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一脸公事公办,彷佛一点私心也没有,跟着五根指头缓缓散开——墨黑的凤眸瞬间大瞠,浑身窜起一阵战栗,然后缩起整个身躯,全身不断的震动。
见状,阮秋色眼尾微微上扬,又故技重施,这次还加上毛笔去搔他的脚底。
“噗!哈哈哈哈——”杜晴春忍俊不禁,终于逸出一连串承受不了痒的大笑。
阮秋色见他醒了过来,原本该停下的手,却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他并非常常笑。
或者该说他会冷笑、嘲笑、不屑的笑、恶劣的笑,却很少看他这样单纯的大笑,而她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冷静面对这样的笑,当作没事。
她喜欢他的笑。
向来冷漠的墨色眼眸隐约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变得闪闪发亮,阮秋色看他看得出神了。
“哈哈……够了、够了!”杜晴春抱着膝盖在床上到处乱窜,一边告饶。
阮秋色一愣,惊觉自己失态,赶忙敛起眼底不该出现的异样神采,恭谨的退到一旁。
“少爷,日安。”她垂首道。
唉,幸好她不是每天都用这种方法叫他,否则每天早上都会面临一次失神的情况。
“唔……”杜晴春揉了揉眼,像只猫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满脸困倦,一手在床上摸了摸,像在寻找什么。
“我的——”慵懒的疑问半途中断,呵欠打到一半的杜晴春瞪着手中的东西,严肃地开口:“这是?”
“扇子。”负责把东西交到他手中的阮秋色尽责回答。
“谁的?”把玩着方扇,他问道。
“少爷的。”
“不是这把。”杜晴春说完,就把方扇随手一扔。
“这是新的。”阮秋色眼捷手快地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把扇子丢掉。
望着两人握着同一把扇子的手,杜晴春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好一段时间,阮秋色则是默不作声,任由他看,却是一阵心慌意乱。
她为他处理大小事已经成习惯了,排除那些习惯之外的事,没一件是她能够无动于衷,冷静看待的。
谁教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
“我要原本那一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
昨夜在她发出暗号后,不出所料的,他受到影响昏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所以不晓得原本熟悉的方扇因为是丝帛做的,从书堆里被挖出来时已经破了。
凝视着他固执的眼,阮秋色怀疑自己如果据实以告,他会伤心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
但无论哪个多一点,她都不喜欢,于是回答:“新的也没啥不好。”
“但是我要旧的。”他微瞇起眼,握着她的手开始使劲,表达反抗和不开心。
“那把……破了。”拗不过他的顽固,阮秋色迟疑着说出事实。
杜晴春一双眼珠快要瞪出眼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这反而令她更加戒备。
依她对主子性子的了解,不会这么简单没事的。
“破了?”所以她拿这把没用的便宜货来敷衍他?
“是的。”
傲气少爷的两道眉如预料中向眉心推挤,挤出一座又一座名为“愤怒”的小山。
啊~啊,他要发飙了。阮秋色两眼发直地瞅着他的变化,暗忖。
孰料,杜晴春是摆出发怒的神色,等了一下,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妳是不是非常讨厌我?”
“属下……没这回……不,属下从来没这么想过。”阮秋色因紧张否认,所以回答得有些急促,可是听在杜晴春的耳里却成了被揭穿事实的辩解。
两人多年来的认知不同,已经造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情况许久,偏偏彼此都没能适时察觉误会,反让这种情况变本加厉。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说要那把就是那把!管妳用什么方法修复它,我就要那把!”杜晴春明白的表现出怒火,掐紧她的手非要留下痕迹或伤害她才能发泄。
他从不向人展现自己愤怒的一面,除了她。
不仅仅因为她有办法挑起他的怒火,更因为对她,除了怒气和无力感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
那把方扇,是好几年前他吵着热,她为他做的。
就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离身的带着,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却因为扇子破了,就随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便想安抚他?
为何不修好再拿来给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感,差点让他破口大骂,只是用这种“稍嫌”粗鲁的口气说话已经算是给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过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那把方扇,是好几年前他吵着热,她为他做的。
就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离身的带着,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却因为扇子破了,就随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便想安抚他?
为何不修好再拿来给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感,差点让他破口大骂,只是用这种“稍嫌”粗鲁的口气说话已经算给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过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第2章(1)
史今书坊,观书楼,名人录为杜家闻名天下三绝。
历代杜家皆以卖书为业。
杜家的书铺——史今书坊,在长安虽非规模最大,却是最赫赫有名的,里头从闲书到禁书,经书到春宫册,所以喊得出名字、时下最红火的书册全都可以再里头找到。
史今书坊更有一套完善的借阅和二手书换系统,这也是为什么史今书坊并非最大,却人人闻之的原因。
除了史今书坊外,杜家更有座为人津津乐道的观书楼。
杜家的观书楼,里头藏了历代杜家人收藏的书籍,各种各样,分门别类,任何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主题都有,比史今书坊还要更丰富的藏书,且尽是失传已久或者绝无仅有的初版珍藏。
若说史今书坊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大众书坊,那么观书楼则是王公贵族为了取得收藏,或是别有用途书籍内容的门路,因为觐书楼有着身份识别的规定,并非随便的人都可以进去。
可惜的是和度假住宅不可分的观书楼,于前年被一场大给烧毁。
实际上毁坏的部分只有杜家引以为傲的观书楼,虽有上天保佑他们的损失不多,大部分的书籍都被抢救出来,但在杜家现任当家杜晴春的一声令下,舍弃了就杜府,吧史今书坊留在长安,整个杜家迁至现在位于凤翔的新杜府。
如今的观书楼也和酒观书楼大相径庭。
新建的观书楼。排除旧观书楼内只有一间书库房的设计,将珍藏的书籍划分为珍籍、史料、国图、绣本和名人录五大类,而建成五大书库房。由外头看起来,观书楼是由一间独栋的别致厅堂、五大间书库房连接另一间更小的书房所组成。
这是在凤翔的第一个年头,一切还算顺遂。
“啊——好烦哪。”
杜晴春跷高二郎腿,躺在庭院的巨石上晒太阳,身旁还放着各式各样的甜品零嘴,供他在嘴馋是不予匮乏。
若说这个世上最养尊处优的人,此刻的杜晴春当之无愧。
可本人却不见得这么认为——
“现在不是春天吗?为何一点春暖花开的气氛都没有?冷死人了!真不是个晒书的好日子,是不?”杜晴春对阮秋色埋怨。
面无表情地站在巨石下,处理杜府上不大小事还得看着没事强说烦的主子,她没有半点不悦,冷静干练地将手中请求进入观书楼的信件分成可以和婉拒两堆,又抽空回答了奴仆请示的问题,最后才说:“如果少爷这么认为,可以把国图都搬回书库房里。”
国图的分类指的是所以由国家发行、制定的书籍。
观书楼藏书众多,书如果不拿出来晒,很容易生蠢虫或有受潮的问题,所以杜家几乎一年四季能晒书的时间都在晒。
“我看把那些旧式的书换上新外皮,加上‘万年红’好了。”懒散的人似乎总想图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万年红’是一种抹上橘红色涂料的放蠢纸,其涂料中含有铅丹,是为剧毒,蠢虫吃到一口可以立刻道九泉之下参他一本。又因为铅丹在历经漫长岁月仍能保持鲜艳色泽,且具有防蠢功能,才被人称为万年红。
阮秋色误会了他的意思,“少爷是指修复的工作?乐师傅最近次啊修了一套前朝的国书,最近他正在修复几本绣本,之后还有一套《春色十二花阁》。”
修的观书楼内有历史的旧书向来是独家历任当家的职责,可这一代的当家是个懒惰鬼,越是在她的主导下前后任用了几个值得信任,有能力的修复师,目前是日日泡在书堆乐此不疲的乐七海。
“是我要他修复那些的,我当然知道。”杜晴春态度轻浮地挥挥手,捻了一块甜糕送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是说重制,用黄纸或是花椒纸重新誉写,这样短时间内都不用晒黑。”
依他保守估算,在有生之年晒书防蠢虫都不会是他的责任。
“如此一来,,便失去收藏那些书籍的意义。”阮秋色停下正在写婉拒信得手,抬头看向巨石,只看见他半边敞开的外袍顺着巨石披下,连他的一根指头也没看见。
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推那些书为尊,自然不能苟同主子如此不负责的作法和想法。
杜晴春撇嘴,哼道:“书籍重要的是内容,哪天等墨迹都褪了色,纸张因潮湿而模糊不清时,气海会罢工的。”
只要他想,任何事都可以给他说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阮秋色早已习惯。偏偏她怀疑,他是在对上次没有立刻修好方扇的事找麻烦。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几天以来的第一次,而是第九十八件事。
“这件事外我们可以再谈。”她选择不予理会。
“这个家不是由我做主的吗?为何碰上违背你希望的事,每次都用再谈来敷衍我?”杜晴春探出半颗脑袋,墨润的凤眸闪着异常明亮的光彩。
因为他总是在找麻烦。
“我是希望少爷能多些时间思考,考虑清楚。”没有说出心里话,阮秋色瞟了他一眼后埋首写婉拒信。
杜晴春没有跟着她转移目光,反倒紧紧凝视着她严肃的侧颜。
有多久呢?他的眼追逐她有多久时间?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她在一起。
打从她会走路起,即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他上学堂,她捧着两人的书本跟去旁听;他玩乐时,她提着裙摆也凑上一脚;他吃饭,她拿出碗也有一份;他睡觉,她必须在旁边等到他睡着才离开,有时候干脆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总之,他们形影不离。
但是他一点也不嫌烦,尤其是在双亲过世后,有一阵子,他到哪儿都必须有她在,连上茅房也一样。
直到她十四岁,他十五岁后,情况有所改变。
但是改变的原因为何,他始终不能理解。
她确实遵守了誓言,对他不离不弃。在她的父亲——也就是前任杜家总管卸任后,接下杜家总管一职,替他担下所有杜家的责任,让他吃好过好,不用动手做任何事,只要享受就够。
如此一来,他究竟有何不满?
这个问题困扰了杜晴春从十五岁后的面一个夜晚,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倒是和肯定了解一件事——他非常不满!
他不喜欢越来越不了解她内心里的想法。即使他们靠得再近,捉摸不定的不确定感只是任由心中的烦躁不安一日日升高,这使得他开始找她麻烦。
一各种方式,就为可能理解她的心思,逼出她除了面无表情和正紧八百以外的表情。
如今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她才变成一个任性的公子爷,还是天生就有成为纨绔子弟的慧根。
“我一直都是仔细考虑过才会说出口。”杜晴春不悦地咕哝了几句。
阮秋色没当一回事,更甚的可说全然不信。
“阮管家!”一名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急促地喊着。
阮秋色抬起眼,印上来人。
“何事?”
“外头、外头来了两个人,自称带着太府寺卿大人的金令,想进观书楼、”
所有被准许进入观书楼的人都持有银令,能进入观书楼并在楼内的书童帮忙下寻找五大书库内想看的书;金令则是能够进入和杜家人有更密切往来之人才知道的禁书书库房的通行证。
阮秋色和杜晴春对此事有不同的反应,前者略感怪异,平时不说话便抿着的嘴唇,如今抿得更薄,眼里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后者则连眉也不皱一下,由巨石上坐起身,一脸兴味盎然。
“乐师傅在观书楼,他见过金令了吗?”她先开口。
“尚未,已经请那两位公子先到主宅的前厅候着了。“在精明能干的阮秋色底下工作,奴仆们也被训练的懂得判断事态。
“那两人看起来如何?”阮秋色继续问。
“他们看起来很规矩。”
“要是我拿到金令也会很规矩。”杜晴春莞尔一笑,他爬下亘石,站姿依然挺拔,可衣裳依旧乱七八糟。
他一手斜举着上头有着修补痕迹的方扇遮住半边嘴角,眼神高傲,半眯着她说:“我要去看看。”
明白主子的意思,阮秋色随即靠了过来替他整理仪容。
杜晴春垂眸望着她的头顶。
只有这种时候,她会主动靠近他。这也是为什么他从不愿意把衣服穿好,每件事都仿一半,剩下的由她来完成的原因。
有一种预感自她开始为两人间划出主仆的明确分野后开始成形——他总觉得她随时可能离去。
而为了留下她,要他多蛮横霸道都行。
察觉仆人注目的视线,杜晴春迎向他,蓦地露出恶意十足的自信微笑,吩咐道:“沏壶铁观音,准备一些酸蜜饯,我得好好招待他们。”
阮秋色端着茶水和蜜饯进到前厅时,差点踉跄。
虽然早了解她的少爷随便到底的个性,但是在自家前厅,尤其还是他亲口说要招待客人的,却任由外衫内袄敞开,露出面容等着主子开口。
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杜晴春简直就是不像样的代表。
倒非说主子站得歪七扭八,而是他永远整理不好的仪容,至于坐姿……不提也罢。
阮秋色在放下托盘时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她的少爷养成这副德行,然后在替两名客人倒茶时想到……
对了,是她宠成的。
“两位,请喝茶。”再一次的,她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倒好茶之后,比了一个请的动作,退回主子身后。
“杜公子,在不是文阙,这位则是曾凡轩,我是符大人亲随,不过今日是来替太府寺卿的胡大人办事的。”自称为文阙的男人客气地喝了口茶后开口。
“凤翔府尹大人的亲随。”杜晴春意兴阑珊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