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慕容问天迟疑一下。「金陵的祖屋呢?」
一想到那楝历经数代,小得只有前门贴后墙的破烂老砖屋,慕容大夫人忍不住又厌恶地皱了皱眉。「既然长孙是羽段,就给羽段吧!」慕容问天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是给羽段,不是给慕容月枫,不然那楝祖屋只会有一种后果:被卖掉。
一切既已说定,并白纸黑字写下来,慕容问天与慕容羽段,慕容大夫人与慕容月枫,双方便分别在两张分家凭证上签下名字,捺下指印,两方各持一张。
至此,分家大典完满结束。
当日午后,慕容大夫人便亲自上周府去谈妥变更新郎的问题,并议定婚期!就在十天后,翌日,慕容大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和慕容月枫搬到新宅子里去了。
「感恩啊,他们终于走了!」慕容雪以最夸张的表情感谢上天的恩惠。
「天下终于太平了!」杜啸风兄弟俩一个抹眼泪、一个擦鼻涕,感激涕零。
「那么,接下来该准备羽儿的婚事了?」慕容问天的妻子杜琴娘也很开心,特别是当她看着未来的媳妇儿时。
虽然默砚心是个哑巴,又冷冷淡淡的不爱搭理人,纤细柔弱的模样看上去也干不了哈活儿,最多端碗拿筷子吃饭而已,怎么看都不会是个勤劳肯干的好媳妇儿,就连边儿也沾不上。可是,就因为她是个哑巴,所以绝不会尖酸刻薄的骂人,虽然她那一身衣裙是没几个钱绝对穿不起的上等质料,却不戴任何珠宝首饰,连最简单的耳环都没有,应该不是个爱慕虚荣、贪好享受的女人,只这两点,杜琴娘就很满意了。
她对媳妇的要求不多,只要不像慕容大夫人就行了。
「这个嘛……」慕容问天转注默砚心。「呃,默姑娘,妳可愿意?」由于默砚心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他不得不问。
虽然已有婚约,但慕容家绝不做勉强人的事。
静默了好一会儿,默砚心才徐徐拉高视线移向慕容羽段,再一次,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剎那,淡漠的娇靥掠过一抹飘忽的神色,片刻后,她垂下眸子,点头。
「但,嫁到我家来可是很辛苦的……」
再点头。
「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裳……」
又点头。
「还得干活儿……」
继续点头。「除了过年时节,都没得休息的……」
还是点头。
「……」
果然是哑巴。
第二章
周彩儿的嫁妆之一,那楝富丽堂皇的宅子就位在周府隔壁,为的是周府一有麻烦!譬如有不开眼的劫匪跑来打劫之类的,周大富只要拉大嗓门吆喝一声,女婿就能立刻赶过来搭救。不是为了女儿,更不是为了女婿,完全是为了他自己。
而轰轰烈烈的迎亲场面,同样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再怎么说他也是苏州大富,嫁女儿怎能太寒酸,可不能让人笑话的。
不过,一方是苏州大富,一方却是太湖渔民,怎么说也对不上来吧?
「听说周员外的女婿是渔夫呢,是不是真的啊?」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怎么讲?」
「听说周员外的亲家原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由于厌倦了武林中的打打杀杀,于是毅然退出江湖,隐居在太湖畔过那恬淡日子的。」
「原来如此,一方是武林世家,一方是苏州大商贾,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哪,三言两语,这不就对上啦!
而另一边,太湖畔的慕容家在同一天里也娶进了新媳妇儿,没有花轿,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贺喜的宾客,没有热闹的场面、只不过把陈旧的屋子好好清扫了一番,待新郎、新娘拜过堂之后,自家人煮点好菜吃喝一顿而已。
尽管场面寒酸得令人心酸,但是大家都很开心、很尽兴。
「好了,快进去吧,新娘子还在等着呢!」杜琴娘催促儿子进洞房。
「是,娘。」慕容羽段转身要回房,忽又被唤住。
「等等!」慕容问天放下酒杯。「你就休息几天吧,出船由我带啸风、啸云去就行了。」
「可是……」
「不必多说,就这么决定了。好了,快进去吧!」
慕容羽段犹豫一下,终于点了点头,而后举步行向后厢房。原先,慕容大夫人住的是屋子里最大的一间房,她一搬走,慕容问天便决定要把她的房间挪作慕容羽段的新房,如此一来,只要稍做整理,再把慕容羽段的书案挪进去就行了。在房门口,慕容羽段略一停顿,旋即推门进入。
红烛烧泪,喜焰忽爆,新娘子依然静静地端坐在床沿等候,他回手关上门,再轻步走向新娘子,持红杆掀开新娘子的盖头,霎时间,呼吸窒住了。
她原就是个清妍脱俗的绝色,但在这一刻里,她更是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一边体贴地替她取下沉重的凤冠,乌溜溜的长发顿时宛如乌云瀑布般泄落。
从第一次见到她,她的长发就不曾挽髻,也不曾以丝带绑束,总是随意的放任它披泄下来,或是随风飘扬,或是静静地流淌于她纤细的背上,看上去格外飘逸绝俗,但是……
这样很容易打结不是吗?
默砚心淡淡地瞟他一眼,也不做任何回应,径自起身移位坐到八仙桌旁;慕容羽段不禁怔了一下,旋即跟上去,也在一旁落坐,并斟满两杯酒,一杯推到她那边去,再端起另一杯。
「这是……」他想说这是交杯酒,谁知话才刚起个头,就见她一口饮尽了酒,豪迈得像个男人,他不禁呆了呆,突然觉得他的新婚妻子好像有点……一刻钟之后,业已觉得吃得差不多的慕容羽段眉宇微蹙,看着他的新婚妻子依然埋头不停的进食,满桌吉祥甜品甜得腻死人,她却吃得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他不由得开始怀疑……
她是真有那么饿?
还是在逃避所有女人都必须经历的初夜?
「砚心,累了吧?该歇息了。」
她继续吃。
「砚心,晚了……」
她还在吃。
「砚心……」
她吃吃吃。
「……」
好吧,她是在逃避,那么,就晚几天再说吧,毕竟,他们还是陌生人,她会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砚心,妳不用担心,我……」他嘴里说着话,手也安抚地搭上她的手臂,谁知,就在他的手指甫碰触到她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抬眸朝他看过来,那眼神竟是……
不过,那眼神只是一瞬间,很快的,又回复到原来的淡漠,毫无半点异样地看着他,而他也看着她,好半天,两个人只是看过来看过去,然后,难得露出笑容的慕容羽段突然勾起唇弯。
「砚心,妳好可爱!」
霎时间,默砚心双颊浮上两抹赧红,她依然面无表情,却脸红了。
慕容羽段的笑纹抹深,现在,他知道她一个人伫立在太湖畔时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了。
「我们休息吧!」他说。
闻言,默砚心默默地放下筷子,默默地褪下新娘服,默默地回到床上睡下,慕容羽段也跟着除下新郎服,躺到她身旁。
「砚心,妳……会害怕吗?」
她飞快地瞟他一眼,摇头。不知为何,她那一瞥虽然淡漠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却觉得好像是在反问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是女人,哪里会知道女人在初夜时究竟在怕什么,怕痛吧?还是害怕男女初次的裸里相对?
无论是什么,她好像都不怕,更不在意,那淡然的模样,好似在说:来吧,来吧,不管你想干什么,来吧!
好吧,就算她真的都不怕,也用不着表现得这么……这么……洒脱吧?
「咳咳,那就,呃,好。」
于是,慕容羽段扬手轻解,床幔落下,所有春宵一刻值千金该干的「勾当」全都被关在里头了。
既然她不怕,就让她今夜先痛这么一回吧,以后就不会再痛了……
应该是吧?
慕容问天体贴儿子新婚,要儿子休息几天,陪陪新婚妻子,两人也才有机会好好认识一下,这是为人父的好意。然而,有时候这种事并不是男人决定的,而是女人……甫一睁眼,慕容羽段就察觉到一件事,他的新婚妻子不在床上了,困惑地坐起身,他撩开床幔,左右张望,没人。天尚未亮,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他疑惑地下了床,眼角瞥见床上落红,似乎比他想象中还多了一点,眉头不由钻了起来。
不会是被吓跑了吧?
下一刻,瞧见一旁折迭整齐的衣裳,还有水盆架上的缕缕热气,他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她没有吓跑。
可是,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满怀疑问不得解,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洗脸、净身,穿上她为他准备好的衣衫,然后离开新房找人去也。
不过,还没找到妻子,他就奇怪的发现娘亲在厨房外探头探脑。
「娘,妳……」
「嘘……」杜琴娘用力拉了拉他,示意他噤声,再指指厨房里,他狐疑地望进去,双眼立刻惊愕地瞪大了。只见他那个纤细飘逸、灵秀脱俗,好像不小心一脚踩空云朵掉下凡尘来的天女妻子,正很不天女的忙碌着,三座灶头同时炉火旺盛地燃烧着,一支锅煮饭、一支锅熬汤,还有一支炒菜锅在爆葱蒜香,这只手在剥笋,那只手在挑菜叶,还有菜刀也忙着剁剁剁……
她到底有几只手?
不久,慕容雪也来到厨房外,目瞪口呆的看着,然后是慕容问天,张口结舌地看着,最后是杜啸风和杜啸云,他们拚命流口水,因为默砚心已炒好了几样菜,浓浓的菜肴香正无情的攻击着他们。
半个时辰后,早膳桌上,众人忙着狼吞虎咽,连赞叹一声的空闲都没有。
杜琴娘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煮了二、三十年饭的女人,也比不上才新婚一天的媳妇儿。
之后,慕容问天要出门,慕容羽段也跟在后头。
「羽段,昨晚不是说让你休息几天的吗?」
「不,爹,我不想休息,因为……」他回眸深深看一眼甫用罢早膳便忙着收拾碗筷、擦桌抹椅的新婚妻子,旋即大步走出门去。「我要多钻点钱,好替砚心买件首饰。」慕容问天怔了怔,继而失笑,不再有异议,也领着杜啸风、杜啸云兄弟俩随后急步而去。
看样子儿子相当喜爱这个媳妇儿呢!
也难怪,原以为这个冷冷淡淡的哑巴媳妇儿多半不会太好相处,他们每个人也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不能对新媳妇儿抱太大的期望,只要她不像慕容大夫人那样野蛮跋扈,他们就很知足了。
岂料,她竟是如此的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不在意婚礼的寒酸!要换了是周家小姐,八成会闹着不肯拜堂,而且新婚夜才刚过,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开始忙碌,利落地整治丰盛的早膳。
就在新媳妇儿大展千手观音的特技,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时,他们看着、看着,突然了悟……
他们错了!
这个媳妇儿不但不会是他们所僧厌的那种悍女恶妇,相反的,虽然是个哑巴、虽然态度冷淡,但她必定会是个勤奋尽责的好媳妇儿,这种顿悟换来的是他们油然而生的愧疚。婚礼太简陋,又没有大小聘礼,甚至连件给新娘妆扮的首饰都没有,简直就是混过去的,真是太对不起她了!
所以,慕容羽段才会舍弃难得休息的机会,想尽快钻钱买件首饰来送给她,不是补偿,而是他的心意,感激她不嫌弃他的平凡、不嫌弃他的拙口钝辞,更感激她不介意他的贫困家境,毅然下嫁到慕容家来吃苦。
不过,默砚心令他们意外的不仅仅如此而已……
向晚时分,渔船归航,慕容问天父子和杜啸风兄弟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就在家门口,讶异地瞧见应该在洗衣服,或者在厨房帮忙的慕容雪正在那里不耐烦地等待着,一见到他们,马上就雀跃地迎上前来。
「大哥!大哥!嫂子真的好厉害耶!」
「又怎么了?」
「就早上你们出门后不久,我跟娘也到铺子里去准备了,那大嫂洗好碗筷,打扫过屋子之后,也跟在我们后头来帮忙啦……」慕容雪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跟着大家进屋,还殷勤地为大家倒茶。
「可能是今儿天气不错吧,中午上饭铺子来用膳的客人还真不少,我跟娘正高兴呢,偏偏来了一桌找碴的客人浇了我们一盆冷水……」
「哦,他们怎么了?」
「听他们口音就知道是北方来的人,才吃两口就拉着大嗓门说娘做的菜一点味道都没有,」慕容雪忿忿道。「还叫我们重做……」
「那就麻烦了,」慕容问天皱起了眉头。「北方人吃食重口味,难怪他们会说妳娘做的菜没味道,可烹煮太湖鱼虾要下了重口味,就尝不出鱼虾本身的鲜美甘味了,这……不好处理呀!」
「就是说咩,所以我跟娘都很头痛啊,在厨房里喃喃叨念着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大嫂三两下就炒好了另外几盘菜要我送去,在送出去之前,我好奇嘛,就偷吃了一口银鱼炒蛋……」慕容雪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原来,大嫂加了爆蒜香,而且加得恰到好处,蒜味香浓,又不会压过银鱼的滋味,结果那桌客人一吃就赞不绝口,算帐时还多给我们……」
她比出一根手指头。「一两的小费耶!」
「一两?整整一两?」杜啸风兄弟异口同声惊呼。「那么多?」
「嗯啊!」慕容雪猛点头。「后来啊,又来了一桌四川客人,这回大嫂头一道就先送出呛虾,只不过在蘸料里多加了一味……」
「辣椒!」慕容羽段脱口而出。
「大哥果然聪明!」慕容雪笑不可抑。「然后是湖南来的客人,大嫂就先送出一道酸辣白鱼……」
「真厉害!」慕容问天赞叹。
「是啊,是啊,好厉害喔!」慕容雪眉开眼笑。「今儿我们总共收到了十多两的小费呢!」
慕容羽段父子俩愕然相对,比他们辛苦一天赚得还多!
「还有啊,因为生意好,铺子收得晚,等我们整理好之后,就没剩多少时间洗衣服了,可没料到……」慕容雪赞佩地叹了口气。「瞧嫂子那双手嫩得跟豆腐似的,我以为她最多就是会做菜,没想到她洗起衣服来竟然比我跟娘都还熟练,动作又快,我洗一件,她早就洗好三件了,结果才片刻工夫而已,衣服就全都洗好了,我们还有空闲坐下来喝杯茶,再去做晚膳呢!」
还真行!明明看上去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落尘天女,偏偏搞起烟火来又挺有一手的,冷冷淡淡的不爱搭理人,动起脑筋来可比谁都快,养尊处优的一双柔黄,干起活来谁也赶不上她。她会不会太能干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