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梦中霍然被惊醒,邵士辰睁开惺忪的睡眼,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来回看看分立睡床两旁的儿子,无奈苦笑。
近两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么开始的,一大清早,两个儿子就用嘲讽的语气催他起床,然后赶他洗脸刷牙吃早餐,接着就不顾他的意愿,硬推他到健身房练身,说是要为将来套义肢做准备。
开玩笑,他是老子耶,怎么可能乖乖听儿子的话!
「我不想去!」老子说不去就不去!
「我们想去。」小子说要去就非得去不可!
「那你们自己去。」
「偏要你陪我们去!」
结果,他拒绝他的,儿子们却根本不鸟他那一套,反正他坐轮椅,谁想推他到哪里就到哪里,他又能如何?
「可恶,你们这两个不孝子!」
「总比你这个『孝妇』好!」
「什么意思?」
「孝顺情妇!」
邵士辰顿时无言以对,他知道,儿子在指责他为了情人而遗弃了他们,这是事实,他反驳不了,也是他对儿子们最感愧疚之事。
「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既然你的情妇不要你了,『孝妇』当不成,就来当当『孝子』吧!」
「那又是什么意思?」虽然不太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孝顺儿子罗!」说着,两个小鬼一人一手从后面哄骗小娃娃似的拍拍亲老爸的脑袋。「要乖乖听话喔,老爸!」
「荒唐!」邵士辰恼火地拍开他们的手。「我才是你们的爸爸,怎能……」
「好,既然你说你才是爸爸,那么就像个爸爸给我们看!」
将轮椅推到健身房中央后,邵文尧和邵武舜才一左一右地从邵士辰背后转到他面前来,又是一个双臂环胸,一个两手擦腰,眼神睥睨地斜眼看他。
「站起来,别让我们看孬了你!」
孬?!
竟敢说他孬!
因为这个令人天摇地动的字眼,邵士辰当下就对自己发下毒誓,半年之内,他一定要站起来给他们看。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他,唯独他自己的儿子,他怎能让他们看不起!
于是,宛如地狱般的生活,就从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发下毒誓那一刻起,正式展开了。
打从双胞兄弟俩出现在宅子里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没见过前妻半次面,两个儿子却每天从早黏缠他到晚,要他努力健身、要他卖命工作,只要他稍有怨言,或是稍微放松一点,兄弟俩马上就施展出独门独派的毒舌功夫,一开口不是嘲讽就是耻笑,逼得他再辛苦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下去,标准的忍气吞声。
自怨自艾那种事仿佛是发生在上辈子,他都不太记得了。
「不要偏食,这是妈咪特地为你做的健康餐,半颗饭粒也不准剩下!」
「吃饭你们也要管?」要不要连撇尿拉屎也一起管?
「我们哪有管,只是『劝告』而已咩!妈咪说老爸的身体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得用营养均衡的餐饮来调养,要是老爸不吃光光,辜负了妈咪辛丰苦苦特地为老爸准备,那我会打你的小屁屁喔!」
「不对,屁屁是用来踹的,而且爸爸的屁屁也不小了!」
「对喔!嗯,老爸,你要是不吃光光,我会踹你的大屁屁喔!」
「……」请问到底谁才是老子?
于是,为免两个儿子轮流在他耳边唠叨到他抓狂,他只好乖乖的把前妻为他准备的所有食物统统吃光,一回,两回,三回……
最后,他竟然不小心爱上了健康餐的口味。
「老爸,你真是不听话!」
「我又怎样了?」
「不是说,就算腿残了,你也要认真工作养活我们吗?」
「我没有吗?」
那他每天花七个小时在书房里是干什么去了?
「不够认真!」
「我哪里不认真了?」
「季叔叔说公司要开季检讨会,你为什么不去?」
该死,又抓到他的痛处了!
「我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季检讨会就特地跑一趟米兰。」
「厚,就知道你偷懒,不想出门!」
「该死,就跟你说……可恶,不是偷懒,只是……有你季叔叔在就够了!」
「好好好,不想出门就不想出门,那开视讯会议总可以了吧?现在很流行那一套的喔!」
「我知道了,老爸怕怕,不敢见人对不对?」
对,他就是怕,怕见到人家同情的眼神,怕收到人家怜悯的目光,怕死了!
不过,他打死都不能承认,特别是在两个儿子面前,所有示弱的想法,他都必须硬起头皮否认到底。
命就一条,要就拿去,想他承认害怕,等天塌下来再说吧!
「不是!」
「好啦、好啦,我们陪你啦,给你壮胆啦!」
「就跟你们说不是!」
「乖乖,我们会陪你的,老爸不用怕怕厚!」
「不·必!我自己就行了!」邵士辰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为免两个不孝子又施展出高到最顶点还不够高,又努力再往上飙高的毒舌功夫来考验他的耐性,他开始和公司里的高级干部召开视讯会议,一次,两次,三次……
最后,竟然变成固定一个星期一次了。
「厚,老爸,就知道一秒钟没盯住你,你就会偷懒!」
「我·又·怎·么·了?」
「季叔叔不是说,那个客户最好由老爸你亲自和他谈吗?」
「我……」
「用视讯也可以喔!」
「……」
「喔喔喔,我知道了,老爸胆小,不敢……」
「谁不敢了,我就谈给你们看!」邵士辰怒吼。
于是,为免被两个小鬼气到脑筋无力,提早退化,他开始利用视讯和客户签谈合约,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远在米兰的秘书竟然又开始为他安排行事历,遥控他的工作时间,视讯会议、视讯约谈客户、视讯协商、视讯检讨、视讯、视讯、视讯……几乎占满了一整天的工作时间。
「叽哩叽哩,叽哩叽哩……」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难得一回,两个小鬼没有从头到尾地『监视』他做健身运动有没有偷懒,中途就悄悄不见人影了。
起初,邵士辰还乐得可以放轻松一点,不过,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运动时间尚未结束,他就自己推轮椅到处去找人,想看看他们又要搞什么鬼了?不意却发现那两个胆大包天又包地的小鬼,竟然像两只小老鼠一样躲在起居室的墙角落里讲悄悄话。
「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叽哩咕噜什么?」
闻声,两个小鬼吓了一跳地猛然转过头来,看见是老爸,又松了口气似的耸了一下肩。
「也没什么啦,我们只是在讨论,老爸为什么『不敢』装义肢?」
「谁说我不敢了?」
「那为什么不装?」
「我不喜欢。」
双胞兄弟俩相对一眼,又耸了耸肩,满不在乎似的转回头去,继续小脑袋瓜子凑着小脑袋瓜子,龟缩在角落里叽哩咕噜—那种大声得连聋子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叽哩咕噜。
「他怕痛!」
「不对,我说他是怕出糗!」
「喔喔,怕摔倒吗?」
「也可能是怕走得很难看。」
「我们又不会笑他。」
「对嘛,就算要笑,也会躲起来偷笑嘛!」
「就是说咩!」
「闭·嘴!」邵士辰咧嘴亮出两排森森白牙,恨不得把那两颗只会对他冷嘲热讽的小脑袋瓜子一口啃下来,或者干脆把他们活埋到后院里去好了。「等医生说可以了,我·自·然·会·装!」
报应,这真的是报应!
为了惩罚他的忤逆不孝,也为了惩罚他的背叛恋人,更为了惩罚他遗弃亲子,上天才会『派遣』这两个可恶的小鬼来折磨他。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厚,爸,时间还没有到耶,你又偷懒了!」
「走,回去继续,还要多罚你半个钟头!」
「……」
报应!
*
第3章(2)
就在邵士辰抱着满肚子窝囊气被两个儿子『请』回健身房的同时,如同过去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每一时刻,贝晓茵也蹑手蹑脚地来到落地窗外,悄悄地自窗帘缝隙中窥入健身室内。
只见两个小鬼一个盘膝坐在地毯上,一个靠在划船器旁,四只眼睛毫不放松地『监视』着他们的父亲……
「又慢下来了,你是乌龟吗?」
「别再偷懒了,踹你喔!」
「对,父子也没人情讲!」
「还有八分钟,忍耐一点,快!」
而他们的父亲则是一脸愤怒的瞪他们一眼,再无奈地抓紧单杠,努力把自己举起来,汗珠儿大颗大颗地自他额上冒出来,湿了他那一头乌黑的发,也湿了他那张俊朗的脸。
他,变了好多!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才刚上高二,十六岁;而他二十二岁,整整大她六岁。
过去,老一辈的台湾人会说这是不吉利的差距,要是相差六岁的男女结婚,将来注定要分离,无法白头偕老,这种毫无根据的迷信,现代人可能连听都没听过,更别提会在乎了,可是这个可笑的迷信却在她心中种下了一个大疙瘩。
因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他了。
无论是他那头漆黑浓密的乌发,或者是透着混血儿味道的深邃五官,还有那高瘦有劲、挺拔修长的身材,她全都爱。
不过,她最爱的还是他那开朗快活的笑声。
他是俊俏的,也是性格的;是优雅的,也是爽朗的,那样出色的年轻人,相信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对他一见锺情的女孩子,可是,当时她只敢背对着他,从镜子里偷看他,
因为,他身边已经有个『她』了。
男的出色,女的美艳,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的登对;男的深情,女的眷恋,他们是如此的相爱,谁也不忍心,更没有权利要他们分开。
除了他们自己。
她对自己皱皱鼻子,再看一眼镜子里的他,然后目光拉回到镜子里的自己,她问镜子里的自己:你配得上他吗?
不,配不上。
然而,两年后,他就和她结婚了;婚后四个月,她怀孕了,然后,他就再也不曾进过她的房间;翌年,她生下一对双胞胎,他连看都没看上半眼,就拎着行李离开这个家了。
男女相差六岁,真的注定要分离吗?
她不知道,或许那真的只是个毫无意义的迷信,说给谁听谁都会哈哈大笑,半个字都不给你信,但那种说法却在她身上应验了。
婚后五年,他们离婚了。
他不但不要她,连孩子也不要,相信就算她说要他所有的财产,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全数让渡给她,因为,他只要他的自由。
所以,她还给他自由了。
自那尔后,她就再也不曾见过他了,四年来,她也只能在报章杂志上瞥见他的身影,见他成熟了,见他更成功了,也见他逐渐失去了笑容,失去了往日开朗的耀眼风采,她不明白为什么,也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够在心里默默的为他祝福。
直到今天,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但,一如当年,她依然只敢偷偷的看他,看他俐落的短发不再,却多了一把半长下短的马尾;看他幽邃的眼底多了几分沧桑与讥诮、几分疲惫与无奈;看他丰润的唇办老是往下垂,再也弯不起笑容的弧度,还有他的身材……他的身材……
虽然经过这些日子来的锻链,他的身材已然回复往昔的挺拔有力了,然而……
她无声叹息,为他的遭遇心痛不已,却不敢同情他,因为同情不但帮不了他,还会害了他。
失去双腿并不代表失去了整个人生,他还可以再站起来,再度开展另一段新生活,经过痛苦淬链后的生命,定然会更加灿烂辉煌,为了那可期待的未来,她和孩子们都必须狠下心去鞭策他,逼他站起来,逼他继续往前走。
纵使当他开始往前走之后,会再度走离开她,她也无怨无悔。
「好,时间到,可以休息五分钟了。」
「喏,喝口水吧,别太松懈了,待会儿还有处罚的半个钟头……」
贝晓茵忍不住笑了。
瞧他明明一脸的不甘心,却又乖乖的按照儿子们的『命令』去做,再『凶狠』地放话威胁两个小鬼。
「等我能走了,最好小心你们的小屁屁!」
「不用小心,老爸你能走的时候,我们不会跑喔?」
「……」
「老爸,要咬牙齿请小心一点,别咬到舌头了!」
「好啦、好啦,看在你是我们的老爸分上,等你能跑的时候再来恐吓我们,那时候我们一定会捧老爸的场,怕一下给你看,怎样?够孝顺了吧?」
「……」
「不够吗?好吧,最多再给老爸你踹一脚,这总行了吧?」
「……」
贝晓茵慌忙捂住差点笑出声来的嘴,转身拔腿就逃,免得被抓到她在偷看。
他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又气又无奈,老想斗赢那两个小鬼,偏偏总是无法如愿,还被倒打一耙,『死』得超难看。
果然,有那两个小鬼在,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再品尝到自怨自艾的滋味罗!
*
暑假过去,孩子们开学了,虽然他们依旧每天一大清早就去『恭请』老爸起床,不过只要他们一上学,邵士辰就自由了。
即使如此,两个多月来,邵士辰也早就习惯孩子们替他安排的生活作息了,就算他们不在,他还是会自然而然地按照同样的生活步骤去进行,直到孩子们放学回来,再度把他丢进水深火热的地狱里。
只要有他们那两张无药可解的毒嘴在,天堂也会变成地狱!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某个雨后的夜晚,邵士辰自己推动轮椅离开卧室,搭乘专为他而设置的电梯到一楼,再朝厨房而去。
大家都以为除了二楼的卧室和一楼的书房、健身房之外,他哪里也不会去,其实这是错误的,只不过他都是在夜里,当所有人都熟睡之后,才会悄悄地在屋内各处游动,或者到院子里去静思。
譬如这夜,他就想自己冲杯咖啡,到院子里去感受一下雨后的气息。
不过,尚未到达厨房,轮椅就停住了,就在客房门外,一股压抑不住的哽咽声自未曾关紧的门缝中传了出来,他狐疑地皱了皱眉,随即推动轮椅靠过去,想搞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幻听?
很快的,他听出来了,那的确是哭声,而且是儿子的哭声。
不过,他也因此更困惑了,向来尖酸刻薄、古怪刁钻的儿子竟然会哭,是发生了什么即将引起世界崩溃、地球毁灭的大事件了吗?
心中疑惑,他的耳朵也更贴近门缝了,就在这时,里头传出说话声了,他即刻凝神静听,想知道究竟是冰河期又将来临了,还是银河要坠落了,或者是地球即将被宇宙大黑洞吞噬?
什么都有可能,可就是没想到竟然是……
「呜呜呜,爸爸好可怜喔!」
他可怜?
看他们平时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不是这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