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道理在当家面前还坐得舒适,于是柳鸣风站起身,却忘了身上还有件披风,就这样落地了。她尴尬地捡起拍净,折好后双手奉还。
「不好意思,借了当家的披风。」她见关释爵专注在刨木刻字,便将披风搁至桌上,退到一边去,不看也不好奇他的动作。
这世间,少知道少危险。
「小事。」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以前老爱跟前跟后,探问他在忙什么、做什么、想什么的鸣鸣,已经被现实磨得连好奇心都不敢有了吗?
关释爵抿起唇,将手中削磨好的木橛与放置脚边多时的木盒一道递给她。「我能做的就这些,收好。」
这什么?怎么从他回来就一直送她东西?
柳鸣风接过,真真震得她发抖,木橛上单单一个「柳」字,斗大烙印在她眼前,手心更为此发汗熨热。
木盒精致,大小正巧能放入坟土,外部有两处凸出的榫头,难道他手艺精巧到能将木橛与木盒衔接成一体吗?
翻过木橛,确实有凹入的榫眼,只是右下方一排小字似乎埋了什么讯息。
「辛卯年十月十二日……十月十二日……这……」怎么会是这天?
「柳盟主落葬之日,就在十月十二日。」也不管她一时间承不承受得住,盟主山庄殒落的日期,她是该知道。
「柳盟主本想在鸣鸣生辰那日举办盛宴,没想到最后办的是他一家子的丧事。」
没想到最后办的是他一家子的丧事……
柳鸣风抱着木橛,泪水涌流不止,她好恨,她真的好恨!
「平凡的生活真的有这么难得吗……」她不过希望人生平淡幸福,不用雕栏玉砌的华房,不用绫罗绸缎的衣裳,只要一家子和乐融融,不愁下一刻是否有战火飞箭意外上门,这很奢侈吗?为什么上天要这般待她,让她一家死于非命?
她好恨,她真的好恨,恨她自己没有能力复仇!
爹爹、娘亲、弟弟还有水仙的音容与焦黑的遗体在她脑海里混乱成结,她对元池庆的愤恨是与日倶增,她放不下、忘不了,更不可能宽容待他!
关释爵深受爹爹器重,薛道长也赞扬他的武功,只要他能替她报仇,就算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她都决定豁出去了!她要把真相一五一十,尽数告知!
「我在菜窖——」她决定把事情说出来,是好是坏,最惨不过命一条。
结果她一抬头,关释爵黝黑的俊眼离她不过两个拳头距离,吓得她想说的话全数消失得一干二净,漫天飞舞的字凑不成完整的话。
「没事。」关释爵叹了一口气,粗糙带茧的手指拭去她的眼泪,脸上刮起的小疼痛唤醒了呆愣的柳鸣风。
「我知道你苦,不过你别急着跟我哭诉,省得你冷静后,后悔现在的决定。我一直在这里,你日后随时随地想说,我都会听。」
以前的她喜怒哀乐十分外放,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想法简单又直接,只求顺心就好。
现在的她却像破茧而出的蝴蝶,与以往截然不同,为亲人几回哭泣外,她几乎把苦楚全吞进腹里,闹疼了,也只有她一个人默默承受。
殊不知,这般坚毅的柳鸣风,更勾起他的怜惜,更引得他的注意。
遭逢剧变,悲伤还来不及交由时间淡化,立马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求生存,吃食习惯、人文气候完全颠覆她过去的人生,却没听见她喊过一声苦、一句抱怨,就这样默默地承受下来。
他能给的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多考虑一些。
她本来止住的泪水如黄河渍堤,倚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宣泄大哭。
「哭吧,哭过之后雨过天青,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关释爵轻抚着她一耸一耸的肩头,有说不出的心疼。「别怕,我在,马场的人也在。」
「我……」柳鸣风揪着关释爵的披风,泣不成声。
他指的或许是减庄之后,无依无靠的她,然而她一路走来的孤独与寂寞、不被了解的心酸与无奈,却因为他这句话而彻底爆发。
她拼命忍、使劲吞,就是为了讨个平安。可是她的坚持没有人懂,爹娘不懂,弟弟不懂,水仙对她更是抱有一层不谅解,她在山庄,永远都是孤独一人,而家人离她最近的时候,竟是对她夜夜索梦泣怨。
那本灭神赋真有这等价值?值得上百条人命?值得她犠牲无法回头的童年与青春交换?被迫离开出生的武馆……武馆……晏叔?
「淮……哥哥……」她没忘记武馆是晏叔一手创立的,怎么就忘了淮哥哥是晏叔的独子呢?
她怎么会忘了淮哥哥……
如果她还记得淮哥哥,这一路走来就不会这般孤寂了。
「淮哥哥?!」她认出什么了吗?关释爵伟岸的身躯难得僵直了,心虚竟意外涌现。
「没……没事,只是一位故人而己。」柳鸣风拭干眼泪,想起淮哥哥,她心情好了许多,只是在关释爵面前崩渍痛哭当真始料未及,想来就觉得羞愧。「当家,刚才真抱歉,还请你多多包涵。」
「自己人,客气什么。」关释爵率先站起,看着柳鸣风脸蛋上尚未褪尽的羞怯,儿时疼宠她的感觉陆续回笼。
「走吧,别让库塔嬷嬷过来找人。」
「是。」柳鸣风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曾几何时,她都快要忘记笑起来的感觉是什么了。
「淮哥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跟鸣鸣玩呢?」
「怎么会呢?他们说了什么?」
「天哥哥说我是爱哭鬼,他不跟爱哭鬼玩。铭姊姊说我老爱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她不跟跟屁虫玩。连卖包子的叔叔的儿子都不想跟我玩,他说我不会九九歌,是笨蛋!」
小鸣鸣抱着布娃娃,愈哭愈大声,身子愈缩愈小,整个人都快塞进角落了。
他笑了。「傻鸣鸣,淮哥哥喜欢你,你来找我玩就好了呀!」
「真的吗?」小鸣鸣回头,抱着布娃娃漾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果然还是淮哥哥最好了!」
关释爵迅速撇过头去,深怕再受柳鸣风影响,怕她的笑容会让他却步。
他答应父亲要取回灭神赋的,他不能心软,也没有资格心软,就算回忆搅局千百次,他都不能因此而松懈啊……
第4章(1)
「小蝴蝶,你喜欢我哥哥是不是?」天哥哥开门见山地问她。
天哥哥是淮哥哥的义弟,她不喜欢天哥哥,因为他总爱欺负她,拉她的小辫子。
但想起淮哥哥,她心就甜了。「是呀,淮哥哥也说他喜欢我呢!」
「我哥才不会喜欢你这只鼻涕虫呢!他要的是个坚强的好姑娘,以后可以帮他打理武馆!你别看我义母成天没事似的,我们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叶菜,她都算得精精准准的,你有这本事吗?」
天哥哥咬着从她手上抢走的糖葫芦,哼着鼻子对她嚣张道。
「还给我!这支糖葫芦是淮哥哥买给我的,还给我!」鸣鸣可气了,淮哥哥送她的东西她都保持得很完整,她打算等会儿吃完糖渍李子后,串葫芦的竹签要洗干净放进她的百寳盒里的。
「你这恶霸!信不信我跟淮哥哥说去!」鸣鸣急得哭了,但怎么跳脚就是构不到天哥哥高举的糖葫芦。
「哼!跟我哥说有什么用?有种你就跟你爹哭诉,要他来打我啊!」天哥哥咬下最后一颗糖渎李子后,拿竹签敲了她几下头。「我哥是看在柳伯伯的分上才对你好的,像你这样麻烦又爱哭的鼻涕虫,我哥会喜欢上你?就算你轮回十辈子都不可能啦!」
鸣鸣拾起天哥哥气愤离去时丢下地的竹签,上头的糖渎沾满了枯草、泥土,鸣鸣的心像是被十匹马踩过一般疼痛,握着竹签,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不行,她不能哭,她不能再哭了!
为了让淮哥哥喜欢她,她不能再哭,不能当鼻涕虫……
柳鸣风眼睫微动,幽幽转醒,想起方才可笑的梦境,不自觉地便对着墙壁发呆。
自从想起淮哥哥后,她梦见亲人惨状的机会少了,夜半入梦的几乎是她以为快要记不住的童年记忆,虽然还是看不清楚淮哥哥的模样,至少那股平静安心的感觉能让她好梦到天明,没想到昨儿个竟然还梦见小时候老爱欺负她的天哥哥。
她把淮哥哥赠送的东西全放进一口百宝箱子里,那箱子旧旧脏脏的,上头的锁还掉了,记得搬离武馆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手里拖着不放的就是那口箱子,现在却想不起来究竟流落何方?
爹爹暗中扔了也说不定,因为后来住进山庄,她身边根本没有看见过那口置物的箱子。
不知道淮哥哥他们过得好吗?还记不记得她呢……
「元池庆这小子野心不小,安分没几天,台面下就忙着动手脚了。」
是段千驰的声音!他怎么会在她房间附近呢?这里不都是女眷房吗?
「可能是尝到甜头了,一夕之间,从一名听令的弟子成了发号施令的代理盟主,权力难免腐蚀了他的心,又怕失去现今的辉煌,便开始交游各派,这也无可厚非。」
是当家……他怎么也在?该不会是来找她的吧?
柳呜风一顿,马上把这可笑的念头抛诸脑后,仍然下床整身,略微梳洗,隔夜的清水冰凉沁心,确实能让她冷静冷静。
「那这事就这么办吧。对了,大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我刚才找了你好久,看你穿成这样,应该是要去跑马吧?」
段千驰在外人前唤关释爵当家,人后便是称谓兄长,口气也会不同,态度更是直来直往。「你手上这包东西是什么?」
「没你的事,还不去忙?」关释爵的语调冷了几分,如果段千驰觉得分内事务太少,改明儿就遣他去牧羊。
「是,谨遵当家教诲。」识时务者为俊杰,段千驰快步一溜,立马离开。
屋外忽趋平静,柳鸣风竖直了耳朵听,就是没有人声交谈。当家应该也离开了吧?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地萦缠着一股不散的失落与淡愁,彷佛在笑话她。
人的日子一旦安逸了,什么鬼念头都想得出来吗?柳鸣风抿紧唇,暗道自己不该,并拈香准备祭拜家人。
碰到桌上那束放在竹筒内的净香,想起关释爵在送她坟土隔日,手持香品,以红线从中束绑,拿到伙房给她的情景。头一次有人事事为她着想,身体力行地替她发落所有细节,而不是出张嘴指使她东西南北何去何从,竟教她有种踏实安心的感觉。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
柳鸣风深吸一口气。就是这句话让她近乎崩溃,在关释爵面前痛哭失声,每每回想起来总让她羞愧交加。
还好当时在他的阻止之下并没有透露出更多羞赧的话来,否则现下她哪里还有脸继续待着。
其实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道破,难怪爹爹对于未能收他为徒耿耿于怀,也好在爹爹临时起意托付了他,不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就算存活下来,现在不是落入元池庆的手里煎熬,也被各门各派轮流逼问弄疯了吧。
叩叩!
轻而有力的敲门声响起,清晰的两个停顿像在柳鸣风的心湖里投下两颗石子,涟漪层层不绝。
「谁呀?这么早。」她紧张地问。难道真是当家来找她?
「关释爵。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果然是他!柳鸣风又惊又喜又疑惑,像大锅煮什么,都混在一块儿了。
她整了整衣裳,理了理头发,万般心思皆压在平静无波的脸皮下,淡然地开门。「当家这么早,有什么东西这般重要?」
关释爵一身黑色劲装不同以往,腰束短刀皮绳,脚踩绑靴,平时总有几绺鬓边黑发也束得整齐,一时间竟捉着她目光不放,难以移开。
他递上布包,落在柳鸣风手里的感觉有些重量。「这是?」
「沉香。」这东西不好买,他跑了好几天市集,找到的全是零散的货,素质也很不一,直到昨天才在一名准备走货到波斯的商人身上买足十两。「你睡前就点些,应该能让你好睡点。」
「当家,这……」北方连茶叶都比南方贵上数倍,更何况是沉香?柳鸣风拆开布包,郁而不浓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馨气盈室,她脸色淡了下来。「我不能收。」
「为何?」他特别挑选以蜜香树磨制而成的香粉,难道她不喜欢带甜的味道?
「当家不该对我这么好。」她不想要关释爵特别的关注及照料,她怕一旦迷失,便再也找不回此刻的自己。
刚才听见他与段千驰在室外的对话,她便生起了现在想来就好可怕的渴望——她在等待他。静候着他的敲门声响起,兴奋、期待、失落、惊喜在她心中转了一轮。
从他掬回爹娘坟上的土后,他已经从她身上掘出太多不该有的情绪了。
她得快点把心中的裂缝补起来,不能再让他乘虚而入,就算她努力维系支撑的只是一具空壳,只要没有裂缝,稳稳地密合着,哪怕他的细心、哪怕他的呵护,都不能改变她的内在。
柳鸣风的推拒并不能挫折他一分一毫,既然决定赢得她的信任与依赖,就算她今天把沉香砸到地上,都不能让他退缩一步。
他要拿回灭神赋,拿回属于晏家的东西,就算他以前有多疼龛她,都比不上父亲抱憾临终,双目半闭不甘愿的模样。
「如果给你容身之处就算是照顾你的话,柳盟主实在不需要托付我,而我也不需要看重这个承诺。」
关释爵未接过布包,直勾勾地盯着柳鸣风不放。「我说过,你喊我一声当家,就是我马场里的人,我对自己人再好都不为过。收下吧,别让我讲第三次。」
「当家……」他的眼神好烫人,如果她不收下,两人再这样对峙下去,不用猜,最后输家一定是她。「多谢当家,下次别破费了。」
「那就下次再说吧。我去跑马了,过几天要交货,得看一下马匹的腿力。」交货前七天都要连续跑马百里不歇,若有马匹无法持速而行,这等劣品绝不能送到卖家手上,坏了马场名声。
「好。」柳鸣风目送关释爵离去,苍劲背影满是霸气,尤其信步走在这片他打下的江山中,每一根草都有办法彰显他的威严。
他是马场当家,他是首领人物,竟然会记得她睡不好,精神不济,替她买来沉香,只求一夜好眠?
柳鸣风关上门,舀了几茶匙沉香,放进了关释爵一并准备好的小炉子里,搁在木盒前方。点燃后所散发出的馨香像仙女薄纱一样,慢慢地将她的思绪捆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