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他一时不察,难以改口,才会将宫里那套繁文缛节给带出来。他仍记得尉迟义听见“退下吧”三字时,伸手打他的头,说:虽然你比我大几个月,但在严家,我是你的前辈!
扫完大厅,夏侯武威俐落清点好方才新增的满桌当物,小心翼翼一件件摆进木盒里,将其搬回库房之后,也在铺里学习公孙谦招呼客人的方式,然而,弯腰卖笑、与客人话家常,实在不是他的强顶,于是半个时辰后,夏侯武威遁逃到库房里,面对一大堆冰冰冷冷的木雕神像在练习口条,希望能学到公孙谦的一丝丝精髓。
直至放饭时间到,被人吆喝到饭厅吃饭,铺里只留两人看守,其余人必须迅速解决午膳,小小圆桌,少掉几张熟悉脸孔,原来是小小严尽欢吵著要吃糖,冰心和春儿陪她一块儿上街去买,迄未归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严老板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平时吃饭时,他都一口一口喂食著宝贝女儿,与严尽欢边玩边吃,今儿个女儿没坐在身旁,饭都变得不好吃了……
“应该是三个女娃上街瞧见有趣的东西,舍不得回来了吧。”有人这么回答严老板,塞满饭菜的嘴,含糊道。
“也不找两个男人陪她们去……三朵嫩生生小花上街,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严老板已经失去食欲,自顾自嘀咕起来。嘴里说著三朵小花,实际上真正挂心,仍是当中最宝贝的那一朵严尽欢。
“老爹,糖铺就在隔壁巷子而已耶!”刷迟义满嘴油腻,笑严老板大惊小怪。从当铺往右走,再拐个弯,走没十步路,糖铺就开在巷口,犯得著动员一堆人去保护严尽欢买糖吗?被旁人看见,岂不是被指指点点,笑话好一番?
“在隔壁巷子而已……为什么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尉迟义非但没能安抚严老板,反而更教严老板瞠眸抽息,坐不住椅子:“不行不行。我去找她们!”
溺爱女儿的老爹,按捺不住焦急,摆下碗筷,就要杀出门外,与急奔进厅的冰心正巧撞成一团。
“毛毛躁躁的干什么呀?”严老板才想埋怨来人的不长眼睛,来人却此他更快地发出惊呼:“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不见了!”冰心声音颤抖,强忍住眼泪不坠下,身后跑进来的春儿早已哭得满脸狼藉。
“你说什么?欢欢不见了——”严老板忙不迭钳住冰心纤瘦的膀子,力道失控地捉痛了她。
“小姐她……本来由我牵著,但后来采买太多东西,所以不得不放开她的手……我一直有盯着她,可是一闪神,她就不见了,我与春儿四处都找不到她……”冰心好气恼自己,明知道小姐容易被街上新奇东西给吸引注意力而四处乱走,她竟没更加倍留意,不过是和春儿在糖铺买完糖,一回头,小姐的娇小身影哪里还在,她急慌了,满街奔走,大声唤找小姐,仍是遍寻不著。
严老板完全呆住,惊恐的表情僵固在脸上,嘴巴张著,眼睛瞠著,喉头梗著,脑袋混乱着……
“快些分头去找。春儿,你留在铺里,若欢欢回来,你与她留在房里,千万别再出去。其余的人,放下所有工作,找人要紧。”公孙谦担下严老板应负的职责,迅速交代。众人饭也没心情吃,全数动起来,开始全南城寻人。
严老板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呼呼追著出门,要找回心肝宝贝。如果女儿出了任何意外,他他他……他也不想活了!
人是在糖铺前走失的,自然以糖铺为中心,向外扩张找起,公孙谦与其他人先是向周遭店家询问是否瞧见年约三岁左右的漂亮娃儿,再由蛛丝马迹继续寻找。
“我就欢欢长得很可爱,你有没有看到?!最漂亮的那个娃娃就是我家欢欢,你们有没有看到她?!”严老板急得快哭出来了,见人便捉著猛问,得到摇头的答案时,便会听见他呜咽啜泣。
寻了几个时辰,夜色黯淡下来,仍旧毫无进展,众人抱持著一丝希冀,认为严尽欢极可能被好心人送回当铺,于是赶回铺里一趟,一进门看见春儿依旧在哭泣,便知道情况并不乐观,严老板终于崩溃,老泪纵横,哭得一颤一颤,整个人慌了手脚,只能不断喊著爱女小名。
这夜,漫长得像一辈子。
隔日早上,秦关报了官回来,官府派遣三名差爷到严家帮忙寻人,坏就坏在差爷见多孩童走失的案件,视为家常便饭,随口说了一句:“寻常娃儿走失不外乎是被人口贩子捉去卖,找不回来的机会很大,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此话换来严老板的放声大哭,以及险些要跳进当铺后头小鱼池的寻短行径。
平时爱开玩笑的尉迟义亦变得严肃沉默,冰心仍是自责哭泣,当铺氛围一片低迷,夏侯武威虽然刚进当铺没几日,却也见识到严老板疼爱女儿的程度,万一严老板的女儿真发生憾事,此巨大打击恐怕会完全击溃他。
夏侯武威望向公孙谦,基本上,全当铺的人几乎也全都望向公孙谦,视他为救命浮木一般,希望他在此时此刻能想出接下来的解决方式。
公孙谦蹙眉,苦思著该如何是好,虽然无计可施,他仍是飞快在纸上走笔,写下几处地址人名,分别将纸张递予尉迟义和秦关,交代道:“阿义阿关,你们往这些地方去探探,那是暗地里干些贩卖人口脏事的名单,先不打草惊蛇,确定欢欢是否被他们带走再说。”
“好!”两人急如星火,迅速奔出。
“我一块儿去。”夏侯武威想尽一份力。
“武威,你等等,我这里还有几个地方要麻烦你去……”
“阿谦……阿谦!”老帐房喘吁吁跑进屋里:“方才,方才有个孩子送来这封信,他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拿来我瞧。”公孙谦接过信。
老帐房继续喘息在说:“他说有人给他几文钱,要他必须将这封信送到严家,还说那人告诉他,这封信,关系到人命——”
“欢欢被人绑走了。”公孙谦打断老帐房的话,他已读完信件,沉沉说道:“对方开出价码,要我们交付五百两赋金,才肯放人。”
“什么?!”挂著眼泪的严老板哒哒跑过来,公孙谦将信交给他,他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细细,手在颤抖,深吸几口气之后,马上转头要老帐房去把五百两准备出来,不够的话,拿铺里东西去别人家典当换钱都行!
五百两算啥!五万两他都付!只要他的欢欢能平安回来,钱不是问题,再赚就有,女儿却仅有这一个!
公孙谦低首,静默不说话,夏侯武威看出他在思忖,靠了过来,悄声问:“怎么了吗?”
“鱼腥味。”
“鱼腥味?”
“纸上,有淡淡鱼腥味。公孙谦剑眉浅浅蹙著,挖掘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现在探讨勒赎信上有鱼腥味,有必要吗?
“这味道,最近我曾闻过。我记得,四天前,有位上门典物的客人,身上就是这股味。”公孙谦转身去翻找放置当单的匣子。
夏侯武威不解问:“鱼腥味很常见,卖鱼买鱼,多少都可能会沾染些。”
公孙谦一连视查几张当单,抽出其中一纸,再从严老板手中拿回勒赎信,对照典当人笔迹,相似度倒不大,他忖度半晌,仍是决定往这条线索走,他的直觉告诉他,别放掉这个可能性,就算是多心也无妨。
“他那日捕获一条深海鱼来典当,大鱼长约成人身高,颜色斑斓稀罕,吸引铺里所有人围观,当然,包含了欢欢。”公孙谦续道。当日,众人围住探海巨鱼指指点点,欢欢头一回见到长得比她个头更大更长的鱼儿,忍不住在鱼儿周遭打转,挺挺鱼眼、碰碰鱼麟,那人见欢欢可爱,还问了旁人她是谁。
“也就是说,极可能当日在铺里见到当铺老板的爱女,于是,心生歹念,绑架她,藉以勒索金钱?夏侯武威跟著公孙谦一块儿编故事。
我倒认为,原本没有这么直接的恶念,有可能是在街上撞见走失的欢欢之后,才涌生绑架的念头。以上纯属猜测,不过,往这方向去找找也无妨。武威,劳烦你跑一趟。”公谦本想随夏侯武威一起去,但他的白袖让严老板紧紧抓住不放,用来擦眼泪鼻涕,公孙谦不忍抛下心急如焚的老爹,若没人留下来安抚他,就怕严老板会胡思乱想到发疯。
“没问题。”
“我记得罗阿海是住在城尾近海的小山村,你往玄武街八巷方向走——”
“那里我昨天下午有去过,只是不曾想过往房舍去找。”夏侯武威对南城的熟悉度,在昨日午后的寻人过程中,可说是完全熟透透。
“好,若无欢欢踪影,尽速回来。”
“知道。”夏侯武威颔首而去。
只听见身后严老板哭音浓浓仍在说:“欢欢会不会被对方撕票呀?会不会不给她吃不给她喝呀?会不会打她呀?阿谦……”
“当家,你放心,欢欢一定会平安无事。她就像我们的妹妹一样,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将欢欢带回来。”以及公孙谦安慰他的轻声细语。
夏侯武威丝毫不敢迟延,这是救人如救火的急事,一个小女蛙,与家人走失已经够担心受怕,又被匪徒掳走,她的无助可想而知。
就在夏侯武威飞赶而至之前,另一处的严尽欢才正从浑沌中幽幽转醒。
眼儿迷蒙蓄泪,想动手揉揉,双手却动弹不得。
这是……哪里?
小欢欢发现自己手脚被缚绑起来,嘴里塞了块好腥好臭的市团,身处于黑黑暗暗的窄小地方,鼻前尽是股闷湿霉味,让总是浑身香香的她,几欲作呕。
她不喜欢这里!爹,你在哪儿?欢欢不喜欢这里……你快来把欢欢抱走……
她的声音发不出来,顶多只有几声含糊的咿咿呜呜。
然后,她听见屋外走进两人,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她的视线范围只到他们小腿肚附近。
“大哥,我们这么做,万一被官差抓到,是得坐牢的……”
“不,不怕。做完这一票,我们就带著银两逃到西京去。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好了,你信送过去没?”
“送过去了……但不会被认出来吗?”
上回去严家典当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怎会被认出来?就算严家有暗鉴师,也只会鉴物,不会鉴字啦。不要自己吓自己。
“五百两会不会太多……要不要补另一封信,注明可以砍到一百两没关系……”
“最好是一百两交还肉票并且附带一篓鱼给他们啦!走,去严家外头瞧瞧动静!被叫大哥的男人又走了出去,后头男人叹口气,跟著离开。
小欢欢懵懵懂懂,听得含糊,她只记得和冰心春儿一块儿去买糖,途中她看见好玩的童趣玩具便停下脚步,蹲在小摊前观赏良久,正想叫冰心买下只会随风转动的木鸟给她玩,怎知抬头看不到冰心与春儿,后来她想自个儿走回当铺,却被一个从巷边窜出的男人捂住嘴,扛上肩,跑了。
为什么带她来这儿?那两个臭臭的男人又是谁?她不认识他们。
她想回去,她要回家去,她要找爹,她讨厌他们。
她不耐地蠕动身子,手腕上的棉布缠得好紧,呜,好痛。
爹……
小小娃儿在黑暗中蹭动,不时撞到周遭的瓶瓶罐罐,叩得她哀叫连连,移动的距离仅止少少几寸。
她试了又放弃,放弃后又再试,身子依日囚在这儿,不知过了多久,她倦得睡著,蜷缩得像只迷途猫儿。
第2章(2)
直到再度悠悠转醒,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有人迈进小屋子,她看见不同于前两个男人的黑色市靴,沉稳踏地,她虽稚幼,却也自小被爹耳提面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句话,她似懂非懂,只知道不能将每个人都当成好人。
说不定是第三个坏人。
她屏息,等著黑布靴主人的下一步。
倏地,他出声,笨拙而生硬地轻轻喊:“欢,欢欢?”
黑布靴四处走动,在小屋里翻箱倒柜。
“欢欢……你在吗?”
这声音,好陌生,又好像听过,可她很肯定,这声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会喊得像吞了颗鸡蛋一样困难。
这声音,好陌生,又好像听过,可她很肯定,这声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会喊得像吞了颗鸡蛋样困难。
呀。她想起来这是谁的嗓音!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就是最近来到严家当铺的那个大男孩!总是被义哥当成菜鸟在戏弄取笑的那一个——他叫……他叫……
“晤唔……唔唔唔唔……“这里,我在这里!
小欢欢试图发出声响,要吸引外头人的注意,脑袋瓜不小心撞击到陶瓮,发出重重碰撞声。
她成功了!
黑布靴主人蹲下身,她的视线不单单只看得到来人的小腿肚,还有膝盖,垂落肩膀的粗辫,以及缓缓伏低的深邃脸庞。
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吁了口气,找到人,教他放心不少,他本来相当担心闯进罗阿海家中,仍是寻不到她的下落。
他动手搬开床底下所有东西,慢慢拉她出来,连带拖出不少沾黏在她身上发上的蜘蛛丝。他扶她坐起,再把她嘴里那团破布抽开,她回应他的,是恶恶两声之后的哗啦哗啦呕吐,吐了满地,接著,杀他个措手不及,她粉嫩小脸逐渐扭皱,两串水泉被凿开,泼出大把大把泪水,她号啕大哭,娇小身子抖若秋风落叶,并且不停干呕。
她讨厌嘴里残留著的腥臭破布味。
她讨厌床底下又霉又黑的阴暗恐怖。
她讨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无助。
她好怕、好怕、好怕……
“呜哇哇哇——”她声嘶力竭,好用力哭著。
夏侯武威没有过哄小孩的经验,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窘况,他拙于言辞,找不出安抚她的方式,只好先替她解开手腕及脚踝上的棉布条,还她自由,怎知她双手双脚能活动自如,便是扑进他怀里,小手抡紧他的腰带,紧紧攀附,爬满眼泪鼻涕的脸蛋,深埋在他胸口。
小小肩头一颤一颤,左边肩膀还有蜘蛛丝,他轻轻拨开它,她的发髻散了乱了,丝带滑掉一边,柔亮发丝凌乱贴著她哭得涨红的面颊。
“别哭……”他辞穷,心想若是公孙谦他们在场,情况便不至于如此尴尬吧。公孙谦他们与小娃儿相识多年,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新流当品”自然比不上那份熟稔情谊。他轻拍激烈起伏的纤小背脊:“别哭了,我带你回去找你爹,你爹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