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湛蓝天际,几朵白云点缀其间。
只是看着这一片晴好的天,教人难以想像在昨天之前,一连两日都是白雪纷飞,终日不歇,狂风刮着鹅毛大雪,任人站在风雪里,都只见一片茫茫。
今儿个终于放晴,天候却是更加寒冷。
人们未料,前阵子还是春暖花开的三月天,眼看都要接近四月了,竟忽然来了一场倒春寒。
突如其来的大雪天,教大伙儿们措手不及,“宸虎园”里的奴仆们里里外外奔忙,有人急着起地龙,有人忙着把厚实的冬衣拿出来以熏笼翻烤。
这场倒春寒来得突然,眼下要把冬衣在穿之前再洗净一次,怕是来不及晾干及时让主子们穿取,尚幸在收纳之前,仆妇们有细心地洗净,眼下以兰香熏烤过一遍,烘烤的时候以扇子煽,藉以除去收闷在衣箱里月余的味道,这样穿上身也不会觉得有令人不快的闷味。
只是,今儿个的“宸虎园”,还有另一批人,为了另一件事情而忙,与这一场倒春寒无关,然而,其冰冷况味,却丝毫不输这一场料峭春寒。
虽是晴朗的天,各屋院的廊沿却是水滴落个不停,厚实的积雪见了阳光,开始慢慢地消融,只是天候仍然寒冷,所以融化的速度缓慢,除了滴水之外,偶尔可以听见大片积雪松动掉落下来的砰然声响。
此刻,问惊鸿独自一人坐在冰层消融大半的湖畔大石上,一动也不动,就像是石化般,原本在冬日里结得厚实的冰层,入春之后,已经消解得只剩几块薄冰,薄冰上积着白雪,在绿色的水面上,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花。
问惊鸿转眸,看着不远的湖岸上有一张竹椅子,已经被冰雪给盖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但是,问惊鸿知道在那张椅子底下,很牢固的绑着两列钝刀,是用来方便在冰上滑行的,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那张竹椅子,看了许久,仿佛全副的心神与目光,都依附在那张椅子上了。
他知道那张椅子有多牢固……浅浅的苦笑,跃上问惊鸿的嘴角。
他当然知道,因为,那张椅子是在这个小湖冰层最厚实的腊月天里,他让人给扎来的,亲手绑上两列钝刀,在确定钝刀绑得十分牢靠之后,让雷舒眉坐在椅子上,他穿着冰靴,或拉或推,与她在那个微雪的天里,像两个孩子一样在冰上疾飞,玩得极疯。
就算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问惊鸿心里还是纳闷,不知道老天爷究竟跟他家的心上人开了什么玩笑。
他家的眉儿好好走个路都会跌倒,从小再努力也学不会骑马,更休说滑冰,所以,他才让人扎那张椅子来推她,那天,她坐在那张冰椅上让他推着时,她笑得好开心,转过娇颜,对他说好像跟着他一起在风雪里飞翔。
那一刻,她总是白嫩的脸蛋红扑扑的,说以后年年冬日里,都要与他这般玩耍,两弯笑眸如盛灿星,漂亮的丹唇,笑起来时,总有一边嘴角翘得略高些,更显得左畔的小梨涡分外调皮显眼。
可是,那天两个人疯完之后,就挨骂了。
在他娘面前,两个人就像是做错事的三岁小孩,低着头闷不吭声地听训,没争辩是他们自知理亏,毕竟,那个时候在雷舒眉的肚子里,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要是出了半点意外,他们谁也承担不起那个后果。
只是,问惊鸿好喜欢那个时候的感觉,虽然,挨着他娘的责骂,但他与雷舒眉两人低着头,互觑彼此,从小就做惯调皮捣蛋坏事的他,看着那一双对视着自己的盈笑美眸,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有了一起做坏事的伴。
他好喜欢那种感觉,真的,好喜欢。
有人陪他一起做坏事,有人陪他一起挨娘亲的骂,开心时,这个伴会笑得比他大声快活,困难时,他知道这个雷家的女儿敢陪着他一起闯刀山火海,只要他不怕,她就不怕。
虽然这丫头偶尔行事疯癫了些,但不碍事,他可以陪着。
陪着、护着,就与她一起,过一辈子。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陪着她一辈子,就像她书里的大侠女与小痞子,总是在大破群虏穷凶之后,恩爱相随,携手天涯。
虽然,每个人,包括了他,都取笑过她这个总是千篇一律的结局,总要她写出一点新鲜的,但此刻,问惊鸿却觉得这个结局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因为,如今的他们——小痞子与大侠女,或许根本没有机会能够天长地久。
“鸿儿,回屋去吧!眉儿妹妹醒了,让人四处在找你。”在不久之前仍是“宸虎园”的第二代小总管,也是从小与问惊鸿一起长大的元润玉,最知道在他心情不好时,能够在哪里找到他的去处。
虽然她在去年秋深时分,已经明媒正聘嫁给了藏澈,说起来已经不再是“宸虎园”的人了,但是,在这个事发突然,大伙儿就算没乱了手脚,心里也都不好过的时候,需要有一个熟悉这园子里外事务的人回来操持发落,在不久之前仍是小总管的她,就是责无旁贷的最好人选。
问惊鸿没有回头,仿若未闻般静默了会儿,半晌,才苦涩地泛笑道:“玉儿,我是真的很喜欢她,一开始是不喜欢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是喜欢她,喜欢得无以复加,所以,我舍不得……舍不得让她那么疼,那么难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重来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来不及了,玉儿,无论我现在如何珍惜她,都挽回不了已经铸下的错误。”
“已经挽回不了了,那又怎样?你后悔了吗?问惊鸿。”跟随在元润玉身后而来的雷舒眉接续了他的话,只见眼前的年轻男子飞快地回头,带着讶异也惊喜的眼神看着她,不过静了半晌,便开口对着她急忙喊道:
“你起来做什么?去躺着!”
“站着不也好好的,你放心,一时片刻还死不了。”她咬咬唇,深吸了口气,想要平复紧热的心,故作没看见他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又添了几分晦暗的脸色,追问道:“告诉我,你后悔了吗?现在,在你心里,难道依然想着,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与你当初不相识吗?”
元润玉看了看他们二人,微微一笑,识趣地悄然离开。
问惊鸿与雷舒眉四目凝望,听她嗓音哽咽,看她少见地红了眼眶,明明怀孕已近足月,却因为几个月下来的苦痛折腾,总是不见丰腴长肉的脸蛋上,泛着一丝带青的苍白,逞强着没有半点示弱,只是咬着唇,等他回答。
“不。”问惊鸿扬唇笑深了,沉嗓柔声答她,在话出的同时,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颊上潸然滚落,就算他想到他们的孩子降生那一刻,或许,就是她丧命之时,他便无法克制住打从心底泛至全身的冰寒。
他确实曾经想过,倘若当初他们不相识,或许,他们都仍旧各自过着随性不拘的生活,如今的他心里只有失去她的恐惧,知道她也深深的在害怕着,但是有些话,倘若他再不说,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一刻,他只想让她知道一个事实,哪怕,那个事实,或许只是随时可能会被宣判破灭的奢望。
问惊鸿泛着笑,一双琥珀色眼眸再不能够更温柔地瞅着她,缓慢启唇,字句缓慢地说道:“你都不后悔与我认识了,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若说有悔,我只是想怎么没有在一见到,就爱上你,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现在的我,只想着,只想求老天爷,让我守你雷舒眉一生一世,护你无忧,与你白头到老。”
第1章(1)
想冤家想得魂飘荡,唤丫头取笔来写他举止行藏。画不出你心疼,画不出我心热,只画着温存,停着笔儿想。想时想得慌,画时画得忙,画不出你的温存,画不出你的温存,乖!只是把你想。
——改自《明程万里挂枝儿》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许是寒冬时分,就连夜里常鸣的虫子鸟枭都默了声响,幽黑的天地,安静得仿佛陷入最甜黑的沉睡。
然而,在“雷鸣山庄”最北角的一处小跨院里,依然是灯火通明,时不时就会有人端着一些东西进出主屋。
只是,无论是任何人,在进出小跨院的主屋时,无不是动作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就怕惊扰了在书房里的那位主儿。
他们一个个都是在“京盛堂”待了许多年的仆人,待在这个地方做事,久了总会练出一点胆识与眼界,所以,他们绝非胆小之辈,但正因为都是这里的老人了,更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候惊扰到那位主儿,绝对不是“吃不完兜着走”这种轻描淡写的字句,可以形容得了他们会有的下场。
在说到那位主儿之前,该先说说这个小跨院的特殊之处,乍看起来,这个小院就是一进三间的普通院落,主屋有两层楼,占地称得上是宽敞,此刻灯火通明的是主屋的一楼,尤其以靠左翼的暖间里灯火最旺,亮如白昼。
再说说主屋面前的一大片院子,没见到扶疏的花草,在练武的广场上,只有一排又一排的长枪大刀。
不是这院子的主人刻意昭显收藏丰富,更别有想要吓退宵小之意,没在大寒天里把这些“青子”、“条子”给收进屋里,知情的人都晓得,一旁的库房里早就是收藏多得摆不下,照这阵仗看起来,要是把全部的武器全都给拿出来,只怕数量都够一旅军队士兵使用。
想来,这个小院的主人,应该是极醉心武学之辈,就算不提满屋子的收藏,光从小院门口的题字就可以窥见一二。
在小院门口,有左右两联字,字句十分简单明了,上联是“人在江湖”,下联则是“心在武林”,横批——“挂子门”。
姑且不论小院主人在这上下联的字句里想要阐述什么心志,光说那个横批,说起来应该也可以说是这小院的名字,就足以教武林中人见了气笑出来,想这小院主人好狂妄的口气。
“挂子门”说起来很简单,但是,其意思却是海涵了整个在江湖上靠着武艺混饭吃,总共“风”、“马”、“雁”、“雀”四大门,底下又分“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小门,共计一百多种行当。
换句话说,“挂子门”几乎等同于半个武林,如今小院主人却敢把这三个字挂在自己的门楣上,就不知道是太过天真无知,还是狂妄放肆?!
总之,无论是何者,从这个小院的陈置与名字,已经可以窥见这位主子的生平乐趣所在。
而拥有那么多的兵器收藏,想来应该也是一位武学高手,要不,岂敢将“挂子门”这三字挂上门楣?!
这个问题,外人答不上,若是由“雷鸣山庄”里的人来回答,他们都会说,在他们山庄里确实住了武学高手,不过,绝对不是这座“挂子门”小院的主子,更甚至于,那位主子跟武功连沾上一点边儿都没有。
在雷家里,任谁都清楚,他们家的小姐雷舒眉非但是武功白痴,更甚至于是走路时都会左脚绊右脚,随便出门都要挂个彩回家的手笨脚憨之辈。
这些年,光是为了她的安危,山庄里的假山不知道拆掉几座,一堆什么池呀湖的,能填平的就填平,不能填的就做围栏,还有幸免的,大多都是浅到她坐着也淹不到胸口的小池塘。
饶是如此,雷家人还是担心她要是掉进那些浅池里,没办法顺利翻过身坐起的话,会不会也能出事?!
换作别人他们敢说不会,但换成雷舒眉,他们谁也不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是雷舒眉。
这个答案或许有点匪夷所思,但是,一旦认识雷舒眉的人,日子久了,任谁都会给出这个答覆,绝对没有第二个。
这时,又有两名仆妇从小厨房方向出来,老仆妇领着年轻的丫鬟,丫鬟手里端着一只承托,上头摆着质地厚实,颜色暖黄的小暖盅,盅里搁了滋补的浓粥,正要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通常,像这样灯火通明的夜晚,像这样的热汤水和咸甜细点,要来往送个三四趟,不是屋里的主子太会吃,而是这位主子总会专心得忘了吃喝,往往小半个时辰过去,食物就凉透了。
有些则是被添暖的火盆热度给烤干,硬得难以入口,所以她们这个小院的人得了东家与夫人之令,要是小主子晚间饭菜进得不多,夜里就要给她准备夜宵,多换几趟,让她饿了自行取用。
除此之外,时不时还要有人进屋去巡视烛火的亮度,要留心不能亮得晃眼,也绝对不可以暗得耗费眼力,夏日里在要设缸添冰,冬日里的炭火要烧得好,必定不能起烟。
总之,东家交代,他们这些人行事只有一个准则。
那就是,千万不能教小主子饿了、冷了、热了……但要是困了,却更是要注意放轻动作的声响,好让小主子可以不知不觉地睡进梦乡里,别再像现在这样奋笔疾书,挑灯夜战,硬生生的折腾自个儿的身子。
老仆妇赵婶带着丫鬟青青进了主屋,不小的花厅里,被几列书柜给占满了大半空间,勉强只能在中间摆进一套八仙桌椅。
赵婶熟练地检视半桌子的食物,经过了小半夜的功夫,即便加上封盖,都还是变得既干又冷,可以看得出来原封未动,老妇人没辙地轻叹了声,让青青把暖盅给搁到桌上,反常地一揭盅盖,舀了小半碗出来。
“赵婶,这不是要让粥凉了吗?”青青小声地问道。
“凉些无妨,要是没人吃,最后还不是要闷成一锅鸡汁浆糊。”赵婶浅笑,取过盅盖往小碗粥上微微地煽着,与青青相对了一眼,看见丫头轻喔了声,似是已经知道了老人家的意图。
不片刻,屋里就飘满了鸡粥的糯香味,赵婶和青青两人屏气凝神,听见了原本静悄的暖间里传来了声响,最后,当她们听见毫笔搁上架子,以及椅子被拉动的声音,不约而同地笑了。
“赵婶,快呀!”从暖间里传来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一点撒娇,然后,就看见雷舒眉抱着肚子,一脸可怜兮兮地走出来,“饿坏了,饿坏了,快要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
赵婶看着从小带大的小主子出来讨吃的,原本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脸部线条笑眯了起来,看起来柔和许多,忙着把小半碗粥添成一碗,半温的粥兑上全热的,刚好适合入口。
“来来来,我的好姑娘,刚好有鸡汤熬好的稠粥与芝麻咸饼子,快点过来吃些垫肚子,慢着吃,不够了小厨房里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