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老汉惊得惨叫连连,连滚带爬地逃出巷子。
这两日,君霁华一想起“闹鬼”小意外,笑气就威胁着要冒出口鼻。
他是个怪人,脾气有些阴睛不定,说话不是粗声粗气便是明嘲暗讽,有时又嬉皮笑脸,目光却充满戾气,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许多。
其实这样……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赖谁,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归明白,心里仍有依赖。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绪动动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缠布底下的刀伤在君霁华帮忙下换过几次药,虽未完全收口,状况已好上太多。
君霁华微弯身子,正从井里打水上来,闻言,她两手陡滑,没能握住井绳。
一道影子窜过来,长臂一伸,飞快捞住那条往井里掉的绳子,再一把将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绪将呈满水的木桶放在地上,两臂盘胸,居高临下盯着头顶心还不及他胸口的小丫头。后者没有抬高脸容,眸光平视,神情似乎颇平静。
伤已不碍事,他早该动身,却多留了几日……这算什么?妇人之仁吗?竟替小姑娘家操上心!
他们俩是各自落难、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难关尚横在前头,哪能顾及到谁?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问,绝不承认自己在担心,他仅是好奇。
午前天光镶在她的额发、鼻尖和颊面上,那跳动的光点也在她此时扬起的眼瞳中静舞……寒春绪忽而发觉,她像是从未笑过,这几日一起当“沦落人”,她神态总是静静的,受到惊吓,就白着一张脸,教他惹恼了,也白着一张脸儿……唔,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也没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开颜笑了,他还真想瞧瞧……咦?搞什么?怎胡思乱想到这边来了?混、混帐!乱想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他抹了把脸,掌心热,脸皮也热,问声粗鲁。
君霁华又静了会儿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儿去?你父母双亡了,不是吗?哪还有家?”
她细弱肩头颤了颤,语调飘忽。“我……我可以过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绪两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当初为何会被卖进‘天香院’?”想骗他?再修练个三十年吧!“是谁把你卖了?”
她抿唇不说,脸色沉静雪白,透着倔气。
寒春绪冷哼了声,嘲弄道:“没爹也没娘了,能投靠的亲人就那么一家,可人家不愿意让你靠啊!见你年幼可欺,还是个漂亮的女娃娃,谁出得了好价钱,自然卖谁。”边说边笑,目中无半点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吗?能回去吗?”
……很好,好极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连哭,她也安静得很,倒是他开始呼吸不顺。
腮上挂泪,君霁华没去擦,只是僵着声,努力挤出话——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婶娘的上门女婿,是入赘过去的,说话没分量……他们还得养活自个儿的三个孩子,就顾不上我……”
“被人卖了,还帮人说好话吗?你可真出息!”会气死!寒春绪想抓住她狂摇,气得牙根都快崩断了,一把无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腾烧。
“叔叔和婶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强调,仿佛这么想着,一直、一直这么想,心里便松快些。
偏偏有人不让她好过。“不得已吗?”寒春绪冷笑,吊儿郎当地耸耸肩。“你要想蒙骗自个儿,那我也无话可说。”
君霁华吸吸鼻子,转身就走,一肩却被按住。
“放开……”她打不赢,骂不出、说不过,眼泪一直掉,还不能跑开吗?
他绕到她面前,五官被气得微微扭曲。
他绝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这小姑娘偏有本事让他很火大,恨得牙痒痒,随便掉个泪都闹得他胸闷气窒。
“给老子说清楚再走!”
“有什么好说?”一侧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霁华磨着牙。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气,面庞严肃。“别告诉我,你想一直躲在这儿!”
“有何不可?”
“你这个——”寒春绪张嘴正要开骂,话音陡断。
他眉目一转峻厉,肌筋绷起,不等君霁华询问,已一把将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霁华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七条黑影已跃过后院石墙,个个提刀抡棍,来者不善。见状,她细背紧贴住墙壁,悄悄将身子缩进灶房内,大气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后院灶房可从另一道门通到前院,寒春绪要她快走,此时高大身影状若无意地往左边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个儿身躯遮住灶房那扇窄门,想掩护她从前院溜走。
咬唇,头一甩,她转身跑掉,听到后头传来叫嚣——
“寒春绪,好你个狡兔三窟!绕这么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当,还是教各位找着了,不算行。”七个围一个,他身上还带伤,但寒大爷说话仍旧一副懒洋洋的调调儿。
“闲话少说!那批南洋珠宝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来,你要肯交还那批货,乖乖回去见老大,那还有得说。”
寒春绪嘿嘿笑。“什么老大不老大?他先阴我,就别怪老子黑吃黑!”
***
打起来了!
当君霁华悄悄跑到前院,从小墙洞钻出去时,后院传出的打斗声清楚可闻。
怎么办?怎么办?她……她完全帮不上忙啊!
他对上那些人,能赢吗?若赢不了,那、那就让他逃吧!
别被杀死、别这么轻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万不能死……让他活、让他活、让他活啊……扶着墙面,她内心狂乱,不断跟老天爷祈求,这种无能为力且束手无策的感觉简直糟透,她泪水直淌,身子不住颤抖。
泪睫一扬,发现有几颗脑袋瓜在巷口探头探脑,似乎听到巷底传出古怪声响。
不行!
这是寒春绪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时候就该安安静静,不能教谁闯进去,要是发现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冲去,大伙儿眼睛不由自主全盯着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边摆满卖字画、卖杂货的摊头。
她在一处贩卖小乐器的摊子上随手抓了个铃鼓,问也不问价钱,便把钱袋中最后一块碎银抛给老板。
“咦?这、这太多了!等等,咱还得找钱啊!”
她没空理会,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头乌丽发丝蓦然而下,圈托着她的小巧脸蛋。
“……是个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儿来的小姑娘,眼睛挺水灵的呀!把脸抹干净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落魄成这模样?”
往巷底张望的百姓们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摇动铃鼓,开嗓卖唱,兼起步而舞,没谁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样落不落魄。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
这岂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哟!小姑娘唱情曲,情窦初开吗?有那么点儿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爷听得开怀,赏钱少不了你。”
她歌声细腻,时而清脆,时而婉转。
她唱的情曲,词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们时常唱着,她们还说,没谁不爱这种柔软挑情的曲调儿。
她会唱。她能唱。她记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问题,只要这些人专注在她身上,别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翩相蹭。
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架上相偎定。
觑了动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该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铃鼓时摇时拍,小小一个乐器被她变化出好几种玩法。
分分付付约定偷期话,冥冥悄悄轻将门儿压。
潜潜等等立在花阴下,战战兢兢把不住心儿怕。
转过海棠轩,映着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胆天来大。
围观的人渐多,她连唱不歇。
第2章(2)
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里唱到喉儿都干了,忽而听到一名妇人骂道——
“下贱东西!谁家的孩子,还要不要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在大街上唱这什么歌?能听吗?要这么卖唱,干脆到妓馆去唱,那里挣的钱还多些!”妇人扯着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骂,君霁华白着脸,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紧扣铃鼓。
卖唱……是了,她现下是在卖唱,还得做完全套。
赶紧稳住心绪,她深吸口气,将铃鼓反面朝上端着,抵到围观的那些人面前。
“谢谢大爷们赏钱。谢谢打赏。谢谢……谢谢……谢谢这位爷……”她不断道谢,不断弯腰鞠躬,但真正掏钱出来的人没几个,大伙儿一见她铃鼓抵过来,纷纷走避,眨眼间竟走得一干二净。
孤伶伶在巷口站了会儿,从闹腾到无人理睬,这一下子,她只觉迷惘。
她这是在干什么……
啊!寒春绪!
脑中一凛,蓦然回过神,她转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甫回眸,就见一头灰白发的青年立在不远处,模样有些狼狈,看得出来刚跟人大干一场,但他双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
“我听到你唱曲,很好听。”寒春绪突然道。
君霁华怔忡着,张开嘴,欲唤唤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
她丢开铃鼓跑向他,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紧紧揪住他的衣,紧紧闭眸,抱着他边哭边喃。
“你没事……寒春绪,你好好的,没事……好好的,没事……”
那记冲撞直直过来,寒春绪被紧紧扑抱,即便身上的伤被撞痛了,却丝毫没想推开她。他的心狂跳,回抱着她,将她带进小三合院。
两人就坐在檐下小阶,她坐在他怀里流泪,十指仍揪紧他的衣。
“为什么不走?”他沉声问,扳起她的脸。
“我叫你走,你就该逃得远远的,把自己藏好,为什么还跑去巷口卖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经过,认出你吗?”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觉迷惑不能置信。
君霁华好努力才挤出声音。“……这儿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这里是你的……我从柜子里找出来穿的男孩衣袄和那顶布帽上,都绣有你的名字……”她掀开衣摆一小角,露出“春绪”小小二字的红线绣。“这是你娘亲帮你缝制的衣服,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让它闹鬼,好用来藏身,不能让谁识破机关……”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来,好响,闹得很凶……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让谁进来……”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霁华红着脸,没答话,寒春绪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时此刻,他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强而有力,突然间左胸一悸,冲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兴瞬消,忽又咚地一响,像有什么东西借由那股冲撞投进心田,直直朝深处沉落。
他胸中大动,也震得他背脊颤麻。
这小姑娘在跟他讲义气!
怎会这样?
而他……他被震得七荤八素,心口热烫,脑中轰轰响!
怎会这样?!
一个念头浮出,先是模糊,然后清晰,悬着、转着,委实难定……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不能,不能够的……他没办法将她带在身边,现在的他还不成气候,力量太单薄,且身在险境,跟他在一块儿,她只会吃苦受罪,若再遇险,他没把握能护她周全,而她这朵洁白娇嫩的小花,如何能撑过江湖风雨?
他不能带走她。
好半晌过去,他低哑又道:“你说这是我家?哼,什么家?这个家早已破亡,我没有家。”
他放开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难测。“那几个人寻到此处来,有两个负伤跑了,我窝在这儿的事肯定要泄漏出去,一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赶过来,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须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决,他的这个窝怕也没办法再窝下去。
他不能带走她。那么,她能去哪里?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脑中纷乱,只知她必须走。
君霁华抓起袖子擦泪,哭得红红的脸蛋一听到他要走了,瞬间又变苍白。
神智陡地清醒几分,发现自个儿竟赖在他怀里,她有些慌急地推开他的胸膛,离开那个怀抱后,她温驯而安静地坐在阶上。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这里没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们……他们见我在这儿,不会对付我的。”
“天真!”他差点要骂她混帐兼愚蠢了。
君霁华也不驳他,两手交握搁在膝上,垂下那几是一掐就断的细颈。
寒春绪从未有一刻如此踌躇不定。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不能!
他头一甩,倏然起身,修长有力的身影将纤瘦的她完全笼罩。
他瞪着她的头顶心,少掉布帽罩裹,青丝柔泻,覆着她双腮,他看不到她此时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见为净,他就不会多想,就能心狠。
“随便你!”他咬牙切齿地抛下话,旋身便走。
身后并无人唤他,他走不到五步却停住,顿了顿,再次踅回她面前。
对他去而复返的举止,君霁华不禁抬起头,小小脸蛋上,眉眸间的惊惶犹在,此时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个微鼓的小束袋,丢在她膝上。“这几日,你替我买药又备吃食,这袋碎银抵给你,咱们……两清。”道完,他别开脸,举步又走。
钱袋挺沉的,君霁华两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说话,说个几句也好,但茫然无头绪,心口沉郁,张嘴不能言语。
蓦地——
“混帐!
听到一声厉骂,她看着那头灰白发发狠般一甩,那道发弧还没完全落下,寒春绪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你……”是要讨回银子吗?她微微举高手里的钱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怀,挟抱着。
“……你、你带我去哪里?”他面色太过凝肃,君霁华越看越惊,本能地想闪躲,却已无法躲开。
她听到他冷硬回答——
“带你回‘天香院’!”
***
君霁华终于明白,她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变成一头小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