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盛宗的低笑声从耳机传来。“我早说过事情没你想得简单——对了,﹃Grace﹄那栋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你看要不要拿去当礼物,说不定栩儿一开心,就答应你了。”
周梦唯怀疑,六千万都能一口拒绝的人,会被一栋房子打动而改变主意?不过,他倒是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要让我等太久。”黄盛宗提醒。
“不会的,董事长放心。”
一等电话断讯,周梦唯抓下耳机,朝副驾驶座狠狠一扔。
他一直、非常不喜欢失败的感觉。想想自二十岁进入“纵?横”,他花了十年从基层服务生一路爬上董事长特助位置,经手不下百件超过千万的投资,从来没尝过败绩,却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栽了跟头。
到底是哪儿出了错?他注视着前方车况,边回忆刚才的过程。刚开始她看见他,明明一副意乱情迷,凡事他说了算的表情,可是一当他说出黄家第四代那几句话,她表情就变了。
还是他表达错误?周梦唯瞪着红灯自问。
不可能,依他经验,他很确定跟任何一个女伴提出六千万换一个孩子的提议,对方都会欣喜接受——问题是这结论在黄栩儿身上似乎行不通。
为什么?
他本以为是钱不够多的关系,后来看她的表情,又觉得哪里不对。
家庭与亲情的羁绊对育幼院出身的他来说,是从未体会过的异境。一直以来他读书求学都得靠半工半读,吃过贫穷之苦的他完全没办法想象,有人会放着白花花的钞票不要,选择一家不太赚钱的小面包店。
何况那数字不是小小的六十万或六百万,是六千万——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提议六千万换他一个孩子,他不会犹豫。
那家小面包店有什么好的?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味觉再一次忆起那美味的三明治面包。他得承认“Grace”的面包真的好吃,但,有了六千万,要买多少好吃面包没有?
思索的同时,插在车上的手机响起,他一瞄来电号码,抓来耳机戴上。
“喂?”
他此刻说话声音表情和上班时完全不一样。女伴们老这么嗔他,工作时的他,是知性干练的天使绅士。但一离开公司,遂摇身成为歌德笔下堕落的恶魔Mephistopheles,专让女人神迷心碎。
他目前女伴小杏的甜腻嗓音传进他耳里。“Honey,我已经在福华楼上,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人家好想你——”
周梦唯手腕一动,露出藏在西装底下的IWC腕表,大大的表面秀出现在时间,五点三十五分。“晚一点,我公司还有点事。”
“七点,好不好?我趁这一、两个小时好好打扮、打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香水?Chanel的NO。5还是Lancome的Miracle?”
“随你喜欢。”说到香味,他倒觉得黄栩儿身上那股苦甜苦甜的巧克力味道挺诱人……周梦唯注意力岔开,以至听漏了几句。“——你说什么?”
“我说,人家刚在Dior专门店里看了一只包包,很漂亮,我好喜欢。”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送她。
周梦唯脑中飞快转过小杏要过的礼物,前几回是Chanel的衣服,再来是Gucci的手表,Nikon的数位相机……算算也在她身上花了三、四十万。
不是怕花钱,以他身价,再给上一、两百万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问题是腻了。他对这种约会——送礼——做爱的模式,越来越觉得索然无味。
该结束了吗?他轻敲方向盘思索,但说话声音仍不露痕迹。“你打电话要他们留下,我等会儿去拿。”
“Honey最好了,我爱你——亲一个——”
不等小杏说完,周梦唯扯下耳机,扔到一边。
或许是他苛刻,但对于这种一只Dior包包就能换得的“爱”——他唇角讥讽勾起,他一点都不觉得稀罕。
只见他猛一踩油门,白色SUV就像箭矢一样,瞬间消失在车流中。
晚上九点,“Grace”蛋糕店。
“好了!”栩儿拍拍双手。“已经没有库存了,今天就做到这里。辛苦了,大家下班休息吧!”
一听可以下班,最年轻的丽琪总是跑第一。她一边脱下围裙一边喊道:“那我回去了。”
“路上小心。”栩儿关上外头的招牌灯,回头,便见凯叔站在门边看她。“吓我?!”她拍拍胸脯。
凯叔微笑。“我听明雄说,你下午跟客人发了脾气。”
凯叔本名魏圣凯,今年四十五岁。论起辈分,栩儿还得喊他一声“师兄”。凯叔年轻时做生意失败,工厂房子什么的全数赔光,妻子一气也跑了。栩儿父亲不舍他一个人形单影只,便找他进“Grace”帮忙,做着做着,竟也过了二十多年。
栩儿当初接下“Grace”,本是想让凯叔一块挂名当老板,但他坚决不肯。说是年轻失败的惨痛教训,教他从此失去独资的勇气。
凯叔真的是栩儿见过对经营事业完全没野心的人,但也因为这样,栩儿爸妈去世后,他也成为她心中最重要的“家人”。
就知道瞒不了凯叔。栩儿摘下帽子把玩。“凯叔,你听我爸还是我妈,提过我爷爷奶奶的事吗?”
“……没印象,怎么样?”凯叔挲挲下巴。
“今天下午不是有一个很帅的男人跑来找我?他跟我说,我爷爷是﹃纵?横﹄的董事长。”
“该不会是诈骗集团?”凯叔瞪大了眼。
“应该不是。”她刚才偷空溜上楼翻出户口簿,在父亲的父母姓名栏上,看见“纵?横”董事长的名字,黄盛宗。
“很好啊,这样你就多好几个家人了。”凯叔单纯地为她开心。
她摇摇头。“里边有一些问题,不是我去喊一声爷爷就能解决的。”
“这样啊。”凯叔搔头。“那要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别跟凯叔客气。”
“我知道,谢凯叔。”
“老板——”仍在店里的李明雄探头喊。“我要回去了,需不需要我帮你把﹃月桂叶﹄的蛋糕送过去?”
现年二十八岁的李明雄进“Grace”刚满一年,虽然做蛋糕的功力远不及栩儿,但对天然酵母菌异常热情的他,培养出来的生种,可是“Grace”面包好吃的一大要因。
“来了。”栩儿朝凯叔一笑,大步跑进店里。
“月桂叶”是家咖啡馆,位在丽水街。“月桂叶”的老板娘非常喜欢栩儿做的蛋糕,总是买她的蛋糕放店里卖客人。
“一共一千三百五十元,别忘记带发票。”
“拿了。”换上便服的李明雄拍拍口袋,拎起保冷箱。“我走了。”
“路上小心。”
凯叔接着明雄一个个道晚安离开,栩儿拉下铁门,环顾空无他人的面包店。
虽然一个人住已经快一年了,但她还是不习惯面对下班后的冷清。
以往爸妈还在,每每店打烊,她总会勾着爸妈的手爬上二楼。二楼宽敞舒适的客厅一直是三人团聚的地点,妈总会坐在茶几前算帐,边看她跟爸讨论下个月要卖什么限定商品。但现在——
栩儿踩着水泥阶梯来到二楼,放眼望去,只有走廊深处的厨房,微微透出路灯的光亮。
好安静。她吐口气,伸手按开墙上的开关,乍现的光亮教她双眼连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前方。
熟悉的地方,却再也见不到熟悉的身影,听见熟悉的声音。栩儿揉揉发酸的鼻头,平常的她不会这么多愁善感,大概是凯叔那番话勾起她心底的寂寞。说真话,在她听到自己还有爷爷的时候,她真的挺高兴的——
因为她不是孤单一个人,她还有其它家人。
但怎么知道,她爷爷要她回到黄家的原因,竟是希望她生孩子?!
“开什么玩笑。”她重重往椅上一坐,望着爸妈惯坐的位子发牢骚。“换作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孩子又不是东西,怎么可以拿钱来换?!不过爸,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去跟爷爷借钱。”
她可以想象,如果爸还在世,听见她这么问,一定会红着脸搔搔头,尴尬嗫嚅说——
“有什么关系,为了自己的女儿,跟那老头低一下头,又不会少块肉。”
傻爸爸。她揉揉冒出泪花的眼睛。
不许哭!她亲口答应过爸妈的,即使往后只剩自己一个,她也要快快乐乐生活,绝不忧心丧志,以泪洗面。
“好。”她重拍了下脸颊站起。“到厨房弄点东西吃吧!”
第2章(1)
立在“Grace”楼下,周梦唯仰高的脖子,定定地望着二楼的亮光。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想到来这儿?两个小时前,他人还在福华饭店房间,跟“前”女友小杏一道吃着楼下餐厅送来的餐点。非常开心收到Dior黛妃包的小杏,从他进门便笑容可掬,百般依顺。两人喝掉大概半瓶葡萄酒后,醉态迷人的小杏吻着他头脸,正要朝床上移去时,他突然蹦出一句!
“我们分手吧。”
直到现在,他耳边犹可听见小杏伤心的吼声——
“为什么?你说,我到底是哪点不好?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她真的觉得他喜欢她吗?当时他仰望小杏梨花带雨的哭容,唯一反应,就是沉默。同样事情已经发生无数次了。外貌俊秀的他容易得到女人青睐,但这份荣宠却也跟来时一样消失得又快又急,总是在一、两个月后他开始感到疲惫,有种再继续下去,他一定会厌腻而死的明确预感。
而前女友们的反应,也是如出一辙。
小杏又槌又哭又求,发觉他不为所动后,她很突然地收起眼泪。[一百万,要跟我分手,就给我一百万。”
他默默抽出支票簿,填上六个零一个一,没忘记,要她签下收据。
接过支票的同时,小杏甩了他一巴掌。
“我恨你。”说完,她随即扭身走人。
事情很干脆地解决了,就跟以往一样,但独自啜饮葡萄酒的他,却没丝毫开心感受。
一股麻痹冻住了他的心。
没错,确实是他提议分手,但小杏拿了钱便爽快走人的举动,依旧伤害了他。
他心里有丝期待她会做出不一样的反应,但她,仍旧只让他体认到钱的重要性。在金钱面前,什么情啊爱的,全都可以抛弃。喝了酒不适合开车,他选择将车留在饭店,搭出租车离开。明早还有一场重要会议,他知道自己该早早回家休息,但怎么知道,在听见司机问他“去哪里” 时,他竟然报出“Grace”的地址。
说完瞬间,他也吓了一跳。他去那儿干么?一路上他不断自问,该不会觉得下午碰的钉子还不够,想再多试一点?
但这会儿,眺望透出二楼的灯光,再看看“Grace ”的模样,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或许他追求的是!一种“家”的感觉吧。
“Grace ”的外观,正是他小时在课堂上描绘过的“我的家”的模样。家不需要太大,两层楼就好,最好漆着雪白的墙,每个窗边都有一个小花台,种满漂亮的花朵。
打开门定有张笑容可掬的脸,厨房炉上,总是热腾腾地煮着什么,就等着他回来取用!一幕幕童年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在他脑海转动。他是怎么了?他苦笑。
这么无聊的小事,他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从他的角度上望,可以看见窗里有道晃动的黑影。她在里边干么?疑问浮现的同时蹦出黄栩儿秀气的脸蛋。说真心话,黄栩儿外貌,绝对不是他看过最漂亮的女人,但却温柔、善良;充满知性、慧黠的大眼,小巧甜蜜的嘴巴,鹅蛋形的脸庞给人一种意志不坚、脆弱的印象!正因为她外表善良可欺,他下午才会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
他早该想到,一个十六岁就敢独自赴日学做蛋糕的女孩,怎么可能会软弱好控制?
他站这里多久了?他掏出手机一望,九点多了,也该回去了。
但头上窗台却选在这时打开。
栩儿探出头。“周先生?”
他停下拨号的动作抬头。
“真的是你!”她一脸惊讶。“我还在想是不是我看错!这么晚,你找我有事?”
他眨眨眼睛,不知该怎么回话。
总不能告诉她,他跑来这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来由想念——“家”的感觉?!
光线太暗了,从栩儿角度望下,周梦唯身子一半被屋子阴影遮住,只能看见他左半边脸庞,但就算这样,她也能从他眉宇、从他矜持的站姿,读出他心头的不平静。
栩儿一直是凭直觉做事的人,她很清楚知道这时不能让他离开,他正需要人陪伴。
“你来得正好。” 她举高炉上的平底锅,眉眼满是邀请。“我正在煮意大利面,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上来吃一点?”
难怪他会闻到大蒜爆香的气味。
“我以为经过下午,你不会想再看见我。” 他眼中有丝疑惑。
不能说她没这么想过,她耸了下肩膀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你是为了工作,而我的态度也称不上有礼貌!怎么样,上来坐坐吧?”
“我肚子不饿,谢谢。”
“我还是希望你上来。” 她正色说:“你现在的表情!我有点担心你。”
难道他心事全写在脸上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别开头,眼神恼怒。
“谁说我同情你了?等我,我马上下去。”边说,她边快步跑下一楼,本还担心他会不会乘机离开,但门打开,发现他还在,她松口气,绽出笑来。“请进。”她热心地说。
但他不动,只是定定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楼下?”
“不知道原因。”她耸肩。刚才她正忙着烧水煮意大利面,弄着弄着,就有一股“什么” ,催使她探出头看看。
一望,正好看见他。
“进来吧,就算喝杯茶也好。”
你不应该进去!你应该马上打电话叫出租车来接!——他脑子不断下达指令,但他的双脚,却受诱惑地走进店里。
内心一角,他知道,他真的不想这么早回到他那个冷冰冰、毫无人气的家里。
栩儿利落关上大门,领路上楼。
“坐。” 她朝沙发上一比,然后端来一杯柠檬水。
他就像被下了符咒似的,乖乖坐下,接过。
想当然她不会知道,她一连串举动!下楼开门,微笑领他上楼,还有不断传出香味的厨房,正好实现了他幼时的梦想。他真的怪怪的。她侧头打量他。他此刻仍旧穿着下午那套西装,但有几个地方不太一样。大概是下班了,所以领带摘掉了,头发也挣出发油的控制,几缯发丝松松垂在额上。还有眼神,不像下午初见时那般冷静谨慎,而是脆弱……跟一点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