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旧观书楼被烧时——杜晴春开始说起一件原本不怎么起眼的巧合。
火烧观书楼的事,他仔细推敲过,发现烧了古丹凤和石舟风的人,和烧了其他名人录的人完全不同。
古丹凤和石舟风真要说的话,就是字生得很像,若是潜入就观书楼想烧书的人,没看清楚或者一开始烧了其中一本,后来才发现烧错了,于是惊慌失措地又烧了正确的那本,只要想想这两人谁比较有可能来烧,便能锁定凶手。
所以他在意的不是烧了这两本名人录的凶手,而是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那些名人录。
或许他们以为烧了他便看不出其中关系,事实上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可是连一个字也不会错过!那里头写的虽然只是少许,却都提到了一个人——傅莲臣。
“是今天你提起这件事,我才发现,否则我本来只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傅莲臣这个人几乎没从你们口中听过,也没有任何不良记录。”杜晴春口中的不良记录指的是谣言或是任何风声。
殷尚实拢起眉心,想了一会儿。
“太子和太平公主不合,这在朝中不是秘密。”他在想着该怎么说才不会泄漏太多非必要的内情,“是以太子身边跟了个公主的眼线,一定非常碍太子的眼。”
“所以你和延诚是东宫派的?”杜晴春修长的指头点着桌子,是他在认真思考时会出现的动作。
“我们并非受太子之名调查傅太师的底细,这有违我们的作风。”殷尚实顿了顿,又说:“我们怀疑以他为主脑的收受贪贿行为,早已行之有年。”
“我记得傅莲臣坐上东宫太师,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只要朝官位置有所变动,他们都会告诉他,为的是确实掌握官员们的动静。
年前倒像在最多不出半年,要成为贪官污吏的首脑,恐怕离“行之有年”还有一段距离。
“但事实上,他在宫中生活早已超过十年。”殷尚实说出容易被忽略的事实。
“这也不足以构成你们怀疑的原因。”任何在宫中生活超过十年都必须被怀疑的话,那可真是三干子打翻一船人。
“是不成。撇开傅太师为太平公主的人马一点不看,在他成为太师之前建树不少,虽未斜封官,却不失为人才。”
“难怪很少听到。”殷尚实和夏桑实会提起的,多是些不忠不义、品行失当的官员,好官不在他们谈论的范围内。“不对,如果是这样的一个好官,百姓间不可能没有传闻才是。”
“很奇怪吧。他就像不想被人发现,小心隐藏自己,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虽偶有传闻,都是好的居多,实在很难被注意到。”
“那你们又为何会注意到他?”杜晴春不解。
“也许正因为他太小心,才让人觉得奇怪。”殷尚实大略解释了他们调查的内容,杜晴春边听,边在脑中整理庞大的咨询。
“你认为只是符逸琼,真正想要污名册的人是傅莲臣?”最后,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有别的见解?”殷尚实询问老友的意见。
“不,我只是觉得有哪儿奇怪……”杜晴春沉吟着,可也说不出哪里怪,于是道:“符逸琼那家伙曾说过,没有污名册边无法交差。如果你们的调查方向没错的话,他要负责的对象也许就是傅莲臣。”
“符逸琼确实也在我们调查的名单内。”殷尚实的话等于证实了他们之间有牵连。
杜晴春瞥了他一眼,然后有把视线调回那些资料上。
只要看过、听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忘记,所以“厉二实”才会借用他的脑袋,来整理大批的官员资料,他也习惯把所有相关资料都记下来。
“我以为你的总管被抓,你会更担心、更失控些。”殷尚实看着他称不上是好看,但也不到发飙的脸色,发表意见。
“你以为我刚才的混蛋是骂假的?”他斜睐着殷尚实。
他是把满腔怒火都按压下来而已。
大吵大闹,失控恼火,懊丧挫败都无法救出她。现在,他必须找找有什么办法能顺利解决事情,让她尽快回到他身边。
“嗯,我只是认为你看起来很冷静……是我看走眼了。”殷尚实干脆认错,“放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郭料,杜晴春拒绝,“不,这件事,我要亲自解决。”
听他自信满满的语气,殷尚实忍不住问:“你有方法了?”
“我不像你们只会用夜袭的方式,我靠的是这里。”杜晴春指了指脑袋。
“夜袭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如果你想搞得更复杂,随你。”殷尚实不否认自己确实打着夜袭的主意。
“你以为符逸琼是呆子吗?他们当人会有所防范,就算你拳脚功夫再了得,碰上一屋子的护院……”杜晴春一顿,然后带着嘲弄的口吻说:“忠心耿耿的护院。要成功救出秋儿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何况我们得算进他们可能迷昏秋儿让她无法自在行动。”
“扛一个女人对我来说不难。”殷尚实耸耸肩。
“问题是我想自己扛我的女人。”杜晴春瞪了他一眼,又道:“他们敢动她,我怎么可能只是救出秋儿那么简单。”
殷尚实翻了个白眼。
“你想怎么做?”
“这个。”修长的指头指了指殷尚实查到的资料,里头有和符逸琼有关的部分。
“凤翔的街道整治公款?”这个不过是符逸琼贪的其中一笔而已,有什么特别之处?
“虽然我写的是名人录,但最近我开始写起地域史,而且还是专门写凤翔这个地方。”虽然不懂当初他们烧毁凤翔的地域史原因为何,不过在重新誉写,并私下调查凤翔这个地方后,可有许许多多的内幕让他挖不完。
符逸琼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内贼?他杜晴春也不是个傻子啊!
“既然他们想要污名册,我就给他们污名册。”一本热腾腾,连墨色都还很新的污名册。殷尚实首次皱了眉。
“但是——”
“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思,嘉芳。”杜晴春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我是不在乎你把污名册给他们,问题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污名册,不是吗?”殷尚实淡淡的说出事实。
杜晴春只写过弹劾书和保存他们搜查到的证据,可从未替他们写下什么污名册,一切都是为了遏止那些目无王法的贪官污吏,故意散播出的流言。
“厉二实”手上握有污名册,上头记载了所有犯了罪的官员名单,这在朝中,是官员们想谈,又不敢明目张胆谈论的事,仿佛一谈起,好像自己是做了亏心事,才会害怕,但事实上,做了亏心事的官员还真不少。
原本为了令百官忌惮而谨言慎行的好意,把他们追查了近两年的傅莲臣给逼急了,才会出此下策吧。
“你以为我的脑袋是长好看的,只要现在写就好了。”
殷尚实眯起眼,“秀暖,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真要这么做,即使动武,我都会阻止你。”
“你只需要拿起笔来,跟我一起写,用不着阻止我。”杜晴春扔了支笔给他。“他们想要看到污名册上面写了哪些人的名字,那么把他们的写上去就好了,记得,顺便把行贪收贿的部分写清楚些。”
“你没打算把所有人名单都给他们?”
“他们想要,也不过是想看上头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会出卖他们的人吧,随便说几个已遭弹劾的,再写上他们的名字,要骗过他们其实很简单,”杜晴春扬起方扇,笑得好不得意。
光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已经令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真的污名册而安心不少,这个时候,他的报复就开始了。
殷尚实凝视老友眼中野兽般精锐森冷的眸光,心下了解他有计划,不免有些同情与他为敌的人。
他不会说杜晴春是个善谋略的狠角色,但事关他的总管,平常像家猫般使性子的家伙,可会摇身变成出柙的猛虎。
“只要你不闹得太过火,我的工作是纠举官员,而非逮捕为情失态的平民百姓,”殷尚实耸耸肩。
“当然。”杜晴春哼了声,“谅你也不敢跟我做对。”
拿阮秋色当人质这点,符逸琼确实做对,也做不对,对是因为她确实是他的死穴,不对是惹毛了他。
他会让符逸琼见识到,他为了报复,不择手段的程度。
第10章(1)
不到一天的时间,杜晴春已经准备好污名册。
“这样真的就有用了吗?”负责吹了整夜纸墨的隐冬下巴还酸着,皱眉看着那本才刚整理成册的污名册,很是怀疑。
殷尚实瞟了隐冬一眼,“如果你识字,就会明白有多有用,”前提当然是事情真有杜晴春说的那般顺利才行。
可怜的隐冬鼓着酸疼的腮帮子,边吹边问:“这些纸少爷要弄成另外一本?”
“用不着。”杜晴春和殷尚实交换了一记眼神。
等隐冬苦哈哈地吹干墨汁后,殷尚实随即接过,将那份杜晴春额外写的东西仔细摺叠好,收进衣襟内。
“那么我该走了。”
杜晴春伸了伸懒腰,扭扭僵直的脖子,随手挥了挥,“最多半个时辰,你一定得越过城门。”
再多时间他可等不下去。
“足够了。”殷尚实晓得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让步。
光看他一整晚写污名册时怒火腾腾地折断了两支笔,就能猜出他有多心急,尤其他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拗断的笔,带着不知所以然的神情,可真是一绝。
“快走吧,”杜晴春一边赶他,一边咕哝,“你不出城,我可没得威胁。”
殷尚实行囊一背,利落地离开。
“少爷怎么不让殷公子留下来帮忙?”隐冬顾及他们主仆俩没人会半点拳脚功夫,如此两手空空,连个高手都不带的深入敌营,怎么想都不是个聪明的主意。
“就说我靠的是这里了。”杜晴春戳着他的太阳穴,一手往糕饼盒探去,只是隐冬昨天买来的甜糕早已全都吃完,一双剑眉立刻拢起。
见状,隐冬忙道:“小的去买,立刻去买。”
“不必了,”杜晴春叹了口气,“买点石榴,葡萄,新鲜的锦鳞和麦面回来。”
隐冬默默记下,心想这全是阮秋色爱吃的东西,若非少爷想来个睹物思人,便是真如少爷所说的没问题了。
“是,少爷。”他决定赌是后者。
“记得,半个时辰内回来,再派马车过来,然后……带上石榴。”杜晴春交代到最后,神情有些扭捏不自在,“我们去接她回来。”
隐冬愣了愣,一时间无法理解主子怪异的神色,渐渐看出夹杂其中的难为情和对不习惯的事感到困窘,猛然察觉某件事的隐冬扯出大大的笑容,终于懂了。
原来少爷他……不知道阮总管知不知情?
“好。”精神奕奕的应了声,隐冬一溜烟跑出去办事。
杜晴春怪颅这个把阮秋色的面无表情当精明威严,努力向她看齐,却不知道她从小就很少笑的贴身小厮,怀疑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开心。
“明明事情就还没解决……”他抬起方扇,想起昨天熬夜写污名册时,发生的小插曲。
“秀暖,你实在陷得很深,比起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还要深。”
“干你何事?”
“那么,你说了吗?”
“现在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你再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娘的,你别乱咒人。”
“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有下次。”
“又不是每天都有她被抓走的危险。”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凡事别太铁齿,要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谁说要等到总有一天,他现在就后悔得很。试探她的心,后悔自己是如此骄矜自大好面子,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光会做一堆无关紧要的傻事。
在心底的某处他是害怕着她会离开的,于是不断挑战她能忍受程度的同时,又矛盾地想着她若能越早离开就好了,在他还不是那么在意之前,伤得也不会觉得太痛。
但是他想错了——无论她是否想离开,离不开她的是他。
***
杜家马车停在凤翔府前,动也不动,挡住了出口。
隐冬假装没看见守门官卒的白眼,迳自安抚有些躁动的马儿,随后忧心忡忡地往大门内望,急着想知道现在的情况。
自杜晴春进去后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了,还没有出来,若不是被留下来在危急的时候求救,隐冬早冲进去了。
哪像现在他只能在紧张的时候梳着马毛,等杜晴春交代的一刻钟时间到了以后,才能去向夏桑实的妹妹夏荼靡求救。
隐冬紧紧揣着杜晴春托付的信,一边默背着他交代的话,心底暗自祈祷绝对不要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厢,杜晴春难得坐正了身子,一举手一投足间尽是压人的翩翩气质,连握着杯子的指梢都能感觉到优雅,恍若生来如此。
他喝着第三杯茶,负责招待的曾凡轩笑容殷勤的说:“请杜公子再等等,我家大人已经离府许久,有很多事等着他过目。”
“为了私事而抛下正事,符大人也真是仁民爱物的好典范。”杜晴春吐出讽刺的恭维,下一瞬他挥动方扇,露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无妨,他出不出来都无所谓,只是我耐性向来不佳,尤其是等自己的仆人的时候。”
“其实正是因为阮总管尚未清醒,符大人好意不打扰她,才让杜公子等的。”
曾凡轩的话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对阮秋色用药的事实,并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杜晴春漂亮的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就是拖也要请符大人把那个不成材的仆人给我拖来了。”
“算算时间,再过不久阮总管就要醒了,还是请杜公子再等等吧。”
笑眯了眼,杜晴春用方扇遮住嘴,“告诉符大人,我只等到这杯茶喝完,在那之后,就算他拖着她的尸体来求我也没用。”
话才说完,一阵轻笑扬起,符逸琼缓步走进偏厅。
“杜公子这话给阮总管听了。真不知做何感想,是吧,阮总管。”
杜晴春一听见符逸琼询问阮秋色的话,费了好大的心方才忍住想要回头确认她安好的欲望,等到阮秋色从面前走过时,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在见到她除了神情有些恍然,其余一切安好,他暗暗松了口气,方扇又开始挥动。
“身为家仆,她已经浪费我太多心思和精力。”注意到她的头猛一点,他的心也跟着抽跳了一下,确定她只是不胜药力,他才继续把话说完,“就是掉了一条小命,也只能怪自己,怨不得我。”
阮秋色虽然意识有些昏沉,仍能察觉他如影随形的目光,以及他的话。
唉,她的少爷说的话全被他的眼神给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