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该吵这个男人。他现在是病人,而她是医师。
田安蜜无声下床,松开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带,让第二层帘幔将这宫廷国王大床四合、围密,传不出任何呓语,也传不进一丝杂响扰他安眠。
第2章(1)
这一觉睡得够久,还作了梦。安秦清醒,犹记梦境。首先,他想起他梦见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从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么时候穿了衣裤,还盖被?床铺薄薄厚厚的帷帐帘幔都放下了,这床,一个幽丽迷幻空间般,乱了他的梦--他梦完心蜜,梦她妹妹。他从未看过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长相。梦里,她竟是那个他在香槟山遇见的女子,她说她叫田安蜜,那确实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她,虽说她同样对花过敏,同样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梦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这梦乱糟糟!安秦抓抓头,往床沿移身,撩开帘幔。窗台上缘暗瓖半月钩,夜色如初,看样子,他其实没睡太久,只是梦长。
下床走到软榻边,他边吹着口琴,愣神。小茶几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换了新,一个开着扶桑花的加盖陶碗,还多张字条。
有人说,到一个地方,水土不服,吃当地的豆腐比吃药有用。
我不信。
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岛刚好有,那么,你请用。好运的男人!
Segeln医务室田安蜜医师
“好运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两指挑起纸条。“好运的男人……”他吗?是啊。他能不死,在这儿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爱的妹妹--”
不是梦,淡淡讽刺的现实,像她给他的那一针。
安秦记得了。这个Segeln医务室的田安蜜医师,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爱的妹妹!
她来过,他记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贴在皮肤上的酒精棉,一个小红点几不可辨。
“你最心爱的妹妹,她的打针技术不错。”安秦坐入软榻,放下口琴与纸条,掀开陶碗盖,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会儿,取起压在口布上的汤匙,舀满匙斗,吃进嘴,咽入喉,低语:“煮粥的技术差了些……”
“抱歉。”有人响应他。
安秦循声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缝的门,悄然滑敞,两抹人影潜透过来。
“醒了?!”男中音微讶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稳。“我以为你会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担心场次再调就难看了。”
“安医师体质强健,应该很快可以恢复、适应--”
“就说他们这些寒地来的家伙麻烦,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些怕热、不耐晒的白皮家伙倒在路边和沙滩哀哀呻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后头,负责关门,一张嘴说个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声,行往窗台软榻,身上白袍泛着壁灯斑驳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吗?”
安秦定住进食的动作,抬眸看着田安蜜的眼睛。“你好--”
“这位是田安蜜医师。”海英过来补道:“加汀岛最美丽的旅店驻医--”
“我知道……”
安蜜成为旅店驻医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驻医--
比你美吗?
当然。你要记住,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丽的驻医。”安秦低敛双眼,继续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闪晃倒影,扯紧的思绪又松飞。
你最心爱的妹妹,你说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还甜蜜的蜜。
田安蜜忙了一整天。
原本打算请假或调班,去共襄盛举安医师的研究发表会。到了Segeh,来不及进医务室,柜台服务员一见她走出旋转门、脚尖触及迎宾毯,倏地丢下话筒,冲到柜台外,直朝她献送一份住客资料,急声喘调,说是海英少爷担心总统套房的安医师出事,请她尽快上楼探看,医学研讨会会场已因安医师的迟到起了点混乱,他走不开。
“海英少爷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安医师罹患急症……”接过文件夹,田安蜜要菜鸟服务员别紧张,毕竟对方是个医师。她没有立刻上顶楼,先进医务室一趟。医务室闹空城,面海那扇落地门大开着,迎进清晨带盐昧花香的缤灿海岛旭日。她走过去,解放遮阳帘.印花布料下降一半,她发觉走廊台阶下的沙滩有些不完整脚印,明显有人踮着脚从那儿走过--跷班、早退,去朝圣!
安医师好魅力!
她扯抿红唇,回身走往办公桌,把随身包也丢进皮椅座,一手仍拿着资抖夹,犹疑半晌,置放它于桌上,转去打开包包,取出一顶白色贝雷帽。她摩挲帽子绣徽,垂眸看着,然后穿妥自袍,将贝雷帽往口袋塞,若有所思地盯瞅桌钟扶桑花蕊画圆一圈,开始翻阅那份住客资料--
安秦,无药物过敏,无食物过敏,无特殊疾病,无宗教信仰……这个无国界医师的资料,真像《传道书》开头。
他捕风般地晃过姐姐坟前,在这么多年之后。
他到底记得姐姐多少?
这个无、无、无……可能也无心的男人!
他会出什么事?最大的事已经出在她姐姐身上!
田安蜜从不无礼待人,她无仇无恨无怨尤,尤其对待伤病中人,她会秉持比十分多一分温柔与三分体贴的真心关怀态度。
她应该同情安秦,最好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这男人多年不来,突然出现,像疙瘩冒在她心头,她忽有所感,他未必为的是研讨会,搞不好他从没自恋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脑内复杂的想法如此盘转,田安蜜抛开资料夹,提着医疗箱至顶楼。她得当面问清那男人为什么出现?为什么把白色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坟前?最好他不是一个痴情的男人!
安秦说话时总定看着对方的眼睛,倾听也如此,那是种刻骨铭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个专注的男人,有颗执着的真心。
那封在几年前傍晚寄到的家书,内容与家无关,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开总统套房大门,恍若打开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岛报平安的第一封信。
没瞧见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没发现药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华的总统套房里,田安蜜浑身哆嗦。当医师的人,真想杀死自己,一定拿捏药剂百倍以上,割那条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脉。
幸好这客厅清净得可以当禅室,要不是螺旋梯那头的吧台有几个啤酒罐,简直不似人间地。安医师太洁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积木排列整齐。有这闲情逸致,不至于寻死。
松了口气,却难以停下寒颤,冷空气冻得地毯结层霜似地冰渗她鞋底,教她呼吸隐约凝结成雾烟,袅袅茫茫,视线都飘蒙了。
妣眨眨眼,摩着双臂,快步走过去,去检查空调,把那疯狂数字回复正常,再巡视每个厅室,最后在角厅旁那间大卧房找着迟到的安医师。
“安蜜见你赤身露体躺在床上,还以为你挂点了,吓得花容失色,你们这些北国来的实在夸张……”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画脚,说着这天发生的事。
田安蜜认为海英才是夸张之最。她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更没有以为那个睡得昏沉、发抖又冒汗的安医师挂点。实情是,随她之后跟上楼的柜台新进菜鸟以为安医师暴毙陈尸床上,惊慌打电话向海英少爷求救。
“她在电话里哭得可凄惨--”
“抱歉。”安秦抬眸对住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终歪着头凝视他进食的田安蜜。“劳烦你了。”他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海英在他们之间喋喋不休。他撇开目光,没有姐姐说的那种刻骨铭心而神秘,感觉更像无所谓。
“你没问题吧?”拉拉绣满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占据窗台软榻另一侧,与安秦隔着小茶几盘坐。“安医师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讨会--”
“当然。”安秦打断海英的询问语气,放下汤匙,将随着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摆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说:“我正是为这研讨会才来加汀岛,不是吗--”
不是吗?难道还为别的事?抑或,为别的事才是主要,研讨会仅次要而已?
握紧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着口琴的大掌,声调霍地从喉咙深处腾冒上来。“安医师致力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研究,最终目的是要让人类死而复活吗?”这个问题很失专业。
海英嗔怪地扬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静的美颜。她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道:“安蜜,那是‘忍术’,儿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画书、卡通片里面的--‘秽土转生术’!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右手没放开口琴,安秦用左手执起汤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传出。“行过各他,耶稣死后三日复活。”
海英笑声戛止,双眼惊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们输了……”自我解嘲。
安医师果然是上帝!比他们更具幽默艺术。
“抱歉,让安医师见笑,我提了不伦不类的怪问题。”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贝雷帽的柔荑渐渐松开,自口袋抽出。
海英将田安蜜的身影给挡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没做出回应。
“总之,为了确保安医师明天不会再有意外状况,本医师今晚牺牲一点,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软榻,面朝观景窗,举臂伸懒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毕,摆妥餐具,说:“不用麻烦你牺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声。“会多留意--”
两人回眸互瞅,动作齐致。这一瞥,安秦那双沉寂眼,如云变幻,并褪一层阴霾色泽为晴空般的清澈,在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讲的刻骨铭心而神秘。一个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忧郁在他心底流转。’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递给安秦,田安蜜说;“你遗忘的--”
“没有遗忘。”安秦接过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间走。
何止行过各他,他们一起行过战场,经历生命毁灭,白帽上的血迹洗净后,死亡气味钉在他心底。
再生吗?人死了,什么都无法再生。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定虚空。
第2章(2)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么?”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脱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后,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么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