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你不要像跟屁虫似的一直跟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就像癞虾蟆一样,令人恶心欲呕!”一名姿容出众的少女不耐烦的挥动小手,面上的厌恶清晰可见,明摆着不愿见眼前这人。
“云娘姑姑临终前要我好好看顾你,我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他们原本该相依为命,谁知她越大越无理取闹,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刁蛮任性,连他这个表哥也不认。
女子气呼呼的瞪着他,“不要提我娘,她已经死了,用心照顾我的是母亲,她才是最疼我的人。”
他无奈地道:“你错了,小月儿,她对你的好不是好。”这丫头的是非观念被扭曲了。
“不许喊我的小名,你没资格,男女七岁不同席,以后不准你再借故接近我。”以为她不知道他是何居心吗?
“我们是兄妹,不算在内。”虽然他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
小月儿不高兴的甩袖,“谁跟你是兄妹,少往自个的脸上贴金,你的居心我知晓得一清二楚,你只不过是我娘捡来的孤儿,却觊觎着我家的财产。”依亲来的远亲凭什么管她。
男子的脸色略微凝重,问道:“这是云夫人说的?”
她扬起俏挺的鼻头,哼道:“是我母亲说的又如何?像你这种不要脸地赖着不走的人最讨厌了,我们云家要养你一辈子不成?你识相的话赶紧滚!”别再留下来恶心人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绝不会做那种事,她在误导你,你要自己想清楚。云家虽富,却非我所向往,假以时日,我的成就不在话下。”云娘姑姑,我力有未逮,怕是要辜负您的托付了。
云姑丈续娶的妻子十分精明,一手掌控了小月儿的教养,后院之事他插不上手,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年幼失母的小月儿只想有人疼她、宠她,认为谁对她好谁就是好人,可所谓的好是百依百顺,要什么有什么,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金玉玛瑙、琥珀翡翠、绫罗绸缎应有尽有。
唯独没有教她知书达礼以及为人处事的态度,只一迳的宠溺,养成她为所欲为的性子,幼时的娇憨腼腆全然不见,如今只剩下蛮横无礼、嚣张跋扈,且心中再无亲娘。
“哼,说大话谁不会,我还说我能当一品夫人呢!你最好不要妨碍我,要对付你,我有的是办法。”母亲说他会是阻碍,果不其然,这人的心思太险恶了,连她也敢算计。
男子不悦的沉下脸,“你还要糊涂到几时?继母会真心为你着想吗?不要忘了她也有自己的儿女,她会舍弃他们而疼你?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脑子拎不清!”
一心渴望母爱的她被踩到痛脚,一脸愤怒的扑向男子,两只小粉拳发狠的往他胸口捶去,骂道:“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你不要肮脏的心思被人揭穿就恼羞成怒,还说母亲的坏话,真是太阴险了,我诅咒你终生无妻无子,死于非命。”
女子娇软的嗓音始终徘徊在男子耳中。
最后,正如她所言,男子死时还未到不惑之年,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到了死去的那一日,无亲人在身边,只有跟了他二十几年的随从一个人护棺南下,助他落叶归根。
“到哪里了?”
一路向南的船只载着一行女眷,绾了发的三旬妇人云傲月,虽已出现些许白发,但面皮光滑,眉眼含春,妩媚艳丽,有着一股洗净铅华的内敛风姿。
她站在船头,双目平静得像深山野林中的湖泊,波澜不兴的凝望着船行过时所溅起的白浪。河底下的鱼儿不受惊动,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多美好的景致,岁月静好。
云傲月穿着一身素淡的蜀锦,看得出她出身富贵,发上的一对蝴蝶碧玉簪浮翠流丹,价值不菲,低调中见奢华,可见应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夫人。
可是若看到她那一双手,不免感到可惜,本该十分娇嫩的葱白十指竟显斑剥,虎口处也有长年磨损而形成的硬茧,就算有数年的保养也难去陈年痕迹。
三旬出头的年纪却有一双老妇的手,可见她年轻时也做了不少操劳事,以致于两手粗糙,不见细嫩。
她望着流动的河水,眼神迷蒙,像在回想着什么,时而勾唇,时而颦眉,河水滔滔,带走的是她年少无知的岁月。
在她身后有名十五、六岁的容长脸丫头铃铛,长相称不上好看,和妇人的美貌相比,她连一分都比不上,所幸长得讨喜,眼一眯就似在笑。
铃铛怕云傲月着凉,拿了一件镶狐狸毛的披风轻轻为她披上,往后退了两步方道:“到扬州了,夫人。”
“扬州呀!那是我生母的家乡……”云傲月露出一脸怀念的神色,好似藉由扬州的美景想着那张早已不复记忆的面孔,她不记得亲娘齐云娘的模样了。
舅舅们都不在了吧?当年娘去世时他们还曾来探望她,后来继母进门,两家也就渐渐没了往来。
也是她傻,竟然相信继母虚伪的谎言,不把舅家当亲人,多有排斥,对于他们的书信问候也视若无睹,只当他们是看上生母死后留下的嫁妆,想悉数抢走,因此她全然不理会舅舅、舅母的关心,认为他们不安好心。
每回舅家的人来看她,都被她拒于门外,送来的礼她也不收,全往门口一扔,任性地践踏别人的心意。
一次、两次、三次……次数一多,娘舅的人也不来自讨苦吃了,一南一北的距离,谁有心思来讨好一个小孤女?人在人情在,人死了还谈什么亲情,何况是一名和娘舅家不亲的外甥女,不到几年她就被淡忘了,连外祖母过世也没人知会她一声,奔丧一事悄悄的过去,她彻底断了和娘舅家的连系。
唉,这扬州美景呀,好不唏嘘,她活得好辛苦,人未老而心已老,这人生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吗?
云傲月眼露苦涩,很快地被垂落的美丽羽睫掩盖。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如果她没那么傻的话……
她叹口气,摇摇头,摇去不堪回首的昔日情景。
铃铛开口,“夫人,不能叹气,奴婢的姥姥说叹一口气老一岁,夫人长得这么好看,老了满脸皱纹多可惜。”如果她有夫人一半的丽质天生,风华无双,她睡着了都会笑醒。
云傲月闻言,朱唇一启,轻笑道:“你还记得你姥姥?”这丫头卖入沈家时才五岁,并非家生子。
铃铛露出得意的表情,能在自家夫人面前放纵言行,想来也是得宠的。她道:“记得,记得,奴婢的姥姥牙没了,可是很爱笑,她一笑就把满嘴的黑窟窿露出来,奴婢总能看见姥姥牙床。”
云傲月感慨地道:“你的记性真好,我什么也记不住了……”为什么她会连亲娘都忘了呢?那是生她、养她四年的亲娘,而她却怎么也想不起亲娘的模样。
“夫人要记什么告诉奴婢一声,奴婢帮您记,奴婢这脑子好得很。”铃铛摇头晃脑,欢喜地一拍脑壳浅笑道。
云傲月一笑,神色转为愉快,“你记得的是你的,不是我的,有些事是不能代替,也代替不了。”譬如记忆。
其实她很想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还有重来一回的机会,她不会再那么傻了,相信世上真的有待继女如亲女的后娘,她的一生也不会毁在人前人后两张脸的继母手中。
“夫人,您说得好深奥,奴婢听不懂。”她没要代替谁呀,帮夫人记东记西是她身为奴婢的本分。
云傲月眼露哀伤,“不懂最好,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这种感觉,人的一生中苦多于乐。”
铃铛偏着头,很是仔细的聆听,而后皱着小脸道:“夫人,奴婢不喜欢黄连,可是生病了要喝苦药,奴婢知道很苦。”
云傲月轻声道:“此苦非彼苦,你还小,不懂得才是幸事。”不要像她受尽一切苦难才领悟,为时已晚,后悔也来不及。人真的不能走错一步路,一步错,步步错,万劫不复。
铃铛轻唤着,“夫人……”夫人的表情好像很难过。
云傲月吩咐道:“让船停一晚吧,我们到扬州城逛一逛。”她要看一看母亲的故乡,走一走母亲走过的路。
“可是老爷要您早点回府,府里的事少不了夫人操持……”府内的少爷、小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她没敢说的是,少爷、小姐们越来越不安分了,个个都想当家做主,把夫人这个“外人”挤走。
云傲月摆摆手,“我决定的事不用多说,停船。”
这是沈家的商船,自是听沈家主母的吩咐。船一靠岸,将船板一放,便是繁华的扬州。
她将嬷嬷、婆子留在船上,只带了行事机灵的铃铛,一主一婢沿着最热闹的街道边走边看,感受一下扬州城的繁荣,偶而还有高鼻蓝眼睛的西域人在此与人洽谈生意,兜售他们的宝石、毛皮。
铃铛提醒道:“夫人,小心点,别被碰着了。”人真多,这城里的人都不用休息吗?快近午了还行事匆匆。
云傲月毫不在意地道:“无妨,咱们也只是来看看这十里杨柳。”扬州城的美景之一—垂柳堤岸。
风扬起,柳条儿细,风吹杨柳柳垂岸,细细如春雨。
蓦地,“天香楼”的招牌跃入眼中,她想起这是娘舅家的产业之一,情不自禁的走入。
“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咱们本朝最年轻的内阁首辅急病过世,已经回扬州安葬了。”他们扬州也出了一品大官呀!
“真的吗?内阁首辅是我们扬州人?”他居然不知道此事,真是太久没出来走动了,少听了不少消息。
“当然是真的,都过世半年了,死时才三十三岁,没娶妻也没有子嗣,死后孤身一人,皇上感念他忠君为国,特地修了几十亩地的大坟,还派了百名兵丁守坟三年。”谁叫他没儿子,只好让首辅府中的侍卫代为守孝,皇上对他也算是有厚恩了,全了君臣之义。
“什么,百名兵丁守坟三年?他是做了什么才得以受当今皇上看重?”亲王入陵也不见得有如此风光。
说话的男子大概喝多了,当众谈论朝廷大事,“你不晓得,当今圣上能登上九五之尊大位,全是靠这位首辅大人扶持。当初先帝宠爱的可是美色冠六宫的程贵妃,对她所生的三皇子也爱若珍宝,有意立他为太子,那时呀—”
“等等,先帝怎会立三皇子为嗣?非嫡非长,大皇子才是皇后嫡出,名正言顺的正统。”哪能因宠误国。
“所以说,咱们的齐首辅才是有大本事的人,他早年与皇上相识,相交甚笃,一手在皇上背后为他谋划,才智过人,一步一步将皇上推向高位……”
首辅姓齐?云傲月心中一动,没再细听他们说什么,想起同为齐姓的故人,不知他是否安好,是否仍在朝中为官?
她知道跟他有关的最后一件事,是听闻他殿试考中一甲第三名,成为探花郎,那时她的异母妹妹云惜月还特
地跑来嘲笑她太急了,若是再等上几年,就能如愿当上心心念念的官夫人。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再悔不当初也回不到从前。
“哇,咱们的首辅真是扬州人之光呀!竟能成就一代明君,难怪皇上为他的死大恸,直呼痛失英才,还因此罢朝三日以示悼念,桂花胡同的齐家也该深感荣幸了。”同出一源的本家,人丁凋零的齐家也就出一人光耀门楣。
桂花胡同的齐家?桂花胡同……他不就是出自桂花胡同的齐家吗!
云傲月脸色发白,手指微微轻颤,胸口如压了巨石一般难受。她骤然起身走向侃侃而谈的男子,问道:“齐首辅名字为何?”
突然出现一名女子面露急迫的冲到桌前,数名正在饮酒的酒客被她突兀的行径吓了一跳,其中一人代为回答,“首辅姓齐名亚林,字恺之。”
她听了顿时失魂落魄,“齐、齐亚林吗?他竟然比我早死……”怎么会?怎么会!他说过要代母亲照顾她一辈子,可是他食言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呀!他为什么不先照顾好自己?
两行泪自她依然美丽的面颊流下,她无声哭泣着,想着自己的过错和对故人的亏欠,懊悔万分,她错得好糊涂。
铃铛见状吓一大跳,忙问:“夫人怎么了?”她为什么哭?
“铃铛,去准备香烛供品,我们去拜祭齐大人,他是我……族兄。”名义上的表哥。
“是。”
哭过一场的云傲月双目红肿,等铃铛将东西备齐,问了人后,就带着铃铛前往齐亚林的坟前祭拜。但是她才
一靠近墓地,便被数名兵士拦下。
“发生什么事?”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李统领,这妇人执意要祭拜,说是故人来相辞,小的赶也赶不走,就站在入园处一动也不动。”
“哪有什么故人,大人死前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无亲戚,无牵挂,大人放在心上的也许只有那一位云傲月了。
云傲月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连忙叫唤,“李新,是你吗?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她羞于启齿,不敢提起自己的名字。
“你是……”李新先是一怔,继而睁大双眼,“您是小姐,您没死,还活着?”
她苦笑着走上前,“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齐家哥哥他……走得痛苦吗?”
李新面容悲伤,“大人一直在找您,贺家的人说您死了,但他不信,这些年始终没放弃找寻您的行踪,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他无颜见九泉之下的姑奶奶。”原来小姐真的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闻言,她泪如雨下,“他还找我干什么,我那样对他……他为什么不把日子过好……”
李新的眼中也有泪,“您是他唯一认定的亲人,在不知道小姐的下落前,大人怎么可能过得好。”
她捂着唇,泣不成声,“以前你还是他的小厮,瘦瘦小小的像只猴子,如今都当官了。”
“表小姐,小的领您去看看大人,大人看到您一定很高兴。”李新边说边抹脸。
“你都是个官了还称小的,我的身分不如你。”她已经是历经无数沧桑的商人妇,而非当初的富家小姐了。
“只要大人一天没放下表小姐,表小姐就是李新的主子,李新官当再大,也是您的奴才,何况小的已经向皇上请辞统领一职,等三年一到,便在大人墓边筑屋,一生为他守坟。”
“你有心了。”云傲月拭了拭泪,让他离远点,而后走到坟前上香。
她眼中蓄着泪水,哽咽道:“齐家哥哥,我来看你了,早些年我没听你的话,这些年过得挺苦的,可我是活该,老是借故欺负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她总是自私的只想到自己,未为他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