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杜妈妈喜欢自己,她相信杜妈妈会让岢易为她负责任,届时,就算岢易再爱丫头,仍旧会为她将就妥协。
但,这种赢法不光彩,她不要,她宁愿选择笨蛋的做法。
她又带了一大束香水百合在病房前站定,丫头的父亲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她敲敲门。
来应门的是丫头的母亲,她热情招呼姚子夜,“你来了,快进来。”
“伯父好多了吗?”
“对,前天总算可以拔掉身上的呼吸器,整个人轻松很多。”
姚子夜点点头,把花交给周妈妈,侧身,她看见单人床边的沙发上,杜岢易环着丫头,两颗头颅相互贴靠,沉睡。
“这两个孩子昨天在这里照顾爸爸到天亮,我来了,叫他们回去睡又不肯,实在是……”
周妈妈爱怜地看着杜岢易和丫头,然后拿着花瓶到浴室里装水。
两个孩子的爸爸?双方家长对于他们俩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认定?唉,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岢易的决定。
她走到沙发边,轻轻推了推岢易,他一下子就醒了,可见他不敢沉睡。
“子夜,是你!”杜岢易看见她,咧出一个温柔笑脸。
“谈谈好吗?”她指指门外。
“好。”他侧身,小心翼翼地把丫头放平,再用棉被把她盖紧,回身,解释什么似地说:“她很会踢被子。”
姚子夜没做反应,轻轻走出病房,杜岢易随即跟上。
他们在楼梯间站定,楼梯里来往的人少,大部份人都选择搭乘电梯。
她仰头望他,他瘦了,眼睛底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照顾病人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他却抢着承担,他对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好吗?还是对丫头特殊?
她想,答案是后者,如果这是他对待朋友的标准,那么,他会很累。
“你的手怎么了?”他发现她的手裹了密实的纱布,直觉抓起,心疼不已。
终于发现了吗?可惜有点晚,二十七天前就该发现的事,拖到现在……唉,她在想什么?她又不是丫头。
她讨厌自己的嫉妒和狭隘,可是她无法阻止自己。
“快说啊,你的手怎么了?”
低头,他抚着她的手,细细察看。
她很晚才就医,又不肯认真回诊换药,就这样,伤口时好时坏,医生恐吓她,再不好好照顾,以后会留下疤痕。
她并不在乎是否留疤,因胸口的伤痕比手上的更深更大,而且那道伤,叫做咎由自取,她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如果说,那天被咖啡烫伤时,她仍未觉醒,那么在医院看见他和丫头的亲昵时,也该醒了。只是呵,心底就是不甘愿,非要逼他表态些什么才行,所以,她来了,面对面,她试着做好被撕裂的准备。
“那个不重要。”她淡淡说。
“谁说不重要?你不说,我们就去找医生来说。”
他恼怒了,抓趄她的手,要带她去挂门诊,反正这里就是医院,别的不多,医疗人员多到可以当布景。
他好看的浓眉聚在一起,仿佛她的伤是罪大恶极。
真要听?好啊,他都不怕了,她怕什么。
带点刻意,她道:“旅行回来那天,你给我倒咖啡,然后丫头打电话过来,然后……就这样了。”
原以为不想不提,事情就会过去,谁知道才说了两句,那天的情景浮上心头,她想起那杯冷掉的黑咖啡,胸口就隐隐扯痛,仿佛有碗大的裂缝汩汩地渗出鲜血,酸涩的滋味充斥在唇舌间。
“这是我弄的?”杜岢易不敢置信地望住她,眉头拧得好紧,大有砍自己两刀的街动。
“没事,别在意,是医生包得太夸张。”她把手缩回来,放在背后。
“已经很久了,为什么还包这么夸张?”他直指出事实,果然脑袋比别人好,一看就看出问题。
“有点重复感染,不谈那个,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重头戏来了,心在胸口擂鼓,一阵阵敲得她头晕,她很害怕也很紧张,她忧心他的反应是自己预估的那样,害怕他不要孩子,和她想像中一样。
“什么事?”他想不出有什么比她受伤更重要的事。
深吸气,姚子夜快速让四个字滑过嘴皮,“我怀孕了。”
震惊、恐慌、懊悔……无数情绪在他的脸上交织张扬,他盯住她,微张口,却好半晌说不出话,就这样,两个人僵立在楼梯旁。
许许多多的问题瞬地跃入脑海里,纷杂、乱章,乱得他的理智尽失。
很久很久,久到他连时间过去多长都没有概念,他只能看着她、望着她,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们才十九岁,年轻的他们可以提供孩子什么样的生活与教养?
他会不会长成另一个渴望父母专注疼爱的杜岢易或姚子夜?如果十九岁的他们没有共同未来,孩子该怎么办?他能为了孩子而绑住子夜一生,像父母亲为他做的那样?
“你想留下他吗?”
终于他开口了,却丢出一个无情的问题,像冰水,狠狠地往她头上浇,冻得她嘴唇发紫,这回,她连微笑都挤不出来。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她压压腹部,把满腹委屈压抑隐藏,刻意让声调淡漠得一如平常。
他能有什么说法?他想要孩子啊,那是一个生命、是他的骨血,他怎么可能不要?
问题是,他哪有资格要他。
杜岢易背过身,紧握的拳头像在抗议什么似的。只是背影,姚子夜已经看见他的愤怒。
在生气她吗?气她没做好保护措施,还是懊悔不该带那瓶红酒,让那个旅行放纵过度?好吧,错都算在她头上,她可以拒绝他的,是贪心惹祸,那一刻,她真的不想只做他的朋友。
岢易背着她,没发现她也很软弱、很恐慌,她的笃定和骄傲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她多想靠上他的背,从身后圈起他的腰,哭着说:“我真的好害怕。”
但是,他与丫头的亲昵让她却步,他的愤怒让她不自觉后退,她想,他肯定很恨她。
女人真是祸水,国二有个女生用跳楼来逼出他的罪恶感,高三又有个女生用孩子的命来迫害他。他怎么可能不恨?
全是她的错,明知道他和丫头才是一对,偏要加入中间,终是尝到苦果了吧,若是不放纵、若是谨守份际,他还会当她是好朋友,现在呢……通通毁了,老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
爱上他,是天大地大的错,偏她还要写出那封毫无自尊的信,偏她还要任欲望无止境蔓延,偏是还要为他,赌上未来四年……
姚子夜,你不值得同情!
终于,他回过头,捏紧的拳头放松了,大手搭在她肩上,他的手是冰的,带着些微湿气,他的脸严肃得让她认不得,而他嘴里吐出来的字句,冻死了她全身上下千万个细胞。
“我们才十九岁,没有成熟到可以负担一个家庭、一个孩子,我们要念大学、要上研究所,我们要出社会、要工作,目前的你我甚至连自己都养不起……”
话说到这里,她听懂了,心迅速往下沉入地心,任岩浆烧灼焚化,疼痛从牙龈间漫开,紧咬的牙关咬住不能出口的哀号。
“子夜,你那么优秀,不该让一个孩子限制未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况且我们生下他,对他不公平,我们没办法全心全意爱他、照顾他,他不应该在父母亲缺席的情况下诞生……”
缺席?说的好,他不想参与,只想缺席……
心焦了、碎了,她愣愣地看着他张张阖阖的嘴巴,再也听不进他又说了什么。
没错,他的话是真理、是最正确的考量,只是,不该由他来说,他给的生命,怎能由他来当刽子手?
可怜的宝宝,未成形就被判处死刑,这是个多么残忍的世界。
真是的,她的预想真准,居然估得分毫不差,知道他不要这个小生命,知道他说“不要”可以说得这么顺畅。
她可以改行去算命了。
千针万针扎着她的每条神经线,痛死了,可她挺直肩,维护着可怜的骄傲,她忽略手脚在发抖,心脏在狂嚣,她甚至……还能在脸上保持住淡淡的微笑。
“很好,很高兴我们有了共识,这个孩子,我们的确要不起。”姚子夜低了低眉,再抬眼时,深吸气说:“就这样了,我会找个时间去动手术。”
转身,她迅速离去。
“我陪你去!”杜岢易飞快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
“担心什么?我不会偷偷生下小孩,二十年后跳出来找你分家产的。”她再也忍不住,话里带上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放心你一个人面对这种事。”
“你能陪我进开刀房?能代替我躺在手术台上?对不起,这种事,我终究要一个人面对。”
甩开他,她大步走,她必须走得够快,才不会让眼泪飙下来,她不想哭,不想在他面前软弱,是,她想要人家的疼爱关怀,但她绝不向他乞怜。
这一走,杜岢易失去她,整整九年。
第五章 被雷劈到般的重逢(1)
“你知不知道九年有多么漫长,有多么难以等待?
你半点音讯都不留,让我像无头苍蝇地四处冲撞,
你知不知道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有多心急?”
像无头苍蝇的他,说的话也像无头苍蝇,
一口气撞痛了她的心,差一点点,撞坏她精心制作的虚伪面具。
桃园中正国际机场,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两个男女视线相对,像触电般,他们都栘转下开视线。
是他!她又怨又恨,却又割舍不下的男人。
是她!他又想又念,日日夜夜眷恋的女人。
时间仿佛在他们之间凝结,杜岢易傻望她,一瞬不瞬,再也别不开眼。
他应该说几句话的。
说……对不起?不,她从来都不要这三个字,那他该说什么?不知道,乍见到子夜的威力太大,让他的智力顿时短路,语言能力暂时丧失。
好吧,说不出话,那……总该做些什么吧!做、做……对了,他应该把她藏起来,藏到子夜那个外国老公找不到的地方。
那么,藏起来之后呢?
不知道,不管了,他抓起她的手,有点粗鲁、有点野蛮,但他管不了这个,他只管在绑票子夜时,不会被人赃俱获。
于是,他带着她逃出机场。
姚子夜也被重逢这件事吓到了,而且是严重惊吓。
没错,她的确想回国,的确想找老同学办一场同学会,的确想藉着同学会,再看看那个堵在她胸口的男人,看他没有了她,是不是一样过得好?看他和丫头成了夫妻,是不是如预料中幸福美满?
这趟台湾行,她是用来让自己死心,不是用来制造惊奇的。
但她没想到一进机场就碰见他,更没想到,他就是把她的Pretty杂志丢在地板的没品男,最没想到的是……他竟拉着她,逃命似地奔跑。
她想出声唤他,可声音背叛了她,就和眼睛一样,只会怔怔地看着他,看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张让她想过千百逼、怎么都忘不了的脸庞。
他们的奔跑速度飞快,就像那年和资优生的打赌般,小蜗牛奋力奔向金字塔顶端。可惜这些年,她坐办公室的两条腿缺乏锻链,再加上脚下的高跟鞋折磨人,跑不了几步,她的速度转慢。
杜岢易就像个小偷般,掉头看看有没有一个名为“姚子夜老公”的男人随后追来。视线一百八十度扫瞄,很好,没有!
他弯下腰,打横抱起体力不足的女人,一路飞奔。
终于,他们坐进轿车里,在发动车子同时,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后方有没有可疑人物,然后,从车座后方拿出棒球帽替她戴上,再脱下西装外套,为她披上。
姚子夜看着他的动作……这时候发笑不合宜,但以一个替肉票易容的绑匪而言,他的动作笨拙到让人想笑。
抿唇,她把笑意含进嘴里,定下心,她告诉自己,二十八岁的姚子夜是成熟女人,她有成就、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感情知觉,她再不是那个一点点小事就会惊慌失措的小女生,再难的状况,她都能应付自如。
她不说话,只是尚未对这场意外重逢想出漂亮得体的开场白。
但……外套传来他的气息,那是她曾经熟悉却已然遥远的味道,再度遇见,才晓得,它始终在记忆里,不曾褪色。
掐住大腿,她用疼痛自我告诫,她回台湾,是为了将自己从过去中拯救出来,不是为了再度沉溺。
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里传来一阵咆哮,他理都不理,只撂下两句,“丫头,我很忙,自己搭计程车回去。”就把手机挂掉。
听见“丫头”两字同时,姚子夜的心抽了抽。以为不再有感觉的,没想到那个隐隐作痛还维持着相同频率。
他们结婚了没?话在嘴里,没出口,她低眉,想着如何主控接下来的场景。
一个小时后,他们对坐在他家客厅。
杜岢易搬出来了,很大的房子、很豪华的装潢,尤其在这个地段里,恐怕不是普通人住得起,想来这些年,他让自己过得很不简单。
姚子夜端起态度,自在而优雅,将慌乱锁在心脏底处,多年职场生涯,让她不管何时何地都能轻而易举地挂上面具,用最大方合宜的态度面对每个突发状况。
相形之下,杜岢易逊色多了,他在屋里来回踱步,不断看向她,一次、两次、三次,他的无措、他的焦躁,一目了然。
过去一个小时并没有帮到他多少忙,他还是找不到话说,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发状况。
幸好手机响起,暂时解除他的尴尬。
“老汪,我临时有事”这次的合约你和小青去签,记住,只准成功不许失败,合约签好后,马上送到我这里来……不!不必送上来,放在警卫室,我去拿。”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新任绑架犯。
挂掉电话,看向子夜,他还是有数不清的话想对她说,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姚子夜对他微笑,就像多年不见老友应该做的那样。嘴微张,她企图用“这几年,你过得好吗?”这种无害话题当开头。
但是手机又响了。
杜岢易匆匆接起,这次的口气比上一通更差。
“什么?有本事你给我说办不到试试看,这关系到全公司的年终奖金,不想赶上失业潮的话,最好把合约给我签定……我就是知道老汪口才不行,才要你去啊,你不是一直想超越我,我给你机会,你还不去争取……闭嘴,没得讨论了,十七亿的合约和十万的离职金,自己选一个。”
啪地,用力挂掉电话,他大步跨进厨房,想替她弄点东西,却发现打开冰箱,只有矿泉水和啤酒。
子夜不能碰酒、他也不行,他们像两颗磁石,碰到酒就会不由自主深受对方吸引,今夜,他必须搁置感情,必须留下理智,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