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她怀孕了,不管怎样,他得负起责任?她终于有资格插入他与黛安娜之间,就算不是他的终点站,她也能逼他下车临检?
那么,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准备好享受他的爱情与青春,怎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结束一切?
然后呢?
她乖乖堕胎,乖乖听话,他就像以前一样,对她很好、很好。只是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条未成形的生命交换。
换吗?她…怎做得到……
头痛欲裂,她的灵魂被绑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间。
突地,她听见关帧房里出现细微呻吟,她猛地起身,下意识走近、推开门她被点穴了,动弹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是关帧和黛安娜……是男欢女爱……一个点头,豆大泪水一颗颗淌下。
完了,她完了,彻底完了,她没办法插队,没办法流连他身边……
“小妹!”
黛安娜发现封铃,关帧迅速转头,四目相交,心脏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么一下子纽约变成北极?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动弹不得。
“妳在做什么?”关帧大吼。
“对、对不起……”
封铃没有勇气面对他,转身,一块一块,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没力气了,她没力气应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讯息压得她无法呼吸。
“开门!”关帧在她上锁的房门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几乎把门板卸下。她好累。孩子、黛安娜、关帧……他们让她好累,只是她太习惯在他面前听话,
她合作、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说话,她无言,两个人杵在那里,无声相望。
“这时间,妳为什么不在学校?”关帧问。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约黛安娜到家里,做恋人情事?
她无权生气的,但还是生了气。
呆,她老忘记自己缺少立场。
她换话题,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为我皱眉的样子吗?”她从来无心扮演他的母亲。
“妳想说什么?”她的话让他不耐烦。
“我皱眉的模样,很像你母亲,对不?”她打开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让人抑郁的阴森。
“不准提她!”听到母亲两个字,他像刺蜻般跳起来。
她点头,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么像?”
他抿紧双唇,冒火。
“追根究柢让你厌烦?好吧,不问,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并不真心想对我好,你想好好对待的人,是你母亲。”
“我说过,不准提:…”他怒指她。
伸手,封铃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它包在自己掌心。“对不起,最后一次了,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放开他,走到窗前,背对他,比较容易开口。
“你的母亲没做错,她只不过比一般女人更勇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并不影响她对你的关心。从生下你那刻起,她就决定用一辈子来爱你,你怎能因为她想多爱自己一点,便恨她、怨她?”
怒目圆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关帧狠狠扳过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来告诉我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不要以为我对妳比别人好,就有权对我胡说八道!”
没错,就是坏在这里——他对她比对别人好。
“我知道你很爱她。倘若不爱,你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不会毫无节制地对一个外人好。”
“闭嘴!”他暴吼。
封铃不乖了,她不闭嘴,继续往下说:“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面对面,把心结打开。打电话给你母亲吧!”她从抽屉拿出电话号码交给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个替代影子。”
“哼!”他愤慨,背过她,把电话丢掉。她静静望他一眼,弯身检起,放在桌面。她轻叹,走到他身后,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书了,我要回台湾。”
“为什么?”她的话像炸弹,轰得他跳脚。
“我适应不良,无法承受功课压力。医生说,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议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说谎!妳想惩罚我!”
封铃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惩罚谁?她错判情势,误以为爱情可以依赖等待,哪知……算了,多想无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筝。当封铃不好,风一拨弄,心就乱,她想变成封筝,风吹、风催,该飞的时候就展翅高飞,高傲潇洒,不说再见。
“因为黛安娜对不对?妳不喜欢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为她的美好让妳自惭形秽?”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他疯了、语无伦次了,他乱吼乱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么。
但……他哪里说错?她是自惭形秽啊!她不聪明、不高贵;她不会拉小提琴,只会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为献出贞操很伟大,怎知愿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难。
“我要回台湾。”她重申。
自惭形秽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会让女人变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坏他与黛安娜、不想他负责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饱受委屈,他的未来很长,长到她无力缠绕。
“不许!”
她没回应。“我说不许走,听懂没叩!”他对着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话妳不听了?”他的口气冷峻。
“对不起。”她悠悠叹息。
这回,她铁了心。
她的心太多伤口,再不治,会死掉,她得走得远远,远到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疗养。
“不要对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学也没关系,我养妳。”
养?是豢养吧!
养一个影子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影子跟着不属于他的主人,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迟迟不肯承诺留下,让他气疯了,怒火在胸口烧炙,他像头猛兽在房里乱绕,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封铃看着他的举动,有几分动容。
她对他仍然重要?即使黛安娜在身边,他一样要她?
她可以带着这点虚荣骄傲,什么都不顾虑,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里的宝宝由不得她任性。
生气、爆炸、鬼叫……他表现得再野兽,都更改不了她的决定。他的气无处发泄,只能用拳头揍墙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钟,是她的极限。
紧咬唇,她见不得他伤,不能不妥协……她冲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着泪,承诺起违心之论。
“不要………不要打了,我留下,没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头,一把抱住她,两条手臂锁着、绑着、圈着她。就算要禁锢才能留下她,他也会这么做。
接下来半个月,关帧不让她离开视线。她没特别反应,一如平常,做菜、打扫、上学,没有太大异样。他们也聊天,都想将那夜的争执褐过,弥补创伤。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旧秩序里;慢慢地,他放松警戒,以为封铃改变心意,不回台湾了。
没想到星期三,他在读书会结束后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
第六章 意外重逢
漫长十年过去。关帧学成归国,接下父亲的公司,异母异父的哥哥白雒意爬上医院院长位置,两个兄弟都很行,但关帧从不承认他们是兄弟。白雒意一通电话,关帧丢下公事,冲进医院,找那位不讨喜的“大哥”。
“你怎么找到的?”关帧推门进入,拉扯喉咙乱叫。
“病历表,封这个姓氏不多见。”他指指桌上的病历。
“上次我们查过所有病历。”
“对,我们查的是病患,我突然想起,也许是她的亲人生病……”
“胡扯,封铃老早就没亲人!”关帧是她唯一的亲人,而她,舍弃了。
“错。”他指指病历表。“封以谦,封铃的女儿。”
“她结婚了?”晴天霹雳,他被打得头昏脑胀。
难怪她假装不认识他……是谁?哪个该死的男人敢碰他的封铃。她是他的,几百年前就决定了。
“你是胡涂还是智障?如果她嫁人,小孩子怎会姓封?”白雒意无奈。这家伙碰上封铃,智商指数自动降低。
“封……”
“封以谦今年九岁。我推算过,封铃应该是在美国念书时怀孕的。”
美国?
不可能!她被他管得死死,一下课就回家的乖女生没道理……等等!天……他想起来了,平安夜、圣诞节,喝醉酒的晚上……
震惊!水落石出,孩子是他的,所以她不得不逃,因为他当时正狂恋黛安娜。悬看胸口多年的疑问霍地解开,他无法说话。想起来了,他紧迫盯人的日子里,她问过:“你爱黛安娜吗?”
他毫不犹豫回答:“爱。”
然后,她再没说话,苦苦的笑荡在唇边,眉头上的无奈带着凄凉,她低着头,手指在裙襬处画勾勾叉叉。
那时候,她就决定一个人养小孩,决定撒出他的世界?
“孩子是关家骨肉?”白雒意叹气。
他早料到,封铃跟着这个家伙不会有好结局。
“要不要我帮你们做DNA比对?”
“不必。”
“好吧,失散多年的父亲,准备接手第二颗震撼弹吧!”白雒意叹气。
“什么震撼弹?”隐约,他心慌。
“你以为封铃为什么在医院出现?来买麦当劳炸鸡?”他丢给他不以为然的眼神。
“你女儿病了,很严重、麻烦的疾病。急性淋巴白血病,这种病历占了小儿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点六……“
四人病房里,传来阵阵呕吐声,封铃轻拍女儿背脊,让她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是化疗的副作用,封以谦已经吐了整个早上。呕吐后,以谦躺回床上,封铃拿起呕吐物到厕所清洗,顺带洗掉脸上泪痕。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没想过遇到状况,那一点点坚强派不上用场。
吐气,她不哭,女儿还在外面,等待妈妈的支持。
封铃擦干脸,挤出微笑,走出病房。
“妈,妳又哭了。”以谦很懂事,挤一个安慰式笑脸送给母亲。
“我没哭。”她坐到病床边,抱起女儿。
“说谎,妳的眼泪滴到我的衣领里。”
“对不起……“她亲亲女儿的额头。
“妳放心,我会好起来,音乐班的入学考试快到了。”
“对。”封铃认真点头。她当然要好起来。
“妈,不要怕,好不好?”她敏感而乖巧,早熟得不像个孩子。
“我不害怕呀。”她说谎。不怕下拔舌地狱,只怕实话让女儿心慌。
“骗人!妳怕我死掉。妳常把手指放在我鼻子前面,看我有没有呼吸。”
“被妳发现了?妈妈真的很笨。”
“幸好我的头脑遗传爸爸,没有遗传到妳。”
“是啊,幸好……”鼻子酸了,她忙用手指拭去,不让泪水又滴入女儿衣领。
“我不会死,我要变成音乐家,带妳到各个国家玩。”
封铃苦笑。让重病的女儿来安慰自己……她是失败母亲。
“我想去维也纳、匈牙利、奥地利。”封铃说。
“我想去法国、西班牙。”以谦接着说。
“荷兰、瑞士也不错。”
“我有那么多事没做,天公爷爷不会带走我。”以谦有把握。
“是。”她点头,一个过度用力,她的泪水又滑入女儿后领。真糟!
“唉,妳真爱哭,伤脑筋。”以谦抚着母亲手背。她们要相依为命,谁都不能离开。
封铃坐到以谦面前,轻问:“我那么伤脑筋,怎么办?”
“是啊,要是我死掉,不能照顾妳,妳一定很惨,怎么办呢?”
“不是普通惨是非常惊人宇宙无敌惨。”以谦是她活下来最重要的力量。
那年,她差点死在产台上,是女儿宏亮的哭声逼着她醒来;山穷水尽了的女儿催着她努力前进。这十年,她只为女儿活、为女儿工作,女儿已经成了她的生命中枢,一根断茎……
“妈。”
“怎样?”
“我很想抱怨。”
“好啊,偶尔抱怨,没关系。”封铃把女儿揽进怀里。
“好倒霉哦,为什么让我碰到这种病?”
“对啊,好倒霉,十万分之一耶!机率和中乐透一样小。”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等到我一百岁的时候再生病?”她嘟起苍白的嘴唇,看得封铃好心酸。“好倒霉,为什么是妳生病,不是我生病?我很能吃苦的。”要是能转换就好了,女儿是天才呢,天才应该留下来造福世界。
“妳生病的话,没有人能赚钱付医药费。”
“我有存款啊,不然把房子卖掉。”只要女儿不病不痛,她愿意倾尽所有做交换。
“妳没教我煮菜,我会饿死。”说太多话,以谦轻喘。
“我教过妳买便当。”让她病、让她死,她不介意,只要女儿健康快乐,走完她精彩绝伦的一辈子。
“妈,我们已经碰过最倒霉的事,不会再更倒霉了,对不对?”
以谦声音转小,封铃知道,女儿累了。
“对。”
“妳多翻译一些稿子,多赚钱,让医生用最贵的药来帮我治病,好不好?”
“没问题。”
“约好了,打勾勾。”
“嗯,打勾勾。”忍住泪,她伸出小指勾起女儿的小指。轻轻拉拢棉被,把她的小小女儿包起来。她的女儿啊……倒霉,她真好倒霉哦……为什么不少倒霉一点呢?眼眶热了,她不在女儿面前哭。别开脸,封铃迅速拿起热水瓶出病房装水。
没料到,跨出病房,她撞上一堵墙。
墙在那里很久了,他听见她们的抱怨、她们的梦想与她们的无能为力,他的心被压榨抬眼,封铃的心脏暂停。退两步,她直觉跑开。她够倒霉了,不想再面对更坏的状况。
可他的声音比她的动作更快。“妳可以跑,我也可以把女儿带走。”她紧急煞车。什么女儿啊?谁说他可以……以谦是她的,一转身,她脸色凝肃。这个男人,没有权利!
“你说什么?”她咬紧牙关。
“封以谦。”
“她不是你的女儿。”她否认。
“验DNA,用科学证明她和我的血缘关系。”
“你……”
他居然敢说这种话!?她难产的时候,他不在,女儿发烧跑急诊室的时候,他不在;他们贫病交迫的时候,他一样不在。然后,他出现,就要搬出DNA证明以谦是他的私人财产?
她发狂了!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个人的,他凭什么!
医院楼梯间,他们面对面,她对他无言,他却有无数话想对她说。
“我把妳的话听进去了。”关帧没头绪的话打乱她。
什么?她不懂他的意思,皱眉……她猛然想起,这是他最喜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