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大军离京时,蔡强仍是都指挥使,要知道海震的去向,还不简单?
“你要什么?”海震也不罗唆,明明白白地要阿史那页丸开出条件。
“我要什么?”难得占了上风,阿史那页丸嚣张地笑了起来,笑声止时,脸色也转为阴狠。“我知道这个女人重要性还不足以要你们退兵,但你杀了我大哥阿史那及罗,断了我父王的臂膀,我便要你一只右手!”
言下之意,就是要海震自断一臂,这要求令他身后所有士兵,包含刘祯,都倒抽了一口气。
少了海震这个战力,不只是武力上的,在精神上,所有兵士都将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更不用说那狡猾的突厥人会不会真的守信,在海震自残后将于曦存送还。
一阵静默后,海震几乎是毫无犹豫,锵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就在大家有些不忍心地,以为自己会看到断臂溅血的残忍画面时,他的佩刀却是直直地指向阿史那页丸。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站在最醒目的地方的那名女囚——于曦存,居然在这时候大声地笑了起来。
“阿史那页丸,你是笨蛋吗?”即使被人所制,她仍是那么骄傲、那么狂放美丽。“海震的一只右手,抵得上千千万万条人命,而我一介弱女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死了便是死了,你真以为能拿我威胁什么?”
她的白色衣衫在大漠的风中飘动,黑色长发张扬地飞舞着,将她衬托得无比美丽,阿史那页丸望着她,居然有一瞬间的闪神。
“那我们就试试看!”他狠下心,抽出藏在靴里的一把匕首,反手便往于曦存的右肩窝一插。
白色的衣裳立即开出了一朵红花,是那么沭目惊心,那把刀就像同时也插进了海震的胸口,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心痛如绞。尤其她咬着牙,忍痛忍到脸色发白也不出声,更令他几乎想别过头去。
可是他不能!不能表现出一丝丝动容。大义与私情,他究竟该怎么选择?
第8章(2)
“海震……”刘祯反而比海震先感到不忍,“或许我们可以退兵三里,先和他谈判……”
慢慢摇了摇头,海震凝肃着脸,下定了决心,一个他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心。
手上的刀一甩,他反手拿着,雄臂一振,将那把刀直直射了出去。
天空中只见刀光一闪,在一眨眼的瞬间,那把刀插入了阿史那页丸马前的黄土中,刀锋还不停颤动着。
代表他永不妥协!
“海震,你真的不要她的命了?”阿史那页丸厉声喝道,跃下马来,拔起海震的刀,往后架在于曦存脖子上。“如果我用你的刀,杀了你的女人呢?”
于曦存定定地望着他,像在等他做出决定。她心知肚明在这关头,海震根本没有选择,他是堂堂的将军,断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做出有损国体的事,而她也愿意牺牲,配合他的大义。
然而身为一个女子,命在旦夕的当下,她也不免在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存着微小的希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会不会为了她,做出一点点妥协?
即便是一点点,只要能让她感受到他的爱,她都死而无憾。
可惜海震并没有听见她心底的希望,身为一个男子,还是战场上的男子,他不能兼顾的事实在太多了。
四周的气氛肃杀到似乎连呼吸大声一点,都会立毙刀下一样。但海震顶天立地的气魄震慑了这一切,他怒极,反而哈哈一笑。
“这女子,顶多是我幼时一起采桑葚的伙伴,如果你以为能拿她来威胁我,那就太蠢了!”
双手往背后一伸,取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然而这支箭,却不是射向阿史那页丸,而是直直地射向于曦存,在她左边的胸口,也洒落一朵红花,而且是致命的红。
每个人都吓呆了,连阿史那页丸也不例外,没有人想得到海震居然朝自己的女人射箭,只为了不让她成为谈判的筹码。
只是阿史那页丸不知道,在他完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于曦存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一下,那只箭才没有直接射入她的心窝。
海震冷厉地说:“与其让她死在你的手里,不如死在我的箭下!”
阿史那页丸知道,自己又一次输给了海震,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马上,带着手下和奄奄一息的于曦存,退到军中。
“海震……”刘祯看着表情肃穆的海震,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海震只是深深地看了突厥大军一眼,便将他手中的弓交给身旁的兵士,转身回帐。
接过弓的兵士,在仔细一瞧弓身时,也惊恐地默然无语。因为一支上好的黑檀木弓,居然让海震给握裂了,而那弓弦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从此之后,海震没有看过于曦存,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他常常想着,他射出那一箭的当下,讲出采桑葚提醒她,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还是那时的她,已经痛到听不进他的话,就这么香消玉殡在他的箭下?
这些都是无解之谜,他无从问起,也得不到答案。身边的人,上至征北元帅的怀化大将军刘祯,下至伙房里的小兵,没有人敢再提起于曦存的事情。
一场将军大义灭亲的戏码,就这么掩没在滚滚的沙尘之中,在杀声震天的沙场之中,仿佛也无人听到这桩逸事激起的一丝涟漪。
与突厥的仗,打了两年。
这两年内,突厥几乎是倾尽全力,虽然也杀了不少中原士兵,但最终仍是落败收场。海震在失去于曦存后,变得更加冷心冷情,只要是他当前锋的战役,突厥人必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此外蔡强、蔡增父子也双双阵亡,以祭他心里那抹美丽的灵魂。
然而他的恨似乎不只如此,在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杀进突厥大军,一刀捅进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为于曦存中的那箭报仇一样。
就是这一剑,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页丸及时救驾,还伤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几刀也无妨。于是突厥人溃不成军,接下来几次的战役,皆是以惨败收场。
因此,重伤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页丸递上降书,即便他看着海震的目光是那么愤怒与不甘,但这次的投降依旧切切实实、明明白白,给朝廷挣了好大的脸面,也让国库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刘祯与海震,当然是皇帝主要赏赐的人,在大军回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里飞奔传来。
“……授一等忠勇伯,赐黄金千两,封食邑六千户……”姚公公缓缓念完对刘祯的赏赐,接着便换到海震,“镇北将军海震,武功昭昭,荡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军大将军,赐黄金千两,玉金腰带……钦此。”
刘祯谢了恩,接过圣旨,但海震却依旧跪在当场,久久不见其反应。
“海将军,怎么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为他没听清楚,轻声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气,沉着脸道:“臣有负皇恩,不能接旨。”
在场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别提这还是天大的赏赐。
“海将军,这抗旨是要杀头的啊……”姚公公有些尴尬地望瞭望刘祯,希望他能帮忙劝慰。
可是刘祯仿佛知道海震的心事,只是微微摇头,喟然一叹,并没有开口。
海震恍若没看到姚公公的为难,径自说道:“我为朝廷打了那么多年仗,就当作换我这条命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战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面前——当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圣旨。
“我已为国家打了胜仗,达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却因此有负于心爱之人,让她至今芳踪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责任已了,却有愧于心,就此辞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圣旨叩了三个响头,而后便在众人瞠目结舌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军帐。
姚公公和刘祯面面相觑,前者苦着脸道:“这……刘大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你就照实回去禀报皇上吧!这几年,海震也着实不好受,如果没有他出生入死,这场仗根本不可能这么快结束。”
刘祯想到自海震射了于曦存一箭后,他几乎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杀戮,还是杀戮,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国家欠海震的,可能永远都还不了啊……”
战事结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回归原本的部落。
不过这次战争拖得太久,突厥儿郎死伤无数,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紧。过去的日子,虽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过的,放牧的人依旧放牧,只是由男儿变为女儿;和南边人做买卖的人也并未因战争而停止,仍然用着铁器、织品或骏马等,交易南边的丝绢绫罗、漆器铜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帐设在鄂尔浑河上游一带,附近各部落林立,而这一年来,部落里最具价值的,就是一种新兴的果子酒了。
听说这是一个小部落里酿制出来的,与突厥人好烈酒的习性看来,这果子酒并没有喝下便烧喉咙的效果,但其香馥浓郁的程度,却胜过各部落里的各种好酒。
只是,这种传说中的美酒,却没几个人有福气喝到。因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酿制困难,连可汗的牙帐里,也不过得了一小瓶。
于是南边来的商人,便口耳相传这样的美酒,传呀传地,却没有人真正清楚,究竟这酒该去哪里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从停战后的夏天,又过了一个夏天。离牙帐约五十里的一个小部落里,勤劳乐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着。有的挤羊奶制奶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来织布,也有坐在一旁编花帽哼歌的。
只有一位少女和别人明显不同,她不挤羊奶也不编花帽,而是在一个小木桶前,将一箩箩算足份量的水果往里头倒。
当她渐渐抬头,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阳光般灿烂,她不像纯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着颜色略深的肌肤,而是浑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洁白无瑕;而她的一举一动十足动人妩媚,好像草原里最夺人目光的那匹马,拥有着风流且放肆的美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优雅傲人。
“古芮丝!别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会好呢!你做马奶酒给我们喝吧!”一位正在挤羊奶,名为押忽的少女唤着那名美丽的女子。
萨巴?古芮丝——便是于曦存在突厥部落里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阳光”,当部落里的酋长将她带回来,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时,每个人都毫无疑问地认为,这个璀璨的名字她当之无愧。
于是,古芮丝便在这个部落里生活下来,她什么都不学,就只学了如何酿酒。
无论是羊奶酒、马奶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学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没有人的酒能酿得比她美味,于是部落里所有的酒都来找她酿。
除了这些,她也开始酿一些大伙儿见都没见过的酒,尤其是名闻遐迩的果子酒,更让每个喝过的人都回味再三。
“马奶酒已经做了,正在等奶发酸呢!”于曦存笑道。
“你这果子酒,做好了还不是卖出去,我们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库儿的少女遗憾地道。
“这次好不容易从南边的商人那儿得到了桑葚,当然要快些酿。这果子酒若能卖出去,能换一整年的粮食哦!”
拿酒去换食物,是于曦存建议的,而第一次让南方的商人试喝后,果然造成轰动,也和他们达成共识,让他们分别由南方带一些酿酒的瓜果来。
于曦存所在的这个小部落,便是因为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过一点。
“唉,虽然古芮丝连羊都不会赶,但酿出来的酒确实是没话说。我那没用的哥哥啊,成天想着你的酒,再加上古芮丝又这么漂亮,是我们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你呀!”押忽状似烦恼,下一刻却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谈到男女之间的话题,一群少女更热切了。
此时库儿暧昧地用剪子指着于曦存。“押忽,叫你哥哥死了这条心吧!谁不知道可汗的二王子有多喜欢古芮丝,来求亲几次都失败了呢!连二王子都不喜欢,还喜欢谁呢!”
“是啊是啊!古芮丝,你究竟喜欢谁啊?”每个人都瞪大了眼,对这个问题很是好奇。
她喜欢谁?于曦存微微一笑。
“我喜欢的男人,武功很高,体格很壮,能一箭射穿百步外的柳树,力气大得能徒手扳倒一只牛。他可以为了国家舍生忘死,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不顾一切,他是真正的勇士。”
“哇!听起来好迷人!”押忽停下了挤羊奶的手,开始幻想这个男人。
倒是库儿皱了皱鼻子。“真的有这种男人吗?他比得过二王子?阿史那页丸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库儿,是你自己喜欢他吧……”
一群女孩儿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让于曦存的心情也不由得跟着愉快起来。
在塞外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突厥人虽是敌人,但他们的平民和南边的人也没有什么差别,骨子里都是爱好和平,只期安稳度日。再加上他们更多了乐观爽朗的天性,令于曦存更容易融入这个环境。
只是再怎么好,毕竟不是故乡;再怎么习惯,平和的心境中总有着一股迷惘与惆怅。
那个男人,他会来找她吗?
第9章(1)
出了长城,东向沿着呼延河越过休伦湖,进了瀚海,大漠的景致壮丽得令人目不暇给,天像是无边无尽的蔚蓝,地像是无穷无际的黄沙。
这种景色令人想到小时候常见到陷入沙坑中的蚂蚁,不管怎么尽力地爬,就是爬不出来,最后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个不知名的小洞里,被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吞噬。
蚂蚁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只能陷入绝望的孤寂;而大漠许久都不变的景色,也让海震觉得自己像只蚂蚁般渺小,孤独无依地行走挣扎,转眼便可能葬送在这个荒凉的天地。
辞官离开军队后,他一个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从灸热到几乎教人着火的夏天,至严寒到冷风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热分明的春夏,他见识过了满是碎石树木稀疏的砾漠,也停伫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买卖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营账,都曾留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