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我家杨先生。”杨太太笑得一脸真诚又无知。
三人表情各异地互望数秒,生鲜人员还处在被雷打到的状态,她取了牛小排放进他腿上的购物篮,推动轮椅时,弯身在他耳畔,巧笑倩兮。
道:“走了,晚上煎牛小排给你吃,我贴心的好老公。”
连他的冷眼,都无损她满脸的笑如春花。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不纯粹是胡扯、诱敌深入的小把戏。
此后,每月两次固定的采买日,在他还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列入他的固定行程中。
还有例行性的医院回诊及复健行程,她都会坚持陪同,回程时,多半不会直接回家,有时拐他去郊外踏踏青,或是野餐什么的,反正她永远说顺路。
后来,每月一次的郊外野餐,也成了他们夫妻的固定行程之一。
再然后,她突然向他提起,以前的诊所,有个行动不便的老先生需要请助手,想介绍小李过去,问他意思怎么样。
他听懂了,反问:“他在这里,会让你觉得困扰?”所以拐着弯将人介绍到别处去?
“——一点点吧。”毕竟是小夫妻的生活空间,时常有个外人在,做什么事都有顾忌,有时想穿得清凉一点、或是想制造一点夫妻小情趣是多有不便。
管家大婶是还好,只在固定时间来,做些打扫清洁的事宜,不会参与他们的生活太多,但小李便不同了,他是长时间待在这儿。
杨叔赵凝思了会儿。“你想怎么做,随你吧。”
以前,确实有其必要,但现在,妻子几乎贴身关照他周身一切事宜,小李的存在可有可无,若是会令她不自在,他也没有非坚持不可的理由。
又过了个把月,有一回阿魏来看他,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哥,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大嫂把你照顾得很好。”
弟弟对老婆的赞誉,他只是回以冷哼。“比慈禧还专制。”她想做的事,根本没他反驳的余地,无论来软的来硬的,最后必然会照着她所期望的方向走。
于是之后见了买菜回来的她,就见杨叔魏戏谵地朝她行礼。“老佛爷吉祥”
谭嘉珉愕了愕,失笑。“免了,小魏子。”想也知道,八成是杨叔赵说了什么。
她随后进蔚房,杨叔魏也默默跟了进来。
“他其实很喜欢。”
老是面无表情,问了也是不置可否,最多是回答“不讨厌”,
她将购物袋搁到流理台上,回眸浅浅一笑。“我知道。”
偏偏,眼前就有两只很懂杨叔赵的鬼。
“晚上留下来吃饭,你哥心情会更好。”
实在不知从哪个角度能读出“很喜欢”的讯息,简直活见鬼。
“那还用说。今晚哥是我的,谁都不能跟我抢。”包括管他几点睡、啤酒不能喝超过一瓶半的慈禧老佛爷。
开玩笑,某人现在行程可满了,以前来一定找得到人,现在是回回扑空,一会儿去看展览,一会儿又是逛花市、看电影、野餐的,可忙了,害他被二堂哥操得半死,想找哥哥哭哭、讨讨便宜秀秀委屈都找不到人……
片花六(1)
天很蓝,和风煦暖,薰人欲眠。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枕在他腿上沉睡的女子,一心一意只容得下她,移不开眼。
啊,是了,她说天气好,要出来野餐。
她脱了他的鞋,要他感受脚掌踩着青草地的感觉;还说,偶尔出来吸收芬多精,心情会更开朗;又说……
她总是拉着他往外跑,不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他什么都随她,毫无异议地配合。他想,这双腿已是如此了,这回开刀的成效也不显着,她还是笑得灿烂,很有耐性地陪着他复健,不曾表露一丝失望,那他至少,做得到配合。
一般年轻女孩所渴望的那些,他能做的有限,所以无论她说了什么,他至少可以尽全力陪伴,无论是看展览、舞台剧、或出外踏青……
他以为,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的用心,只要坚定地牵着手,或许真的可以试试看,一起走下去,但……
那一日,淡淡的青草香、腿上沉睡的甜美脸容,最终定格成心头的一页记忆,美好、却挽留不住。
心房沉沉揪紧,他呼吸困难地睁开眼,浅促喘息。
他在自己房里,和阿魏喝多了,依稀记得,是妻子将他带回床上,体贴细心、无微不至地照拂……
他垂眸,凝视臂弯中沉睡的脸容。
在长长的四年孤寂后,她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中,接续中断的缘分,就像那年一样,哪里都陪着他去。
但,真的这样就够了吗?那年,她何尝不是说,无论他还想去哪里,都陪着他,但,最终呢?
那时,他是一心一意相信的,现在,却无法再给予最初、最纯粹的信任。
很多事情,能够理解、原谅是一回事,是否能够毫无疑虑,又是另一回事。做声叹息,将怀中娇躯密密圈搂,闭上眼不再深想。
杨叔魏一路睡到快中午才起来,走出客房,到厨房倒杯水,见他嫂子在准备午餐。
“醒了?午餐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不了,我待会儿跟人还有约,一会儿就要走了。哥呢?我跟他说一声。”
“在工作室。”
“谢老佛爷,小的告退。”
来到工作室,见杨叔赵坐在钢琴前,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零零落落的单音,他静静上前,没说什么,只是执起搁在上头的相框,注视。
那是哥十八岁那年,爸将这间房子送给他时,在这里留下的合影。
相片后,还留着爸亲笔写下的字句——
给叔赵,我最心爱的儿子
他沿着上头的字痕,轻轻抚过,流泻思念痕迹。
“跟你招认——件事,以前看你跟爸感情那么好,心里曾经小小嫉妒过你。”杨叔赵错愕地抬眸。“嫉妒?”叔魏,嫉妒他?
“是很早很早以前啦!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以为爸只在乎长子,就觉得我这个么儿在他心里好没地位。”
“爸很爱你。我们两个在他心里,没有谁轻谁重。”
“我知道,只是小时候看爸那么疼你,多少会产生错觉。”
“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叔魏说嫉妒他,又怎么会知道,他更羡慕叔魏,羡慕他……“身上流着爸的血,能够当个名正言顺的儿子……”
“你还在介意这件事?”
哥是爸一个生死相交的挚友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抱抱未出世的孩子便离开人世,于是爸娶了妈,在孩子出生之前,给他们一个稳定的家。
以前看户口名簿,发现父母的结婚日与长子的出生日期兜不上来,也没多想,反正奉儿女之命成婚的人多得是。
他猜,哥应该是十六岁那年发现的,被家族当成叛逆期去玩音乐的那段时间,谁来劝都不听。
他其实比哥还要早知情,那时心里很是同情,连原有的那一点点嫉妒都没了,他自己心情多少都产生化学变化了,更遑论是当事人的哥。
哥那么爱爸,也一直以身为爸的孩子而引以为傲,必然是难以承受的,内心的痛苦与冲击不难想像,但是他谁也没说,自已一个人默默吞咽下所有的情绪。
一直到爸过世那一年,哥卸下公司职务,股权全数转让给他。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哥是因为腿伤以及父母离世而心灰意冷,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那时,为了让哥安心养伤,也为了维持公司的正常运作,不能不做此权宜之计,还很豪气地要哥好好休养,他会把事情都处理好。
父母离世的对年,他们替父母作忌,心想哥心情应该也-调适得差不多了,问他是否该归队了?他被二堂哥操得好惨……
哥只是淡淡地回他:“迟早要习惯的,你是爸的独子,这是你该扛的责任与义务。”
他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从小就很有长子的自觉与担当、一心想为爸扛起所有重担的哥哥,会突然跑去玩音乐!
什么叛逆期,什么疗伤期,都是别人自以为是的想像,哥对自己的身世早就了然于心,也定位得很严谨,不欲触及杨家大权。
“那时,你年纪还轻,我只是暂时代替你,接下爸身上的职责。”
那阵子,爸为了哥,确实承受了不少压力,连爷爷都碎念他太放纵儿子,哥后来,就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读了商学院……谁能说,哥不是爸的孩子?哥对爸的用心还有敬爱,不会比任何一个当儿子的少。
到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拘泥血缘,把持着应有的分际,不愿逾越分毫吗?
“爸不介意、爷爷不介意,大伯、二伯、大堂哥、二堂哥……我们所有的人都认定你是杨家人,为什么只有你自己放不开?”
“我没有不认自已是杨家人。我是爸的儿子,这点谁也不能否认。”连他自己都不能,否则,便愧对九泉下的父亲,愧对他这么多年不遗余力爸的疼惜与教养。“那——”
“这和股权是两回事。”太清楚弟弟要说什么,先一步断尾。“我留下这间房子,是因为那是一名父亲,对儿子宠爱的证明,拒绝它,就等同于否决与爸这么多年的父子情。但股权不一样,丰禾是爷爷一滴血一滴汗、靠着双手打拚出来的,那是杨家的根,必须交给正统的杨家子孙,否则我对不起爷爷。”
“你这样说,难道爸当初把部分股权给你,就是对不起爷爷吗?”
“你不要抓我语病。”
“既知有语病,就不要再坚持逻辑不通的事了!”
他叹气。“阿魏,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年已经整整满八年了,你还想逃避责任到什么时候?乖乖把你那份股权拿回去,回公司报到,不要埋没了你的才能。”哥的能力,是连爷爷都夸口肯定的,他一心坚持不逾越本分,但父亲给儿子的东西又哪里是逾越?独占爸留给哥的东西,他才心虚吧?
“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
“那我不跟你谈,我跟大嫂谈——”就不信老佛爷拿他没办法。
“阿魏!”他沉下声。“这是我的事,与她无关。”
都成夫妻了,怎么会无关?这泾渭分明的态度,让杨叔魏感到不太妙,夫妻,不该是一体,同担荣辱与悲喜吗?
“你该不会——什么都没跟她说吧?”
杨叔赵漠然瞟他一眼,不答。
杨叔魏愕愕然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身世这种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对那个要跟自己走一辈子的人竟是连提都不提,他不知道,哥这是防她?还是自我保护?
婚都结了,竟还将她当外人,丈夫来自哪里,怎么会不关妻子的事?
他道才惊觉,哥说不会去计较,并不代表一切可以回去过去,已经伤过的心,怎么样也有道疤在。他——交付了一生的誓诺,却没有交付信赖。
离开时,他心情很沉重。
下意识往回望,目光对上在阳台浇花的大嫂,对方浅浅一笑,朝他点头致意,他心房一突,瞬间发现,她全都听到了。
嘴角牵起的弧度,没有一丝笑意,表情僵硬。
开车离去的路上,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停下车,发了一通讯息——
大嫂知道了。
杨叔赵看完,删了讯息。
三天过去,她看似寻常,也没主动问起那天他与叔魏谈的事情。
只除了偶尔,发着呆,一个人出神凝思。
但面对他时,又刻意粉饰太平。
真的没事,就不必刻意装没事,她这样,只越发突显出,她介意。
至于介意的点是什么,他还在思考。
既然她不说破,他也就配合着一起扮演四海平、六畜祥和。
“我父母的忌日快到了,你准备一下,下个礼拜——早上,阿魏会过来跟我们会合再一起去。”阿魏那天,就是来跟他确认时间。
她点点头。“好。需要准备牲礼什么的吗?”
“不用。鲜花、几样水果就好。”
以为她会趁势追问下去,岂料她也没多表示什么,转头又继续看她的连续剧。有时,他真不知道他这新婚妻子在想什么。
隔了一个礼拜,去父母的塔位祭拜完,谭嘉珉却突然要求让她单独跟公婆说说话。
被赶到远处等待的杨叔赵,见她双手合十、闭着眼无声嚅动双唇,也不知跟他父母说了些什么。
“她真的怪怪的。”
杨叔魏奇怪地瞥他。“她真的一个字都没问?”
“没有。”就真的当它不存在。
“……那真的很怪。”换作别人的老婆,早发飙了吧?就算不飙,也非把事情问清楚不可,哪像她那么沉得住气?
片花六(2)
之后,约莫又过了半个月,她去旧同事那里串门子,回来之后,家里开始飘着中药味。
“那是什么药?”
她张了张口,解释不上来。“反正你喝就对了啦!”
他想也没想,回绝:“我讨厌喝药。”
“这是中药,都是温补的药材,不会让你过敏啦!”
好说歹说,他还是那句——“我讨厌喝药。”
让她为之气结。
又过了几天,他看见家里多了几张保险传单,而她研究得很专注。
“我有保险。”而且很完善。从小父母就很注重这一块,一出生便替孩子规划好终生的医疗保障。
“喔。”她应了声。“是我想调整我的保单内容。”以前,只顾着为生活忙碌,没心思、也没闲钱妥善安排这些,刚好同事的家人在做这个,她想了想,加保一些缺失的部分也好。
杨叔赵垂阵静默,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响,低低启口:“一直没跟你提过,我不是杨家亲生的子孙,杨家的产业,我一分一毫都不会拿,即便我死了,遗产里也绝对不会有遗瞩。另外,我的保单受益人,填的是叔魏,
我没打算要改。”
她困惑地望他。“所以呢?”
“会后悔嫁给我吗?”
她皱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口酝酿。“我该为了你不是杨家的子孙而悔不当初吗?”
“你听到了,不是吗?从那天开始,你就不对劲。”他补上一句:“虽然说这些有点晚了,但除了那本存折,其实什么也拿不到,或许我活久一点,对你的未来才是最大的保障。”
终于听懂他在暗示什么的谭嘉珉,也终于正式爆发。
“你在警告我,不要去妄想杨家的产业?还是认为,我在期待一笔你死了才能拿到的保险金?杨叔赵,你这个王八蛋!”她将手中的保单重重往桌上放。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将你想知道的,据实以告而已,不想让你抱有不实的期待。”
然而,这句声明简直是火上加油,完全没有任何解释作用。
期待?期待!期待?
是要期待什么?期待他早死,才能领到遗产或保险金?
她气炸了!
那天晚上,是他们结婚以来,他第一次一个人躺在床上入眠,他的新婚妻子移驾客房,而且房门上了锁,一整晚没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