起身,随意套上的衣裳前襟开了大半,长直的发扎成了一束,柔亮的发丝随着轻移的步伐摇摆。他徐缓踱至她面前,方扇遮住了薄唇,玉瓷般的面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阮秋色不禁看傻了眼。
她怎么会认为她的少爷鲁莽粗俗呢?事实证明,是要他想,谪仙之姿亦如反掌折枝能轻易做到。
“我说,你——”他刚开口,立即发现她短促的抽了口气。
霎时间,杜晴春眼底的光彩更加灿烂,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不是仿佛,是真的!
他看穿她,却故意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打量她,而且什么都不说,这样的神情姿态折磨着她,让她无法平静。
阮秋色集中精神,暗暗催促自己不要盯着他的眼睛。
“为何不敢看我?”他轻柔的问。
“属下确实是看着少爷。”……眼角的痣。
“所以你眼睛无法聚焦的毛病犯多久了?”笑眯了眼,他愉悦的挖苦她。
上扬的眼尾牵动黑痣,阮秋色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笑得有多灿烂。
噢,她突然觉得那颗痣很邪恶。
“应该进棺材都不会好。”她正经八百的回答。
眼神一凛,杜晴春继而朗笑出声。
近日来第二次听见她这种钻牛角尖的酸讽揶揄,他的心情真是好到不行!
阮秋色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至少她是真心这么认为。
杜晴春笑了老半天,才用方扇遮住脸,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含着笑说:“哎呀呀,好酸啊。”
她皱起眉心,“酸?”
“是啊,你没闻到一股酸味?”他笑容可掬,一边扬风一边问。
阮秋色不笨,自然听得出他的暗示,不过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就像平常一样面对他,不要被这么一点小事给煽动。
“属下不懂少爷在说什么。”没错,她不会轻易的失去理智,否则要伺候他这么多年是不可能的。
“喔?”杜晴春高高的挑起一道眉,方扇在他手中灵活转了圈,他用扇柄托起粉颚,眼带得意,一字一句缓缓的说:“我认为……你在吃隐冬的醋。因为我要隐冬帮我穿鞋梳发,而非你,所以你不开心了。”
“属下……不会为这种事不开心。”她努力让这话听起来简洁有力。
“迟疑,”杜晴春扬高语音盖过她的声音,随后慢条斯理道:“迟疑就表示你是在说谎。”
阮秋色一阵心惊。
“我没有。”沉静,稳着,她就是这样,即使内心是暴风雨,也不会表现出来。
“嗯——”杜晴春故意拖长音,继续用眼神扰乱她。
不能被看穿!
阮秋色打定主意后,秀丽的容颜越发漠然。
“少爷是想戏弄属下?”她冷着声问。
他理所当然的反问:“长久以来,我戏弄你的次数岂是手指头可以数得出来的?”
“……加上脚趾都数不完。”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嘴。
“这不就对了。”他愉快结案。
“那么请恕属下先行处理其他要事。”阮秋色朝他欠身,仿佛他已经准许自己离开了。
“在你受的教育里,摆在第一位的要事难道不是我?”退了一步,他没有阻拦,只是这么问她。
杜晴春的一句话堵死了她离开的渴望。
她收回正要迈开的步伐,打消了念头,但也不再抬头看他。
微微眯起眼,他垂首,专注的打量着她。
“我常在想,每当面对你这张没有情绪的脸,要如何才能维持和你一样的不在乎,我老是想着该如何才能赢过你,至于想赢什么……真要我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只是想看看你除了冷静以外的表情吧。”
阮秋色听着这些话,从头到尾没把头抬起。
杜晴春也不在意,继续说:“最近,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话锋来了个大转弯,“你还记得刚刚说过的话吧,让我烦心是你的失职。”接着又把话题转回来,“那个问题就是——你到底从何时开始不笑的。然后我想了好久,最后的回忆则是停在那件事情上。”
握紧的手隐隐颤抖着,一股即将被拆穿的羞愧感,使阮秋色的脑子热烘烘的。
“我不知道那件事对你的伤害究竟有多深,也不想了解,但你的行为实在是令我伤透了心,毕竟那件事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也早就解决了,为何你还如此耿耿于怀?不过就是一本书而已。”
听到最后一句话,阮秋色一愣。
她一直以为杜晴春猜出了她的心意,一直以来怀抱着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结果他以为的却是别件事。
阮秋色真不知道该松口气好,还是怪他害自己如此心神不宁。
“少爷如果说的是当年属下做出的失误决定,属下感到抱歉是事实,也引以为戒。”
“那么你放下了吗?”杜晴春追问,却没发现方向完全不对。
“……”阮秋色没有答腔。
她可以随便回答他想要听的答案,可是真正的心意阻止了到嘴边的话,使她选择保持沉默。
能如此动摇她心的……也只有那个吻了。
阮秋色开始埋怨自己就算违背她的少爷的命令,都该拒绝吻他的。
“你知道昨晚我为什么要你吻我吗?”杜晴春说话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按牌理,也摸不透。
“少爷的命令,属下不需要知道原因。”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忖,同时一板一眼的回答。
“不需要知道?”杜晴春莞尔一笑,“是不想知道吧。”
她又沉默了。
杜晴春顿时拉下脸。
从她的表情可以轻易的看出,她又想躲回壳里,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要他不生气也难!
“亲爱的总管。”他皮笑肉不笑的轻声唤着。
阮秋色皱起眉,但这一次终于抬头正视他。
“从今天开始,我想想……比照三餐吧,一天三次就好。”方扇在嘴边扬呀扬,他笑得很含蓄,只有眼神热烈。
“三次?”她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杜晴春眼里闪动着明耀的光彩,不疾不徐地说:“吻我。”
“什么?”她差点拉高嗓音。
即使是些微的改变,可让杜晴春像抓到她小辫子一样开心。
“念在你虽伤了手,但在杜家也工作了二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想到了一个让你弥补的方法,那就是吻我。”
若非奴性坚强,阮秋色定会想办法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能继续说。
“当然不需要真的照三餐来,我可不想在吻里闻到大蒜或韭菜的味道,总之随我高兴,随我挑时辰,而你所必须做的事,就是吻我。”
阮秋色瞪大了眼,仿佛他在说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少爷说的好像属下‘只’需要做这件事。”
“从今天起,工作不需要你来烦。”挥了挥方扇,杜晴春白了她一记,“我可不希望你复原的速度被拖累。”
“所以属下从今天起到恢复手伤为止的工作,就是一天吻少爷三次?”她不敢置信地问,语音略略提高。
“如果你觉得三次太少,次数好商量。”他笑得很可恶,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阮秋色隐忍着大声和他争论的欲望。
他……不能因为他是主子就随便决定不让她工作!
这念头一冒出来,阮秋色一愣,立刻发现矛盾的地方——正是因为他是主子,才可以决定这种事情。
可恶!
“那么是要讨论时间和地点吗?”他好整以暇的问。
“两位是否可等稍晚再决定谁吻谁或接吻的时间和地点呢?”隐冬的声音蓦地插进两人的对话中。
阮秋色没有表现出半点受到影响的模样,不慌不忙的退到一旁,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谢隐冬,现在还不是上早膳的时间。”眼色一冷,杜晴春恨极在这个时刻有人打扰。
更可恶的是隐冬还偷听了一阵子才出声。
“小的并不是要来送早膳。”
“那是干嘛?我还有重要的事等着处理,小事就别来烦我。”他语气不耐极了。
重要的事?阮秋色和隐冬同时在心里闪过同样的质疑。
隐冬轻咳了几声,才道:“少爷,是石老爷来了。”
第6章(1)
杜晴春大大蹙起眉心,“石幸礼?”
“不会有第二个带着石榴上门拜访的石老爷。”隐冬肯定回答。
果真是他!
杜晴春翻了个大白眼,脸色明显比刚才更郁闷,“我跟他很熟吗?赶他走。”
“少爷,也许石老爷有重要的事。”阮秋色不赞同,其中很大原因是她无法再继续和他独处在房里。
“带着石榴?”杜晴春讪笑。
“既然对方带了礼来,咱们就更不好意思赶人了。”她仍是一派严肃认真。
杜晴春才不相信她的话。
谁说不好意思?她不也常常替他赶走不想见的人,而且就当着他的面。
想不到她真是越来越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那么是我口误。”杜晴春皮笑肉不笑的扯了嘴角,扬声抛出一句话:“把他撵出去。”
“就由属下来吧。”阮秋色顺势接口。
杜晴春气闷的瞪着她。
他知道她喜欢石榴,也因此石幸礼上门时总不忘带上一些,不过从现在起,他开始怀疑阮秋色会为了石榴留下一个人的可能性有多高。
想吃的话,他随时都能买给她吃,是她从不开口讨,他也故意装做不知道,家里也因为他刻意忽视下,有好几年未曾出现石榴,要猜测她有多“饥渴”不难,再加上送礼来的人心怀不轨……
扬起方扇,他面容不善地转身,“算了,去看看也罢,反正我很闲。”
阮秋色和门外的隐冬又同时闪过一道念头——
原来你也知道!
杜晴春走到房门前,阮秋色正要替他开门,他状甚随意地喊了声:“隐冬!”
“是。”候在门边的隐冬立刻照办。
阮秋色凝视着停在半空中的手,眼底闪过一抹落寞。
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的杜晴春发现了,忍不住皱了脸,漂亮的凤眸左右溜转,趁隐冬不注意的时候,用方扇掩着唇,高傲的说:“我说了,不要拖延你的伤痊愈的时间。”
他不希望在她脸上见到寂寞的痕迹,明明自己一直都在。
杜晴春带着赌气的口吻,让阮秋色意外察觉了他的用心。
并非只是戏弄她而已,他其实……是体贴她的手伤吗?这不像是她认识、且伺候已久的少爷。
她停下脚步,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想起了那个曾经调皮捣蛋却也温柔体贴的杜晴春……想起了那个偏袒她,而显得不公正的他。
……这个家的主子是我!这件事情我怎么说便怎么做,往后谁敢说她怎样,我就撵谁离开!
那是个性随和的杜晴春第一次展露出蛮横不讲理的时候。
如今她早已长大成人,懂得用智慧和经验来看待这些护短的话,知道那只会让情况变糟,失控到连抬出“主子”这个身分都无法掌握的地步;另一方面又无法否认,这样的话无论听几次,都令她心生感激。
那时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使他失去做主子的威严,也了解他们之间的差距,于是听从父亲的话,做出正确的决定。
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你到底从何时开始不笑的?
而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那个错误才失去笑容的吗?
不行,他不该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
“少爷。”她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太过呢喃,不够正经。
“嗯?”杜晴春略微不悦的回头,显然对被迫见石幸礼感到烦闷,没察觉她的语音有异。
“属下只是……”垂首,阮秋色甩了甩头,等到再抬头时,眼里已是一片清冷,“属下原本就不喜欢笑。”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有些话,一辈子也不能说。
即使面对这个用独特方式在在关心自己的少爷,她也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杜晴春危险地眯起眼,握着方扇的食指轻轻点着扇柄,片刻后,他旋身迈开步伐,淡漠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等我把姓石的给踢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才不懂放弃两个字要怎么写。
***
前厅除了石幸礼外,还有两名男子。
跟在杜晴春身后的阮秋色,脚才踏入前厅,一道身影如旋风飞快地闪到她面前。
石幸礼一把握住她的手,一脸柔情款款地说:“总管大人,你今日依然是风姿绰约,倾国倾城,有幸能见到你,真是石某祖上积德,无上光荣。”
真是狗屁倒灶!
被打扰已经很不开心了,杜晴春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瞪着石幸礼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连皮带骨啃个精光。
石幸礼是杜家的熟客,也算是他的父执辈,更和他父亲交好。
这样的客人在杜家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但能让杜晴春厌恶到骨子里的,仅此一人,因为石幸礼谁的主意不打,偏偏把歪脑筋动到阮秋色的身上。
遥想当年,正是阮秋色当上杜家总管的第二年,石幸礼到观书楼来借书,对她一见倾心,说是没见过如此精明能干又惊为天人的女总管,还引述了书里对美女的形容,把她捧到天上去,从此以后便常常上观书楼。
美其名是来借书看书,事实上是来看人,最后甚至开口向他讨人!
瞧石幸礼自诏风采翩翩,到处拈花惹草,还敢来招惹阮秋色,杜晴春怎么也看他不顺眼。想尽办法想拿回观书楼的银令,阻止他进入杜家,就连搬家也没通知他一声,如今竟给他找到凤翔来,杜晴春快气到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