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琰来到凝雪宫时,谢雪绫也并非躺在床上,她仍率宫婢们在宫门前接驾,只不过神色之间有些恹恹和意兴阑珊罢了。
夜色浸染大地,宫里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吹过,积雪落下的簌簌轻声,宇文琰亲自把深垂螓首的谢雪绫扶了起来。
“外头风大,朕说过你不需出来接驾,怎地不听话?”
“是谁多嘴?”谢雪绫蹙着黛眉。“臣妾明明不让人告诉皇上,皇上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加上玉妃娘娘小产,定然是没有多余心思顾及其他。”
“你这是什么话?你病了,朕岂有不闻不问之理?”宇文琰有些责备,复又情真意切地问道:“如何?身子哪里不好?太医来过了吗?”
进了寝殿,谢雪绫伺候宇文琰脱下斗篷,跟着斟了盏热茶给他。“已经来过了,也没什么,不过是心绞痛的旧病症,就是喝了半个月的汤药也不见起色,那帮奴才才会小题大作,瞒着臣妾禀告了皇上。”
宇文琰微一震。“朕记得太医说过心绞痛有时是心病,不一定能治愈,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谢雪绫幽幽一叹,眼中莹然有泪,婉声道,“臣妾哪有什么心事,不过就是思念亡父亡母罢了。”
宇文竣看着她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也跟着叹息。“难为你了。”
他眸光一动。
雪绫如此记挂双亲,就如同他思念他父皇母后一般,若是能让蒙儿也给雪绫画一本她爹娘在天上生活的日常,保不定能安慰到她。
“皇上怎么了?可是想到什么了吗?”他脸上那样的神情,是她从前未曾见过的。
宇文琰一笑。“朕想到了一个能稍减你思念的法子,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当他随口说说,也没放在心上,只淡淡地道:“皇上为国事操劳就已经够累的了,就不要为臣妾费心了。”
宇文琰和颜悦色地说道:“不费心。”
谢雪绫转了话题问道:“玉妃娘娘如何了?肯定是伤心欲绝。”她叹口气道:“倒叫臣妾想起太子妃姊姊小产那时,姊姊她足足哭了月余,让臣妾心里也难过极了。”
宇文琰苦笑一记。“雪绫,朕觉得朕似乎越发的铁石心肠了,当年太子妃与侧妃小产时朕都很难受,可如今朕却只是冷眼旁观。”
谢雪绫柔声安慰道:“也难怪皇上会如此,玉妃娘娘毕竟和皇上没有太深的清谊,皇上有这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不需往心里去。”
沉默了一下,宇文琰才道:“这件事尚且不知真相为何,但玉妃想要陷害皇后的嘴脸真是叫朕厌烦。”
谢雪绫一惊。“臣妾听闻了玉妃娘娘的人在凤仪宫里大肆搜宫,难道……”
宇文琰点了点头。“不错,玉妃要将小产之事的罪名安在皇后头上。”
谢雪绫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慢的说道:“既然皇上心里已如明镜,此事定当能够圆满解决。”
宇文琰放下手中的茶杯,眉宇间不自觉地有了几分狠厉。“朕自然不会让皇后受冤屈,不过是对玉妃的手段感到厌烦,她才进宫多久就学了这些固宠的心计,以后还不知道要把手伸到哪里,你也要当心点,能离聚霞宫多远就离多远,莫要被玉妃的脏水泼到了。”
谢雪绫凝视着他。“臣妾明白,臣妾一向抱病避世,不和其他嫔妃打交道,自然不会沾惹是非。”
宇文琰恳切道:“你的性子恬淡,与世无争,朕自是明白的,怕只怕,你没有害人心,他人却有相害之意。”他略一停,认真地问道:“要不,朕派个暗卫给你?”
见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她忙推却,“使不得啊皇上,臣妾除了去向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请安,几乎是足不出宫,保护臣妾的暗卫怕要无聊到打瞌睡了。”
若有暗卫在,她做事多不方便啊。
“雪绫——”他凝视瞧着她,声音沉沉,“任何事,任何时候,你都能让人找到朕,若是让朕知晓你受人欺负却还忍着,朕可是会生大气的。”
“臣妾明白。”她垂着首,好一会儿才道:“皇上,雪绫有个不情之请。”
他喜欢她自称雪绫,臣妾两字总是有些生分。“你说。”
她欲言又止地道:“皇上……今夜能否留宿凝雪宫?”
她不是会提出这种要求的人,他稍一转念,“是不是朕有一阵子没在你这里留宿,有人给你使绊子了?”
她不语,也算是默认了。
宇文琰神色不动,也不必问是谁了,宫里见风转舵的太多了。“朕今夜就留下来。”
谢雪绫咬着下唇。“皇上,雪绫身子无法伺候皇上之事,雪绫希望只有皇上跟雪绫知道就好,皇后虽心慈敦厚,但身边的人难免多嘴,若是传出去,雪绫在宫里怕也无立足之地了。”
她说的有理,皇后他信得过,但凤仪宫里也有不少其他嫔妃的眼线。“朕答应你。”
谢雪绫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笑意。“皇上为何那么喜欢皇后,雪绫也想知道,皇上喜欢的想必是极好的。”
“你说的不错,皇后是极好。”某人的嘴角浮起一道弧线。“朕从来不知道,原来心里装了一个人是这样甜蜜的感觉。”
谢雪绫看着他春水般温柔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她也有,但不是用在他的身上,所以她很明白当一个人有了感情,也就有了弱点……
第10章(1)
聚霞宫东面的斑斓池,池面平亮如镜,水质特殊,即便在隆冬时节也不结冰,连岸边种的一排垂杨柳也长得特别好,据说是前朝崔帝为了讨某个嫔妃的欢心,大兴土木从地下引进了宫外的温泉水入池,因此冬日也可以见到池里荷莲盛开的奇景。
这倒叫慕容悠想起了含笑山脚下的那弯终年有溪虾溪鱼可捉的溪流,村里的老人家也说,以前那弯溪流就跟普通溪流没两样,是因为某年的地牛翻身改变了地理,邻村龙泉山的温泉注入了那弯溪流,才造就了那弯溪流长年不结冰。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的东西到底埋在哪里了?这池的范围挺大的,每日来挖一点,何时才能挖到?
看样子,今天又要无功而返了。
起了身,顺手拍了拍裙子沾到的土尘,不料那处的土特别松,莲足一滑,眼看就要跌进池里了。
“小心!”
有个人眼明手快的拉了她一把。
她伏在那人怀里,心跳还是快得像要跳出嗓子眼。
幸好这个人拉住了她,否则她成了落汤鸡不打紧,被救起时还要解释自己这个堂堂的皇后为何在这个时辰穿着宫女的衣服掉进斑斓池里……谁让这件事得隐密进行又不能假他人之手,她也是死求活求,春景和绿意才答应让她冒险穿宫女衣服出来的。
“你还好吧?”
头顶传来一道磁性的嗓音,慕容悠这才想到自己还赖在人家怀里,慌忙跳开。“我没事!”
那人又拉了她一把,有些莞尔地说道:“怎么跳得这么急?小心又掉进池里。”
怕被认出来,慕容悠垂下螓首,犹自慌乱道:“多、多谢你了。”
那人等到她站稳了才松手,慕容悠瞥见他穿着稻禾色缎织绵五彩云蟒袍,搭着玄狐毛的石青色大氅,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救她的人并非太监也不是宫中侍卫,她忍不住抬眸看着对方。
他的相貌俊美贵气,身形修长挺拔,一双星目如墨般深邃,气质俊雅不凡。
能在后宫随意走动的男子,除了皇帝还有谁,肯定就是皇帝的兄弟了,自己这一身宫女打扮,要是被认出来就糗大了。
宇文玦笑了起来,笑容温暖。“没想到这后宫之中还有人不认得本王,你是新来的吗?”
新来的皇后也算新来的没错,慕容悠点了点头。“我是新来的。”
宇文玦见她也不自称奴婢,尚且还不熟悉宫中的规矩,果然是新来的没错,他含着浅浅笑意问道:“我是宁亲王,你在哪里当差?”
形貌俊俏、明艳动人,眉目之间透着股灵透劲儿,以一个宫女来说她长得过分漂亮了,是后宫里任何主子都不会喜欢的那种漂亮,太惹人注目了。
“见过殿下。”慕容悠连忙见礼,恭敬答道:“我在凤仪宫当差。”
宇文玦若无其事地取下她头上的落叶,微微一笑。“原来是凤仪宫的宫女,难怪不识得本王了。”
凤仪宫之前是他母后的处所,他母后成了太后,迁至慈宁宫,凤仪宫便空置了,一直到决定了皇帝的大婚日期才又布置了起来,想来又进了一批宫女。
“这是殿下的吗?”慕容悠弯身拾起一个黄铜打造的长筒状物品,瞬间像被电击了一下。“这……这是望远镜吗?”
“你知道望远镜?”宇文玦惊喜地道:“这东西来自西洋,是本王一个来自西洋的友人相赠,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是啊!她是如何知道这东西叫望远镜?她是在哪里看过?
“我……我也记不清了。”慕容悠困惑地道:“殿下,这东西可以借我玩会儿吗?或许玩会儿我能想起来。”
宇文玦一笑。“这东西颇为有趣,能将远处的景物放大,借你赏玩无妨,明日此时依然在此地相见,你再带来还给我就行了。”
慕容悠接过望远镜,朝他灿烂一笑。“多谢殿下!”
宇文玦莞尔地看着她,一般宫女这时候都会福身才是,不过他反而喜欢她这样不拘礼。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悠,悠闲的悠。”她礼尚往来地问道:“那殿下叫什么名字?”
宇文玦忍住大笑的冲动。“本王名叫宇文玦。”
她自言自语道:“宇文琰、宇文玦……哦,都是玉部首,果然是天家,连取个名字都要那么尊贵……”
他更想笑了,在这宫里谁敢直呼天子之名?
他不减笑意地道:“小悠,你是新来的,尚且不懂宫中规矩,但你必须要知道在宫里不能直呼皇上的名讳,本王一个人听到无妨,若让他人听见了可是要问罪的。”
慕容悠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宫女!她忙对宇文玦福了福,说道:“多谢殿下提醒!奴婢一定铭记在心,不敢再造次。”
宇文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温和地道:“本王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明日见了,小悠。”
“恭送殿下——”慕容悠目送他远去,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有些已经出来活动,她也不能再挖宝了,只得先打道回府。
她行色匆匆地回到凤仪宫,从小门处进入,春景已经拉长了脖子候在那了。
“娘娘可回来了。”春景忙把一件大氅给她披上,遮去了她身上的宫女服装,连帽子也给戴上,这样便万无一失,可回寝殿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叨念道:“娘娘要找什么让奴婢去找不就成了,何苦一定要自个儿出去找,要是被人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悠好脾气的笑道:“就因为你们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所以我才得亲自出马,就算找到了,你们也不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我不自己去找是不行的。”
其实这话她昨天就说过了,估计是她凌晨又扮成宫女出去,春景才会这么急。
也难怪春景会急了,要是皇上来了,她们要说她哪里?而她这个正主儿不在凤仪宫里,其他宫人却一个不漏的全都在,这说不过去啊!
“所以娘娘得说清楚啊,您不说清楚,奴婢又怎么能明白。”春景仍是颇有微词。
慕容悠嫣然一笑。“就是说不清楚,我才不说。”
殊不知,她要找的东西要靠闻的,而气味这东西是无形的,要怎么说清楚讲明白?她也只能以身涉险。
不过春景说的是不错,被人认出她是皇后,后果确实严重,并非她认为皇后假扮宫女溜到斑斓池边挖东西是什么大事,而是一旦她被认出来就打草惊蛇了,她肯定再也找不着她要找的东西了。
“对了,春景,你可知道宁亲王是什么人?”她怀里还藏着望远镜呢,今日得好好玩上一天,保不定她就会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宁亲王吗?”春景想了想。“应是皇上的弟弟,当今太后娘娘唯一的嫡子,当年太后位列四妃,就是生下这个儿子才晋位贵妃。”
“太后的嫡子吗?”她思忖着。“这么说来,身分可要比寻常皇子高贵多了,却还如此平易近人,真是难得。”
太上皇殡天时,她对哭很惨的翼亲王印象深刻,对宁亲王就没什么印象了,他的表现似乎中规中矩,没特别悲伤也没特别冷血,神情哀戚,眸中含泪,就是个失去父亲的儿子的合理表现,所以她当时也没多看两眼,才会面对面还认不出来。
她想着太后的容貌和太上皇的容貌,再想想宇文琰的容貌……奇怪了,宇文玦的相貌跟这些人都不像,她却觉得他眉目之间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娘娘现在自个儿都内忧外患了,还有心思管宁亲王是何人?”春景没听见主子嘀嘀咕咕的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她挂心的是眼前对主子不利的情况。
“内忧外患?”慕容悠有点纳闷。“这话怎么说?”
春景蹙着眉。“娘娘被指为害玉妃娘娘流产的凶手,皇上前日又宿在凝雪宫,就是玉妃娘娘小产那日,这样还不内忧外患吗?”
慕容悠不自觉的停了下脚步。
原来前日他宿在凝雪宫,所以没过来她这里……
春景续道:“皇上这阵子都留宿在凤仪宫,却又忽然去了凝雪宫,这不是说明了皇上也对娘娘的清白心存怀疑吗?所以不愿再过来凤仪宫。”
慕容悠一路沉默。
他也怀疑她是害玉妃流产的凶手?
翌日,空气沁凉,天还未透亮,慕容悠又扮成宫女来到了斑斓池边使劲的挖,她想快点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不想宇文琰怀疑她是那么凶残的人,连个胎儿都下得了毒手。
他怀疑她是凶手,他信不过她,她很难过,而他去凝雪宫,去找绫嫔,她更难受,难受到一夜未眠,所以还没天亮就出来了。
她知道他对绫嫔不一般,进宫的这些日子时有所闻,皇上对待绫嫔不同于其他嫔妃,更有人说皇上无条件站在绫嫔那边,无论发生什么事皇上都会袒护绫嫔,只可惜绫嫔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否则位分肯定不只如此。
他究竟是有多看重绫嫔,有多喜欢绫嫔?她和绫嫔同时掉进河里,他会先救哪一个?这是她娘问过她的白痴问题,问她若是爹娘同时掉进河里要先救谁?当时听来是很白痴,加上她娘是笑嘻嘻地问的,但现在她还真想问问宇文琰,他那样亲吻她,若是她和绫嫔掉进河里,他要先救谁?他……肯定是说绫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