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莹青姊在一起了,是吗?」杜绢质询的口气,咄咄逼人。
禹升的质疑让人难受,杜绢的咄咄逼人更让他难消化,更何况她的口气太恶劣,没有人可以耐心跟她沟通。
「我有义务跟你交代我的感情世界?」他也不释出善意。
「没有吗?我们已经上床了不是?!」她知道她的表情像泼妇、口气像糟糠,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你以为上床代表什么?你有没有听过一夜情?如果每个和我上过床的女人都有权利来过问我的感情,会不会太有趣?」他嘴角啣著讥诮。
她的付出只是一夜情?上床对他而言和刷牙洗衣一样,普通而无趣?不知道什么东西碎了……杜绢听见碎裂声,低头却找不到破碎的东西。
「所以那夜对你……没有半点意义?」她泫然欲泣。
她那么珍惜的自己呵,在他眼里只是敝屣。
「你认为应该有什么意义?」
「即使我付出所有,你仍然不在乎?」她的嘴角在发抖。
「你期待我有什么表现,不是你自愿的吗?我并没有勉强你。」
轰!她被原子弹炸到了。
他说得对,从头到尾都是她自愿的,她自愿爱他、自愿对他温柔、自愿缠他、自愿为他说故事、自愿告诉他,她的耐心比谁都多,她自愿送出贞操、自愿为他害死母亲,自愿啊……她做了那么多自愿的事,有什么资格质问他的表现?
通通是她的自愿啊。谁知道,她的自愿带给他多少困扰?
「你从来没爱过我。」她茫然若失的眼神对著他,竞呵呵笑起来。
这句话,不是问句,是再次提醒自己,「一相情愿」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连阿凯都看出来了,她怎能再自欺?
「我从来没骗过你。」
她缓缓点头,说得好,他从没骗过她,是她「自愿」送上门,被欺、被冤,怨谁啊?
「不管我再尽力,你都不会回心转意,对不对?」笨问题,他干么要回心转意,他和莹青姊明天就要结婚了呀。
蒋昊没回答,她脸上的凄楚让他的心跳漏拍。
好好笑哦,说到底,全世界的人都是对的,错的是她,是她啊!
杜绢的心被拧了,扭得不成形,碎的、破的、烂的心,掉满地,它们在嘲笑她的无知。
白痴,她怎会以为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获?她怎能以为爱情和念书一样,工夫下得多就会拿高分?她怎么相信,只要她的爱够满、够多,金石为开、天地动容?
他说得多清楚明白,都是她自愿的呀,他需要负什么责任?
没有人叫她固执、没有人逼她爱他,蒋昊甚至没有告诉过她,只要你够爱我,我就许你—段爱情……
疯狂了,愤世嫉俗了,她忍气吞声做什么?泼妇骂街才能彰显她的愤懑!
「你确定莹青姊爱你?会不会转过头,她又把你抛弃?」她冷笑。
「我不在乎她会不会回馈我,我对她,通通是我的自愿。」
多好,又是「自愿」!他是不是想提醒她,自愿了就别怨恨,自愿了就算吃亏也别叫嚣?
辩不到,她就是要叫嚣。
「当那么多年的好朋友,我居然不知道莹青姊这么厉害,可以同时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也许在床笫间,我应该向她讨教。」她轻笑两声,讥讽。
「闭嘴,不准你污辱莹青!」她的讥讽鼓动他爆炸,冲上前,他扭住她的手臂。
「我是在夸奖她,也许是我的表现不如她,才留不住你。」
「你以为莹青和你一样,需要靠肉体来留住男人?!」他气得语无伦次,话飙出口,方觉伤人。
成功!杜绢受伤了,停摆的怒气顿时消散。
果然,人必自侮,才会受辱,她放荡的行为果然让他轻贱了去,人尽可夫的妓女啊……妈妈半点没错。
她被刀劈了,狠狠的一刀,痛呵……她痛得张口却无法呼救,她的每根神经都在燃烧。
「你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来只是为了找我吵架?」蒋昊强迫自己压下怒火。
低头,她吞下委屈,再抬眉,笑得让人痛心。「如果我再出卖一次肉体,能留得下你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摇晃她,企图摇出她两分理智。
留不住,即使她再出卖一次肉体。她在心底替他回答。
「你知道水仙花的故事吗?」
不等他回答,杜绢迳自往下说:「仙女Echo惹火天后,她罚Echo再也不能说话,只能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有一天,她爱上美少年Narcissus,可是她不能对他说情话,只能躲在一旁重复Narcissus的话。
「Narcissus以为声音来自水中的倒影,渐渐地,他爱上水中的自己,他碰触不著爱人、日渐憔悴,被众神变成对影自怜的水仙。而Echo让悲伤侵蚀身体,变成了回音。」故事说完了,她抬头看向蒋昊。
「你想表达什么?」
她擦掉颊边泪水,抬高下巴,假装泪水出现是因为眼睛太累,而不是心已倦。「我不当Narcissus,不顾影自怜,不爱上虚幻的空影,我不要让自己变成水仙……」
凄然消失,坚韧浮现,她紧咬住唇办,用痛觉提醒自己错得多么荒谬。
「然後呢?」蒋昊不理解她的改变,今夜的杜绢,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
「我会彻底忘记你,我会把你从我的世界除名,万一哪天我再出现,只有一个原因——我要报复!」
「报复?」他失笑。「你要报复我什么?」让她失去处女膜吗?
她摇头,嘴角挂起一抹残酷的微笑。
「报复你让我变成杀人凶手。」
丢下话,她抬头挺胸,走出他的家、他的门。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滂沱大雨,她走入雨中、全身湿透,在这场爱情中,她无法全身而退。
她不哭,她要活下去,就算变成杀人凶手,也要活著。她要活著受惩罚,活著让罪恶感折磨她,她要活在没有爱情的世界,活在痛苦深渊。
活著吧,背负起弑母弑子的罪恶,走过长长的一辈子……
她好痛,痛得张口却无法呼救,她的每寸神经都在燃烧。
杜绢记得那天的雨水好大,视线在雨水中模糊了焦点,她跌跌撞撞闯入一间灯光昏暗的妇产科,抓著老医师的手哭号著,「救救我,我完蛋了,请你救救我……」
她躺上冰冷的手术枱,心里想的不是腹中那条小生命,她想的是母亲的怨怼,想她的冷笑。
总有一天,你会後悔,总有一天,你会尝遍我尝过的苦头,总有一天啊,你会了解,死了比活著轻松。
她终於尝到了,她宁愿死,也不愿背负这样重大的痛苦,一条生命,她作主他来,却又作主他走,她狠毒恶劣,她是全世界最坏的女人。
手术结束,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她抓住医师的白袍问:「为什么孩子不哭?」
医师苦笑说:「他还来不及学会哭。」
是还来不及啊,来不及学会哭、来不及学会埋怨、来不及把这个坏妈妈的脸记牢,就死了?
她多狠心啊……难怪妈妈说,她为什么不要一生下来就死掉,为什么不?
松开,卡片从杜绢手里落下。
压抑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蜂拥而来,淹没了、窒息了她,她失去作用的泪腺重启,湿咸漫过她每寸知觉。
她是凶手,十恶不赦的凶手,她捏死两条命,她会遭到报应,一定会……
千斤重鎚一下下打在她胸口,她的心脏哀号著、她的每个细胞恳求著。
为什么不死呢?死了就好啦,她死,换两条生命活下,她不存在,换妈妈快活一生,为什么她不死啊……
恍惚间,她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房间里面。
这里是哪里?很久很久,她才想起来。
哦,对了,她结婚了,她离那个杀人的夜晚很远,她考上大学、她工作,她是个称职的秘书,然後她结……婚……
天……绕过地球一圈,她还是嫁给蒋昊?
颓然坐倒在地板上,她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为何苦苦纠缠?蒙住脸,泪水自她指缝间婉蜒……
第九章
蒋昊在开会中就心神不宁,隐隐约约,似乎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打个电话回去好了,问问杜绢在做什么。
最近他们的互动越来越好,像对真正的老夫老妻。
他很忙、她也忙,两个人连忙碌都配合相当,晚上他们吃过饭,他帮她洗碗,她整理厨房,做完家事、洗好澡,他们一起进书房,他工作、她翻译。
然後,十二点,两个人有志一同,不必谁去约谁,他们一起关掉电脑、一起上床。
他们之间的默契,比任何夫妻都好。
他喜欢在睡前听她说故事,一个个花草树木的故事建构起他们之间的爱情。
爱情……对,他现在很确定了,这是爱情。
只有爱情才会让他在短短的时间里不见面,便对她产生浓浓的思念;只有爱情才会让他想起她时,连齿颊间都香甜;只有爱情,他才会在脑袋里划上八字都没一撇的未来。
爱情啊,他很高兴,他和她的爱情开启,正式上路,他很高兴,不属於他的那段恋情终於过去,他有能力爱另一个可爱的女人。
他和杜绢的未来,他来挂保证,只有幸福没有阴霾。老话,他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
终於会议开完,他拿起手机,想要打回家,问问她翻译的进度,问她晚上要不要跟他回家,妈妈做了牛腩火锅,再问问她,今天……她想不想他……
这些话很恶,他知道。
尤其像他这种人,说什么都不会和甜言蜜语搭上关系,但他在杂志里面读到,要拉长爱情的保鲜期,适度的甜言蜜语是必需品。
「适度」的界线在哪里,他并不清楚,於是他决定让甜言蜜语「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有趣对不对?他居然从杂志里去学人家如何保鲜爱情,没办法,对於爱情,他是新手上路,需要诸多学习。
「总经理。」新秘书叫他。
蒋昊回头,这个秘书是杜绢帮他训练的,比以前那几个都好用,但还是没有杜绢好。
「什么事?」
「有一位周莹青小姐来找你。」
「莹青?」喜出望外,他们快两年不见了。「她在哪里?」
「在会客室。」
她回台湾?真难得,他还以为她和禹升只会在年假期问回国探亲。
「我知道了。」他加快脚步,往会议室走。
他打开门,莹青应声回眸,看见他,她歪歪头,两颗眼泪忍不住顺著颊边滑下。
「怎么了?那么想我。」他走向她,双臂展开,莹青立刻扑向他。
「很想、想得不得了。」
「想我不会早一点回来,干么老待在国外?」
「没钱买机票嘛。」
「说什么鬼话,禹升赚钱不努力吗?我马上开除他。」
毕业之後,禹升被他延揽,在自己旗下工作,他回国、禹升留守美国,替他坐镇。
「我和他离婚了。」话说完,又是两颗泪珠滑下。
「发生什么事?」蒋昊皱眉。
这些年,他们吵吵闹闹,也没严重到离婚的程度,这次怎会闹成这样?
「还不是你那位美艳特助惹的祸。」
「Rose?」
「当然,除了她,你还有多少个美艳特助?」她无可奈何的一笑。
Rose是他的学妹,毕业後在蒋昊身边当特助,回国前他询问过她的意见,她说,已经习惯美国社会,不想回台湾,他就把她留给禹升了。
「孩子怎么办?」
「他们都那么忙,哪有空带小孩,禹升把监护权让给我。」
「禹升很爱小孩的。」
「再爱也比不过追求一段新恋情的幸福感。」
「他早晚会後悔,你是个好女人。」
「你真懂得安慰人,阿昊,我当年好笨哦,为什么不选择你?」蒋昊是最负责任的男人啊,就算不爱,只要是他的责任,他都会负责到底。
「知道自己错过什么了吧。」他笑笑,把她搂个满怀。
「知道了,可是……人非圣贤嘛……」她说完,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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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前几年,杜绢总是害怕雨天,只要下雨,她就躲在屋里,哪里都不去。
同学笑她,说:「看清楚,天空是下雨不是下刀子。」
她只能苦笑说:「没办法,我是巧克力做的。」
现在,明白了,她不是害怕雨,她怕的是那个下雨的夜晚。
她想了很久,从头到尾,把过去的十年想过一遍,想她的爱情冷感症、想她的快乐糖衣、想她始终躲避的恐惧……她不是躲别人,她躲的是自己啊……
於是,她开始自言自语,对著镜子和自己的潜意识与罪恶感说话。
在恨完、哭完、自责完之後,她逼自己正视眼前。
十八岁的她可以选择躲在蜗牛壳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二十八岁的她再这么做,未免幼稚。
她说服自己,那些已经是陈年旧事,她回不去、改变不了,人生里欠下的、负累的,只能等到来生再偿。至於未来……那是一条再累、再疲惫,她都无权退缩的路。
既然不能退缩,她只能挺直肩背,继续向前走。
二十八岁是很成熟的年龄,她有本事戴上面具继续假装快乐,有能力承担罪过,有能力一个人过……
把脸洗乾净,杜绢淡淡地匀上一层粉,把头发梳理好,然後打电话给阿凯,并从他的回答中,证实自己的想法。
蒋昊知道她最不堪的过往,知道她为一段不成熟爱情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难怪他的态度骤变,从排拒到接纳,从冷漠到口口声声爱她,他对她一天比一天好,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人,难怪他总是送她八朵玫瑰,他企图补偿,企图用很多糖浆,冲淡她潜意识里的苦涩。
她知道他是很有责任感的男人,十八岁的时候就知道,所以她确定,只要找上门,告诉他孩子需要父亲,无论如何,他都会收留她。也许五年、十年,慢慢学会适应她、爱上她。
那时候啊,她是那样信心满满,谁想得到,会碰上莹青姊,碰上一个凄楚寒冷的下雨夜。
她讨厌下雨,雨水总是打乱她的计划,可是今天,天空又下起绵绵细雨。
她撑著伞,不开车,漫无目的的在台北街头走著,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沉淀,她要做足准备才能面对蒋昊,她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说什么?
说她讨厌自己、讨厌背负著两条生命的自己。
说她憎恨自己,恨自己把包袱丢到他身上去。
说她厌恶自己,把任性的决定归纳於太年轻,任性地要人为她负责。
而这些「讨厌」、「憎恨」、「厌恶」,皆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