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到了这句话,慕容悠扶着春景的手起身,她看到宇文琰就坐在太上皇后旁边,但他并没有看她,好像当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她顿时想到了他们含笑村里有个自闭青年叫阿牛,他是家中的独苗,自小爹娘对他期望特别大,一心期望他能中举光耀门楣,卖了田地给他请西席先生,他日以继夜的苦读,最后却打死不肯去应试,后来还渐渐的不爱开口讲话,最后就对旁人视而不见,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肯待在屋子里,她娘说那叫自闭症。
她听说皇上七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同时他母后也过世了,打从那时起他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到了东宫去,然后接受各式各样的储君教养,也没个人可以说说心里的话,性格越来越孤僻,不爱跟人讲话,长大成人之后也老是只待在宫里……她猜,皇上恐怕也得了自闭症。
她娘说,自闭症不是不治之症,需要多点耐心,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跟他说话就对了,一开始或许他会不习惯,但渐渐的他会打开心扉。
确实如此,得知阿牛患有自闭症之后,她没事就到阿牛家的窗户外头喊他两声或哼首曲儿给他听,一开始他没反应,后来有一天,阿牛就推开了窗子,有些腼腆的递一只煮熟的鸡蛋让她吃。
瞧,这就是她娘说的,多一分关怀,多一分收获,做人千万不可冷漠,对待他人最大的罪恶不是恨而是冷漠,从来不会去关心别人,比心里头怀着恨意还来得严重。
她清了清喉咙,决定主动关怀可能是自闭儿的宇文琰,他身为一国之君,得了这种病症怕是不好对太医说,只能自个儿默默承受,也怪可怜的。
“皇上昨晚睡得可好?”她笑容可掬地问道,外加满眼同情弱势团体的眼神。
宇文琰万万没想到她会先对他开口,更没想到她会选在太上皇后和其他嫔妃都在的时候主动问起昨夜的事。
该死的,她想做什么?在这时候问起有何居心?
霎时间,他瞪着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正十分不悦的瞪着皇后。
“本宫都听说了,皇上昨夜宿在凝雪宫,此事可为真?”徐氏慢悠悠地问道。眼睛有意无意的往嫔妃群里去。
慕容悠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个不得了的大问题,她本来只是想跟皇上闲话家常几句,可是看看现在,皇上眼里在冒火,太上皇后的声音又阴阳怪气的,其他嫔妃都是一脸的诧异……
奇怪了,“昨晚睡得好吗”是什么了不得的话吗?她素日里起床后都是这么跟她爹娘打招呼的,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寻常的一句话,殿中所有人的反应会这么大?
“请皇后娘娘降罪!”
一个纤弱佳人突然从嫔妃堆里出列,扑通跪在慕容悠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是?”她定睛看着跪倒在眼前的人,没看到脸,只看到后脑杓,从装扮来看是个宫妃没错,不是宫女。
对方也不回答她是谁,只一个劲的低头认错道:“臣妾该死!臣妾不该让皇上留宿凝雪宫,请皇后娘娘责罚……”
慕容悠想起春景说的,凝雪宫住的是绫嫔,那……此人就是绫嫔喽?
“你没有错!”宇文琰蹙着眉,忽然大步过来把谢雪绫拉了起来,目光阴冷。“是朕要留下,你无须向皇后请罪。”
慕容悠这才看清楚谢雪绫的长相,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胜在楚楚可怜,尤其是啜泣不止时更似弱柳,但最主要是宇文琰摆明了护着她,她长什么样都不重要了,她占有着当今天子的心。
她有点纳闷,自己问候皇上昨夜睡得如何,绫嫔为何忙不迭地出来认错?
“别哭了,本宫都尚未责备你就哭成这样,可令本宫有些无所适从了。”她说得直白。
谢雪绫一时有些尴尬,隋雨蒙点出了一个事实——她还没有骂她。
她呐呐地道:“臣、臣妾自知有错,才会……才会在娘娘面前失仪落泪,请娘、娘娘息怒……”
“本宫不怒,不必息之。”感觉自己跟谢雪绫在鸡同鸭讲,慕容悠叹了口气。“总之,本宫没怪你的意思,你就别哭了,下去洗把脸吧。”
洗把脸?不只谢雪绫愣住,徐氏也在心中猛翻白眼。
他教出的女儿就这点手段?不是说目中无人、任性妄为、行事骄蛮?面对一个小小的嫔妃,她的姿态也太低了,实在叫她看不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绫嫔已是宫里的老人了,竟还如此不懂规矩,即便是皇上执意要留下,你也该劝皇上去凤仪宫才是,罚俸半年,禁足一个月。”
她是不喜欢隋雨蒙,但她必须帮着隋雨蒙,隋雨蒙得要得到皇上的心才能方便她行事。
“臣妾领罚。”谢雪绫低下头说道。
宇文琰蹙着眉心,既然是太上皇后开的口,他也不好拂逆,减的分例,他私下补齐便是,至于禁足,他可以去看她。
他转眸冷眼一瞥隋雨蒙。
这个女人的心机让他生厌,才进宫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搅弄风云,还一脸纳闷的模样,以为如此能糊弄得了他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既然被迫离了心爱的男人进宫来成了他的女人,就要让他的后宫不安生,让他不好过。
等着,若她做得太过分,不管她是谁的女儿,他都会废了她!
“太上皇——宾天了——”
忽然,殿外传来带着哭腔的尖锐叫声,殿中顿时像是静止了时间。
太突然了,宇文琰以为他听错了,然而殿里的太监宫女却在一瞬间齐刷刷跪倒一片,守在殿外的侍卫也个个跪下,同时间紫宸宫的总管太监也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了,这一切的一切都代表了一件事——他没有听错,父皇确实是走了,没有让他见着最后一面就突然走了……
慕容悠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过世了,太上皇,宇文琰的爹。
这桩婚事据说就是因为太上皇病重才急着办,如今她才过门太上皇就过世,能看着牵挂的儿子成亲才走,想必太上皇他老人家也能瞑目了。
她是这么想的,可是宇文琰不知道怎么搞的却恶狠狠的瞪着她,害她心里莫名咯噔一跳。
等等——
他不会像那些无知的村妇一样,认为是她不祥克死了太上皇吧?
第4章(1)
从白日到深夜,钟声长鸣,宫里到处是白灯笼。
按大云礼制,太上皇宾天,国丧三个月,需在四日后举行葬礼。
宫中忙得不可开交,已连续举办了三日的法事,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入宫吊唁了,七日后要出殡,而此时正是道士挑选的良辰吉时,正在行入棺的仪式。
慕容悠身为皇后,在这场丧礼中自然是与皇上形影不离,虽然他们这对新婚夫妇已密集见了三天,但她知道宇文琰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才三天就消瘦到尖了下巴,可见他内心有多悲伤。
但是,打从太上皇宾天至今,她未曾见到他掉过一滴泪,倒是他那个弟弟翼亲王哭得唏哩哗啦的,很是真情流露。
她想到了大前年村里染了种怪病,死了几个人,方家才五岁的小女儿也在那波怪病中死了,而方大娘却是抱着女儿的尸首,从头到尾表情木然没有掉一滴泪。
那时她娘说,人到了真正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也就是,真正的悲伤没有眼泪。
想来,此刻的宇文琰正是如此,因为太痛了,他还不能接受他父皇的离世,才会一直将自己抽离,变得木然没有表情。
看着他那样,她的心也跟着酸酸胀胀的,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可他周身散发着难以亲近的冷冽寒风,像是碰他一下就会被他弹开。
夜深了,她听服侍他的太监小禄子说皇上还没歇息,在武英殿的偏殿里已待了很长时间,尚公公很是担心。
她让春景、绿意陪着,去了武英殿偏殿,那是为太上皇点长生灯的地方。
皇上在里头做什么?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做,就是缅怀罢了。
她进入武英殿,里头烛火闪烁,气氛很是宁静,宇文琰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他宽厚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着无声的哭泣,这画面让她的心一揪。
太可怜了,做为皇帝连哭都不能大声,她打从心里同情他,只是他们并不熟,他还十分的讨厌她,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想到小时候养的小花狗走了,她娘画了画安慰她和弟弟,告诉他们,小花不是死,它是去做天使了。
天使?什么是天使?
她娘说,天使就是安琪拉,那是西洋人的说法,就是去做神仙了,在仙境吃香喝辣过快活日子。
接下来,她娘每天都画小花在仙界的日常生活给他们姊弟两看,她和弟弟两个每日争看她娘画的画,有时还看得哈哈大笑,十分为小花感到高兴,祝福它在仙界幸福快乐,完全忘了小花死掉了的这个事实。
于是,回到凤仪宫——
“明日还有出殡仪式呢,是个体力活,娘娘不睡究竟在画什么?”
春景和绿意十分不明白,主子从武英殿回来就要她们备纸笔,一个劲儿的坐在矮案前埋头苦画,还让她们多点几盏烛火,越亮越好,多泡些浓茶过来。
第二日,慕容悠挂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宇文琰总算看了她一眼,不过他没说什么,帝后两人今天的任务是随着护棺的队伍一起到皇陵。
如同春景、绿意所言,今日果真是个体力活。
皇棺之前,威武庄严的百骑开道,八十八名举幡人,帝后随行在皇棺之后,跟着是文武百官,慕容悠的假爹爹隋岳山和假大哥隋雨莫也在其中,皇亲国戚跟在百官之后,满朝文武百官尽出,声势浩大,加上满城百姓戴孝哭泣送行,太上皇是一代圣君,实至名归。
如此折腾了一天,有几个身子弱的宫妃宫女都面色煞白,身子特别弱的怜妃甚至还晕厥了过去,回到宫里时,饶是慕容悠这等常在山野林间蹦跳的野孩子都腿软了。
回了宫,大家就可以各自解散,她也可以回凤仪宫休息了,可是回凤仪宫之前,她先绕去了武英殿。
殿外守着侍卫,殿中还是只有宇文琰一人,他身着孝服,但今天他肩膀没有一耸一耸的,他背着手立在太上皇画像前,她一进殿,他就转过身来,目含精光。
慕容悠一楞,昨夜她来,他根本不知道,她本想悄悄把画册放在他脚边就离开的,没想到今天他没跪着还转身了,叫她要走也措手不及。
“何事?”看到她的黑眼圈,他心里对她的厌恶减了些,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是好吃好睡的。
慕容悠润了润嘴唇。“臣妾有个东西想给皇上看……”
所谓帝王,不是叫假的,某些时候他就是有种威严,例如此时便是,一个眼神就让人望而生畏,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敛起了大刺刺的性子。
“何物?”宇文琰挑眉。
慕容悠还真佩服他讲话可以都两个字解决,真是惜话如金啊。
“就是……这个。”
她由宽袖里取出画册来交给了他,等他接过去,不等他反应,她就一声“臣妾告退”,跑了。
她的直觉,如果她不跑,他肯定翻也不翻就丢还给她。
武英殿中,宇文琰瞪着那抹脚底抹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今天才对她减少的厌恶又加回来了,简直莫名其妙,无礼至极,他没让她退下,她竟然自己一溜烟的丢了东西就跑?这什么破东西?
他蹙着眉翻开那女人丢给他的东西,发现是本阳春至极的画册,似出自她的手笔,因为封面上大大的写着“隋雨蒙着”的几个大字。
这也拿得出手?他又厌恶了,想丢一边去,可是,封面上的人物吸引了他的线视,线条简单,但分明画的是他父皇。
他翻了起来。
画得……并不丑,只是有点古怪,故事一格一格的有连续性,看得出来是在画他和他父皇的父子日常。
问他为何知道?因为画里的两个主要人物都穿着龙袍,一个年长蓄短胡,一个年轻,面容肖似他本人,画里两个人一起看奏章,一起用膳,一起逛御花园,一起练箭,一起骑马打猎,甚至……一起洗澡?
洗澡?
他跟他父皇一起洗澡?这什么跟什么?太无礼了!这女人根本没教养,这样目无尊长的图也敢画?
他不知道慕容悠会这样画完全是参考她爹和她弟弟来着,她爹和她弟弟最喜欢一起洗澡了,常在浴间里打水仗,让她好生羡慕。
虽然画得可笑又有部分引起他的不悦,但神奇的却有些疗愈了他,他的胸口不再那么闷了,不再沉甸的难受,不再想去浪迹天涯。
第二日,他见到了她,脸色便好了一些,尤其见到她眼窝那圈乌青,眼底还布上了些血丝,饶是对她再没有好感也有些动容。
慕容悠感觉到了,虽然这一日又是折腾到月上树梢才礼毕,但当夜回了凤仪宫,她便灌了一大碗醒神汤药,再接再厉的画了一系列的太上皇仙界生活日志。
她不想打扰宇文琰,知道他纵然守丧也每日会去御书房批折子,便让小禄子交给尚德海,让尚德海把画册跟奏章放在一块儿,她是这么想的,皇上若折子批得累了,可以看看她的画换换心情。
尚德海接下这任务之时还十分错愕,让他把这本不伦不类的东西跟众臣的重要奏章放在一块儿?他会不会被皇上打出去啊?
可是一次两次,皇上并没有排斥看皇后画的东西,甚至有几次他还看到皇上嘴角微微扬高了,那分明是在笑,真是把他的下巴惊得都快掉了。
皇上会笑?
会真心的笑?
他打皇上在东宫就服侍皇上至今,皇上是会笑没错,但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笑法,他从没看皇上真心的笑过。
尚德海吃惊,可慕容悠知道宇文琰会喜欢,因为她小时候也很期待看她娘画的小花仙界生活日志,看到小花在天上过得好,她也心满意足了,她想宇文琰此刻就是同样心情吧!
看了那么久的画,丧事告一段落后,这晚,宇文琰鬼使神差的来到凤仪宫。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但他就是来了。
见到皇上驾到,凤仪宫守门的太监宫女惶恐成一片,不能怪他们慌啊,谁叫皇上打从大婚那日走掉之后就再没光临过凤仪宫了,就在人人私下里都在传凤仪宫要成冷宫的这会儿,皇上来了——
宇文琰抬手制止了他们的通传,信步走进殿中。
“好像啊!”屏风后,一个叹为观止的声音。
“娘娘雕得好像啊!”另一个声音也差不多,十分崇拜。
“还想看什么?”他听得出来这是隋雨蒙的声音,他的眸光微微闪动。
几道隐讳的窃笑之后,有个声音大胆的说道:“娘娘,您雕皇上给奴婢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