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情侣巷,即成家……
那女子站在屋宇台阶朝他挥着手,像个妻子在家门前,等待回家吃饭的丈夫。他直越车道,被按了喇叭。脚步没停。再停。追不上她。
过了车道,他们终于面对面。
她说:“走吧,我们进去。”
那建筑立面的花草浮雕很典雅,屋顶是金白曲纹双合镶嵌,衬映蓝天的华丽天际线。与邻居不同,正门八级台阶夹侧花圃栽种蓝星花,而非扶桑花。
平晚翠走入门厅,掏出长衫裙边袋里的钥匙。她早已准备着。他说他想定下来,她就准备着。
这收在宝盒里的钥匙好久没使用,锁有点难转动,她试了几次,开不了门。
“我来。”欧阳荷庭接过钥匙,顺利开了门。
是技巧好?还是真的属于他……
美眸在欧阳荷庭身上停睇许久,直到欧阳荷庭把钥匙交回她手中,平晚翠才别开脸庞,先行走入屋内。
玄关桌上的帆船模型,大得可以躺下一名三岁孩童。平晚翠纤指小心翼翼地顺过船身,像在回忆,慢慢摸索每个角落,缓缓移动走往内室。欧阳荷庭跟在她身旁,不发一语。
这屋子,摆挂很多奖杯奖牌,全与帆船相关。芬兰式小艇一级冠军奖座超过五座,亮闪闪地装饰客厅角窗窗台,索林船级冠军奖座也有四座,高占壁炉额,锋芒绝对胜过火焰。
“我父亲是加汀岛最优秀的帆船运动家……”嗓音飘邈虚幻,平晚翠望着壁炉正上方悬挂的巨幅相片。
相片里的男人站在帆船侧舷,身旁靠着一名貌美孕妇,阳光染洒他们灿烂的笑容。她说,那是她的父母。他们一个是帆船好手,一个是完全不懂帆船的水上运动报记者。
父亲平凯峻十六岁开始在不同的船级赛事,缔造许多无人能破的佳绩,不到二十五岁,已是职业赛中人人景仰的传奇人物。母亲易岱云奉命采访父亲。他们相约在加汀岛历史悠久的“咖啡香氛”。父亲失约了。正午时分,母亲在海滩找到父亲。一见面,母亲指责父亲说,她一个不喝咖啡的女孩子,在咖啡专卖店等他一个早上!父亲说他没时间去,转身又跳上风浪板,悠然驰骋于蓝海。母亲气坏了,拉高窄裙,脱下陷在洁白贝壳沙里的三寸细跟鞋,推着一艘孩童用的小艇就往海里追父亲。母亲哪是父亲的对手,一个浪头打来,将小艇掀翻,母亲落海弄得浑身湿。父亲将母亲拉上岸,说她不懂帆船,怎么采访他,不如和他谈恋爱算了,接着,眼神无赖地扫视母亲湿衬衫底下的美好曲线。母亲赏了父亲一巴掌,第二个巴掌要落下时,父亲攫住母亲的手,一把将她拉进宽大的胸怀,给她一个深吻。
“这就是今日的采访——你拿取了爱漂泊的帆船运动家的心——”那天父亲如此对母亲说。“你这么回去交差吧。”
父亲早见过母亲了,在“咖啡香氛”窗外,他看着那颦眉蹙额直瞅腕表的绝色女子——她哪是什么水上运动报记者,活脱脱是上天派来使他迷航的女神!
那天,加汀岛的阳光无比艳丽,扶桑花热情地开满整座城,在父亲眼里,只有母亲最美最好。父亲展开热烈追求,母亲哪抵挡得了,何况他们注定相属。两人很快深陷情网,温温馨馨同居在情侣巷,小屋子里堆满父亲自各大赛事赢来的奖杯,母亲已不当记者,每天作剪贴,收集父亲的相关报导,沉浸在简单而甜蜜的幸福里。几年后,母亲怀孕了,父亲于远航赛前夕,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情侣巷,将临海大道的“家”送给母亲。父亲说,等他带着冠军奖杯回来,他们就搬入大房子,将他所有的荣耀、妻子和孩子,全放进“家”里,他要好好守护这些宝物。
那次赛事航程得从这座岛航过那座岛、从这国航至那国,所有参赛船只加总的航程超过三十三万英里。开赛前,母亲去送父亲。父亲要他的胜利女神上船合影,那照片算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更是唯一一张的合照。
“那次比赛,是我父亲第一次没抵达终点的比赛,”平晚翠语气轻叹。“听说中途发生了意外,死在巡航舰的手术台上……”
那赛事,父亲已经参加过好几届,从来没有一届像她出生那年,无飓风、无雷雨、更甭提碰上寒流,仿佛所有危机均不存在,但事实上。在任何一次赛事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从来不是零。
死神悄悄地朝父亲后方靠近,就在父亲事业、家庭差不多完满之际,毫不留情地将镰刀挥向父亲。
帆船行家说的“意外的顺风换舷”——这种事会发生在父亲身上,几乎没人相信。帆船运动协会事后调查父亲的船艇,也没找到证据显示父亲保险措施做得不周延。某些外地参赛者说,父亲不该让怀孕的母亲上男人赛艇……
流言谣言在加汀岛外满天飞的日子,母亲坚强地生下她,并且将父亲送给她的“家”,打造成纪念馆。
母亲每天到纪念馆导览缅怀父亲的群众——这些人大多是与父亲同年代的帆船运动爱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母亲对他们讲述他们所不知道的父亲。小时候,她也喜欢听,喜欢看着纪念馆里的照片、奖杯,听母亲讲父亲。
后来,她渐渐长大,参观纪念馆的人数跟着一日一日减少。母亲和她都知道父亲差不多让人给淡忘了。与她同龄者,几乎没人知道“平凯峻”这名字,曾经是加汀岛帆船运动最辉煌的代表。
加汀岛本来就是帆船运动盛行地,一年出好几个年轻高手,父亲已不再是传奇。直到有一天,完全没人来参观,母亲关了大门,不再进入纪念馆,只是每天从情侣巷住居,走回纪念馆的开放型后院,那儿放着父亲过去的比赛用艇,母亲会一艘一艘检视,然后静静坐在船里,看着草坡下的海滩。有一天,母亲没回情侣巷居所。她去找母亲时,母亲就躺在一艘芬兰式小艇里,合眸深睡,没再醒来过。
属于平凯峻与易岱云年代的美好记忆从此被锁上——紧紧、仅仅,留在他们的女儿心中。
“你明白吗?欧阳先生——”平晚翠看向欧阳荷庭,美眸泛了一层雾,眼眶有点红。
以为她会流泪,但没有,她浅浅地微笑,神情就如他每次见着她那样,清灵绝美。
她说:“这房子是我母亲的遗物——一座属于我父亲的纪念馆。”只有声音,显出她美丽笑容深处的淡淡哀伤。
欧阳荷庭往前跨了一步,大掌抓起平晚翠的双手,包裹着。
她歪头,对他笑了笑,又道:“欧阳先生,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要收我昨天照顾你的费用,今天一桌早点茶的费用——”
“别说了,我真的很抱歉。”欧阳荷庭摇首,闭眼的神情略有沉重。
平晚翠将双手从他掌中抽离,轻覆他俊颜两颊。“你想定下来,我可以让你得到这房子——”
欧阳荷庭张眸,表情木然。
她慢慢地说:“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请你用对你而言最具纪念意义的东西跟我换——这叫做‘结情’……”
欧阳荷庭被她的说法给震住了,终于明白“结个情”不是仲介讲的,最早讲这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剔透玲珑心的女子——她将他看穿了,知道对他最具纪念意义的,是父亲为他订制的诞生表。
柔荑沿着他的肩往下顺,捧起他的左手,平晚翠摘下欧阳荷庭的腕表,像戴手环一样,套进自己纤细的皓腕。
欧阳荷庭看着她的动作,心一寸寸抽紧,耳畔不断萦回着那甜润嗓音说的——
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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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愿,也非如他所愿。
他得到临海大道的双层楼房,以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
结情。
这方式,使得“必须切断对她的心心念念”化为完全不可能。
欧阳荷庭根本拒绝不了平晚翠。她温温柔柔、无强硬气,一言一行一个眼神,就让他全盘接受以表换屋。
当她戴上他的表那刻。他深深意识到有个宝物在这座岛。他走不了。非得定下来。
加汀岛帆船协会——在他之前——和她接洽过,希望她将临海大道双层楼房中,她父亲的相关物品照片,纳入刚新建完成的帆船运动纪念馆。那儿有一处为她父亲平凯峻——加汀岛最优秀的帆船运动家——成立的名人专区。
她把房子换给他后,回复帆船协会的请求。帆船协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搬光双层楼房里的平凯峻相关物品,仅剩后院草坡上的几艘赛艇。
听说,移动退休船艇必须等待潮汐美好的日子。帆船协会相当慎重,选了今日来搬迁。
他们铺好滚木,准备将那些赛艇移至沙滩,下水,配合潮流与风向,航至造船厂码头,妥善检视整理一番,择日正式展出。
“小心点!这是平先生用过的船,每一艘都是加汀岛的帆船史,谨慎着你们的动作……”指挥运船工作的,是一位身材壮实的五十来岁男子。
欧阳荷庭站在新家厨房落地门边,琥珀色眸光穿透强化玻璃,盯瞅那些搬船的人们。
她没有来。那些人在搬动她父亲的遗物,她难道不需要来监督?
他没看到她。自从她取走他的表,把房子钥匙交给他,过了四十三天——帆船协会净空屋内、他正式搬入以来——他没再见她出现。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否还在情侣巷种植毒草?好几次,他走着走着,走到情侣巷,眺见海英站在她家门口按门铃,他踩下阶梯的一脚收回来,旋身穿越快车道,回屋里,继续英雄好汉找鬼船的故事。
他该让那些捞宝人遭遇不幸,尤其让那个豪迈不羁、像采花贼的船医陷入窘境,尝点濒临死亡的苦头!
他埋头写作,玩弄船医生死,在搬入新家的第十三天——这个帆船协会来运船的星期五早晨,完成《海神系列七》。
有一艘船艇下海了,隔窗远望,感觉进行得挺顺利。
欧阳荷庭喝了一口咖啡,双眸睥睨后院的景物脉动。
“哥哥,早安。”问候嗓音和脚步声齐并传来。
他回头,颔首看了走进厨房的妹妹一眼。
欧阳若苏端着托盘,绕过大理石腰线料理台,将早餐餐具放在珐琅陶砖搭砌的流理台面,开启洗涤槽水源,清洗餐具,一面说:“哥哥,外头的人把船艇搬走后,我可以在后院种树吗?”没怎么抱希望,因为她不知道他们会在这儿住多久。
“你想种什么树?”欧阳荷庭离开落地门边。
欧阳若苏眨了眨眼。可以种吗?他们会住很久是吗?“我想种苹果树——”
“不行!”欧阳荷庭否决得极快。
欧阳若苏当头被浇了冷水,垂下脸庞,静静清洗餐具。她真笨,得意忘形,忽略了哥哥最讨厌的就是苹果!
欧阳荷庭拿起料理台上的那不勒斯咖啡壶,壶嘴倾向手上的空杯,想倒八分满,手一个稍无控制,弄得棕黑液体溢出杯缘,染污衬衫衣袖。“该死!”他低咒,猛地放下杯壶。
欧阳若苏赶紧拧了一条湿布巾,递给欧阳荷庭。“哥哥,你有没有烫伤?”小脸浮泛愁色。
欧阳荷庭解开袖扣,接过妹妹手上的布巾,擦了擦。“没事。”咖啡温度冷却了不少,没有刚煮好那般高,他左腕——原本戴表的地方——微红而已。
“我去拿药来。”欧阳若苏关了水源,急忙旋足,走了一段。
“不用了,若苏。”欧阳荷庭叫住她。腕上的红印形状怪异,像女人咬吮的吻痕,欧阳荷庭认为没必要敷药。“你过来,若苏,哥哥有话跟你说。”
欧阳若苏乖乖踅回兄长身前,抬眸注视着他。
欧阳荷庭说:“我请之前旅店的管家帮忙找了钟点佣人和厨师,下礼拜开始上工。以后,你不用自己做早餐,专心去上学就好。”他被伺候惯了,倒个咖啡也笨手笨脚!妹妹比他好一点,她受的传统淑女教养,让她在这种时刻,很能自理,还能帮他煮咖啡。
“钟点佣人和厨师?”欧阳若苏听得一愣一愣。“我们真的要一直住在这里吗?”她问。虽然他们搬进来前,哥哥先帮她找了学校,可她其实不确定她能在新学校念多久?会不会像在荆棘海那样,待没几个学期就离开。父亲出事以来,她总是没能在固定的学校好好念到毕业。
“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欧阳荷庭看着妹妹心安的表情,又道:“以后,这房子就是我们欧阳兄妹的家,但,不能在后院种苹果树,知道吗——”
“嗯。”欧阳若苏点头,笑开一张纯真美颜。“那我要出门等校车了。哥哥,再见。”她转身。
“等一下,若苏。”欧阳荷庭朝妹妹走去。“今天哥哥陪你等——”
欧阳若苏倏地回头,表情惊喜。
“哥哥想听听你在新学校习不习惯……”
欧阳若苏直点头说好。她很高兴——兄长真的一步一步把属于“家”的温情,重新找回来了。
陪着妹妹等校车,听她说已经习惯新学校步调,看着她坐上校车,离开眼前,欧阳荷庭心有慊然满足感。
“欧阳先生!”
独自一个人往回家方向走,路旁扶桑花鲜活波俏,熟悉的甜润嗓音卷裹在早晨海风中。欧阳荷庭嗅到淡淡思念的味道——海盐与蜂蜜的香气。
“欧阳先生……”
他没听错,是那个不见人影四十三天的女子。他不打算停下脚步等待,或看她与什么人并行。
想起海英几次按她的门铃,欧阳荷庭越走越快。“敲击乐,盐和蜜,两股间一阵战栗……”步伐没乱,如平常的自持优雅,只是莫名其妙沉声低吟Sappho的诗。
“他又让我全身震颤,无法被推倒的爱神——”甜润嗓音近在耳后。
欧阳荷庭猛地转身。
“你好,欧阳荷庭先生。”平晚翠提着一篮葡萄,站得离他很近,近到他转身时西装擦过她胸前,她的发香充盈他鼻腔。
依稀,欧阳荷庭看见她追上他,贴近他,踮起脚尖在他耳后私语的模样。
心头漫上一股骚动,他抑着嗓音问:“你刚刚说什么?”声线压得很低,沉潜某种迫切。
“你好,欧阳荷庭先生。”平晚翠微笑。
“不对。”欧阳荷庭摇首。“不是这个!这之前……在这之前,你说了什么?”
“Sappho的诗吗……”平晚翠将篮子从身侧移至身前,双手齐抓提把,美眸低垂,盯着一串紫葡萄,说:“你刚刚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