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傍晚,屋里的光线并不明亮,但他眼睛闭阖得太久,一时适应不了光线。
他只知道除了后一,还有人在旁边。然而那人是谁,他看不清楚。
“孙……”她想叫他的名字,可只吐出一个字,后面的声音便弱得听不见。
尽管只是一个字,却教孙不凡整个人醒了过来。
他陡地瞪大眼睛,看见坐在床边,两只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的穆熙春。
他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湿润而泛红,像是正在哭或是刚哭过。
她为什么会守在他床边哭?担心他?还是……突然,他后脑勺一阵刺痛,头颅两侧也跟着一抽一抽地传来痛楚。
他察觉到自己好像睡了很久,也慢慢的想起一些事情。
他记得她来找他问罪,还赏了他一巴掌,后来她想走,他拉着她,拉扯之间,她一个失足掉下楼去,然后他……对了!他抱住了她,一起滚下楼去。
“你……”他看着似乎毫发无伤的她,放心的一笑,“你没摔着吧?”
“……”见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对她的关怀,她心一揪,难过得想掉泪。
可她忍着。因为忍着,她紧抿着唇,眉心跳动。
“为……为什么?”她艰难的开口问他,“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保护你?”他意外的平静,两只眼睛深深的注视着她。
在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教他如此奋不顾身?他想向她证明什么?还是……
他蹙眉苦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要是你受伤了,我会不好受。”
闻言,穆熙春心头一震。
好个孙不凡,摔了脑子,倒也开了窍。听见他对穆熙春说了这句话,后一真想给他鼓鼓掌——如果它可以的话。
“幸好躺在这儿的是我,不是你……”这话,出自他的真心。
他宁可受伤的是自己,也不要她有一点点的磕碰。
这种舍不得、牵挂着某个人的心情是什么,想了一下,他便明白了。
那是他一直避免发生,却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恋上了她。
不只是单纯对一个人的好感或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恋。
这是多么不妙的一件事啊!
他恋上的是一个讨厌他、气他、怨他、憎他的女人。
可怪的是……这个讨厌他、气他、怨他也憎他的女人,为何守在他床边?为何一脸泫然欲泣?
“小春姑娘,你……”他面露疑惑,“你为什么在这儿?”
她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我……我可不是没良心的人,你为了保护我而摔成这样,我能弃你不顾吗?你已经昏睡了三天,我很怕……怕你从此不醒了……”
原来他昏睡三天了?这么说来,这三天她都寸步不离的守在他床边吗?
想着,他的胸口突然满溢着,教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虽然他还不曾对谁有过依恋,但他非常明白自己对她的感觉不是那么的纯粹。
凡事速战速决,从不拖泥带水的他,在处理穆家面馆这件事情上,却显得犹豫踌躇。一直以来,他以为那是因为他遇上了顽固难搞的她,可现在他发现……那是因为他的心动摇了。
比起得到穆家面馆,他更在乎的是……她。
糟了!他心想着。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懊恼,反倒有种豁然开朗的舒畅感。
“呜~”突然,后一发出警戒的声音。
外面,有人靠近了——
“你说的是真的?”姜延秀一来到客栈,便听闻孙不凡摔伤昏迷的事。
没等掌柜把详情说完,他已等不及的往后栋跑。
他担心的不是孙不凡的死活,而是自己就要到手的大笔酬金。
自他将迷药交给李牧之后,他便派人一直注意着穆家面馆的状况。
而他发现,从不在店休日以外的时间休业的穆家面馆,竟已连休了三天。
虽然没能找到李牧问个清楚明白,但他想,或许李牧已经得逞了。
虽说那穆家面馆被穆家人当作生命般对待,但对女人来说,却有着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贞操。
知道女儿的清白已被夺去,穆家两老无论如何都会要李牧负起责任,而女子出嫁从夫,断不可能再回头帮娘家做生意。
女儿若出嫁,穆家两老也无力再经营面馆,与其把铺子晾在那儿坐吃山空,两老最后的、唯一的一条路,便是卖了铺子,拿着那两百两往别处生活去。
解决掉穆家这钉子户,他不只巩固了自己在买卖仲介这一行的地位,还能得到孙家大笔酬金,可说是里子面子一次到手。
可就在这时,孙不凡竟受伤昏迷。
老天爷在开他玩笑吗?这究竟是孙不凡倒霉,还是他时运不济啊?
不管如何,他可不想白忙一场。
此际,他只希望孙不凡没事,就算有事,也得先把他应得的那一份给他再说,之后,不管孙不凡是伤是残还是昏迷,都与他无关。
来到后栋,姜延秀急急上楼,快步的朝天字一号房而去。
“齁!齁——”
人都还没到,就听见后一的吠叫。
他微愣,突然想起一事,孙不凡受伤昏迷了三天,是谁在照料他跟后一?
孙不凡此行没带上任何随从或小厮,唯一相伴的就只有一条狗……难不成那条黑狗这么厉害,还能照料受伤的主人?
“齁!齁!齁!”房里,后一继续警戒的吠着,彷佛在说“闲人勿近”似的“后一,是我啊,姜延秀。”
他讨厌这条狗,当然也怕它,而他感觉得到,它似乎也不太喜欢他。
不过,它是孙不凡的爱犬,他就算讨厌它,觉得它丑,也得对它客气奉承。
“我不是坏人,我来看孙少的。”他讨好地说,“好狗儿,你可别咬我呀,我要……开门喽?”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
“齁!”打从姜延秀上楼时,后一就知道是他,它的鼻子灵,早早就闻到他身上的特殊薰香味。
看他进来,它挡着他的路,两只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他。
你这小人,孙不凡已经醒了,看他怎么修理你!它心里想着。
“老大。”看后一龇牙咧嘴的瞪着自己,姜延秀还真有点不敢轻举妄动,“我听说孙少受伤昏迷,所以来探望他,你……你给个方便吧?”
“呜~”它皱着鼻子,鼻孔贲张,不断的发出低吼声。
站在门口,姜延秀完全看不见最里头的状况。
这房间有个小前厅,进入寝室前,还得先穿过拱门及遮蔽的帘子。
他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可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正想再跟不肯放行的后一打个商量时,却听见里面传来孙不凡的声音——
“后一,让他进来。”
听见他的声音,姜延秀心中大石落下。
孙不凡不只活着,而且是醒着。谢天谢地,他眼巴巴等着的那笔酬金总算是落袋有望了。
后一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掉头往里面走。
见状,姜延秀也连忙跟上,穿过拱门及层层垂幕,他终于来到后面的寝室。
床上,孙不凡已坐在那儿,而旁边有个女人守着他。
姜延秀正想着那女人是谁时,她正好转过脸来。
“穆熙春?!”他陡地一惊。
怎么是她?把孙不凡当是天敌、当是宿仇的她,怎会在孙不凡受伤时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穆家面馆休业三天,就是因为她在这儿照料孙不凡的关系?
瞬间,他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孙不凡喊了他的名字。
“姜延秀。”
从他脸上那见鬼般的表情,孙不凡可以想见他此时有多么的震惊,又有多么的不安。
姜延秀是该怕的——在他干了那件坏事,还将毫不知情的他也拖下水之后。
“是、是的,孙少。”他怯懦的、惶恐的上前,“听说你受伤昏迷,你……”
他嗫嚅的说着,不时瞥向正恶狠狠瞪着他的穆熙春。
孙不凡唇角一勾,“穆姑娘你是认识的,怎么见了她如此惊讶?”
他努力的挤出一丝笑意,“只是有些讶异……穆姑娘为什么在这儿。”
“不就是托你的福?”
对孙不凡来说,姜延秀来得正是时候,却也很不是时候。
在他正要向穆熙春解释之际,姜延秀的到来正好方便他与之当面对质,不仅是给她一个交代,也是还他自己清白。
可让他懊恼的是……此时受伤的他,不能狠狠的扁姜延秀一顿,以消他心头怒火。
他遭到她误会,被打巴掌,甚至坠楼受伤也就罢了,但若是她那贞洁的身子真让李牧给夺去,性情刚烈的她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光是想到这儿,他就无法轻饶姜延秀这始作俑者。
“姜延秀,要不是你怂恿李牧那小子对穆姑娘下药,本少爷现在也不会躺在这儿了。”
“孙……”他的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他蛊惑李牧对穆熙春下药的事,孙不凡怎么会知道?他明明叮嘱过李牧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为何……视线一瞥,他迎上的是穆熙春那愤怒的眼神。
瞬间,他明白了。李牧对她坦白了——显然地,她不在李牧“任何人”的名单之中。
第7章(2)
“姜延秀,我要你替我买铺子,你却使坏想损人清白?”孙不凡唇角悬着一丝冷笑,眼中迸射出来的是锐利得彷佛能伤人的寒冽视线。
“孙少,这……这事是……”
“你假借我的名义,怂恿李牧对穆姑娘下药,不只罔顾她的清白,还陷我于不义。”孙不凡目光一寒,“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迎上他那骇人鸷猛的目光,姜延秀神情惊惶,“孙少不是说……穆家面馆你誓在必得吗?我只是、只是……”
“誓在必得不等于不择手段。”孙不凡沉声说:“我孙不凡自掌管饕餮近十年以来,不管买人或是买地,还没使过任何肮脏手段!”
“这……”
“你该庆幸我如今受了伤,不然一定会狠狠赏你两拳,替自己也替穆姑娘讨个公道。”他按捺着怒气,语气严厉,“给我滚!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闻言,姜延秀一怔。
滚?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什么意思?这城南购地之事已与他无关了吗?
那怎么成!他的酬金怎么办?!
“孙少,你答应给我的酬金呢?”他急问。
孙不凡冷然一笑,道:“事未成不说,你干出这种缺德之事,还好意思跟我要酬金?”
“我已替你买下了那么多铺子跟店面,难道现在你想过河拆桥?”
事已至此,他已无须再对孙不凡小心翼翼,低声下气。
他横眉竖眼,理直气壮地吼着,“孙不凡,该给我的,你一毛都不能少给!”
“姜延秀呀姜延秀。”孙不凡笑意一敛,目光如寒星般,“别人将你引荐给我的时候,我便对你稍加调查了一下。你替买家买地及店铺的同时,不只收取买家答应的酬金,也向卖家收取两成的佣金,因为未提高或增加我的成本及预算,又是你与卖方私下达成的协议,因此我并未追究……”
“什……”姜延秀震惊的看着他,未料他居然知道此事。
没错,他于买卖两方之间斡旋时,确实会先向卖方报以低于买方所出价钱的数目,之后再以替卖方提高买卖金额为由,向卖家索取佣金。
最后,他不仅可以拿到买方的酬金,亦能赚取卖方的后谢。
他以为孙不凡不在京城,不会知道这些事,没想到……他真是小觑了孙不凡。
“依店铺大小,我给城南各家店主的价钱也不一样,但大约介于一百至一百五十两之间,至今已买下的铺子或房子有二十八家,想必你已从中获利不少……”孙不凡如刃般的视线射向了他,“姜延秀,这样你还敢跟我要酬金吗?”
“孙不凡,你!”他恼羞成怒,一个箭步冲上前。
见状,后一往前一扑,张开了大嘴,那上下两排利牙紧紧的钳住了姜延秀的手臂。
“呜~”它用力的一咬,教他死不了却见了血。
“啊!”他疼得表情扭曲,咒骂着,“你这死狗!臭狗!丑狗!快放开!”
“呜!”后一怒目一瞪,咬得更用力了。
“哎、哎呀!”这回,姜延秀痛到连声“疼”都喊不出来,更别说是咒骂了。
“后一,替我好好教训他。”孙不凡一声令下,后一立刻甩动颈子跟头,狠狠的甩着姜延秀落入两排利牙之间的手臂。
“啊……啊!”伤口遭到拉扯,他痛到脸色发白,不断惨叫。
见着这一幕,穆熙春都愣住了。她想出声制止,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声音。
这时,孙不凡看着她,一脸认真,“这样能消你怒气吗?”
穆熙春一怔。他要后一咬姜延秀,是在替她出气?
“若还不行,我就——”
“慢着!”未等他说完,她已打断了他。
姜延秀虽可恶,但她可没冷酷到非得见他被咬得血肉馍糊才肯罢休。
“算了,算了,反正他没得逞,就……就饶了他吧。”
听她说要饶了姜延秀,孙不凡倏地浓眉一纠,微带愠恼,“饶了他?你好宽大为怀呀!”
听他说话酸溜溜的,她不禁微顿,“难道你真要后一咬死他吗?”
“后一咬死他,就算我没罪,后一也可能会被衙门抓去打死或毒死,他还不值后一赔上一条命呢。”他冷哼一记。
“那……那你……”既然他没有这种打算,干嘛不让后一放开姜延秀?“我不生气了,你快叫后一放了他吧。”
“不。”孙不凡怨愤的睨着她,像个使性子的孩子般,“现在我可生气了。”
穆熙春一怔,“嗄?”
他是气姜延秀使坏,连累他遭她误会,甚至白捱了一记耳光吗?
“我哪能不生气!”他懊恼低咒,“你能饶了他、饶了李牧,就是饶不了我,发生这种事,你赏过李牧巴掌吗?”
她心虚的摇摇头。
“你谁都不打不骂,却杀到这儿来打骂我,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原来他气的是她,不是姜延秀。
“你生我气,我随你处置,但不要让后一背负了伤人疯狗的罪名。”她急得满脸涨红。
“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吃……”孙不凡猛地打住。
老天,他这是在吃味?因为她谁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肯轻饶他,让他觉得他在她心中连姜延秀都不如?
“孙不凡,快让后一放开他吧!”穆熙春见姜延秀满手的血,又叫得像被杀的鸡似的,直教她背脊发凉。
就算姜延秀可恶至极,她也受不了有人在她面前叫得这么凄厉。
“后一!”转头,她看着它,沉声喝令,“快放开他!”
他不肯制止后一,那么她就试试看。后一对她的话虽不到言听计从,但至少也会给她几分面子。
后一为难的看着她,再试探的看着板着脸的孙不凡。
它很想听从她的话,可它的主子是孙不凡,凡事还是得他说了才算。再说,这姜延秀这么可恶,它也想好好修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