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扮,我就是想帮忙才来的。”
“你没有办法带我走,你……待会我往门口冲时,你想个法子绊住守门的人,好不?”他颤着声说。
他非逃不可,他得要赶紧回家,他要确定家人们的安好才成!
“咱们非得要往门口走吗?我刚才是翻墙过来的,咱们可以从那里翻过去。”
她往后头的青石墙一指。
他眯眼望去,头上的血流入眸里,教他眼前一片猩红模糊,又听那人道:“糟,这边没有树……唔,要是有大石的话也成呀。”
正当对方喃喃自语,园林另一头传来阵阵脚步声,他暗叫不妙,抓着身旁的矮树丛站起身,抹了抹脸,望向那列青石墙,墙约莫有一丈高,依他现在的伤势根本翻不过去……
“小扮,虽然我人是矮了些,但只要你踩在我肩上,应该翻得过去吧?”来人扶着他往青石墙边走。
“我踩着你翻墙,你怎么走?”
“一会我家人就会寻来,你不用担心,再者,我不是这里的人,他们就算瞧见我,我就说自己是住在客栈的就好了。”
望着眼前的笑脸,殷远努力地想要记下,但血不断地滴落,一直模糊着他的眼。在脚步声逼近的催促之下,他踩上了对方的肩,翻上了墙,回头一探,试着想拉他一起却始终不及。
“小扮,”她像是想到什么,取下臂上的玉臂钏抛给了他。“小扮,这玉环给你,身上有点盘缠总是方便些。”
他接过了手,黑眸发热着,唇动了动,低哑地道了谢,将玉臂钏套进手腕,以防不慎遗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瞧见已有人影穿过拱门,赶忙低喊催促,“快走吧,小扮。”
殷远点了点头,跃下了墙,本要走,想了想将他的披风留在墙边,要是他的家人寻来,也许会猜到他人在隔壁的倌馆。
他避开客栈里的人从后门离开,不敢走大街,专往巷弄里钻,哪怕夜色里不着灯火,只能凭借月光引路,他也不怕迷了方向,因为这座巴乌城无一处他不熟识。
他原是个富户少爷,父亲在城里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所以在这战火四起的年代里,他依然养尊处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天天上街打架闹事,直到那一天,他遭人设计错打了皇子。
一夕之间,他从富户少爷成了倌馆里的男妓,手腕上烙下了一世不灭的羞辱,夜夜遭受欺凌践踏。
两天前,他听见上倌馆玩乐的爷儿们提及殷府一夜被灭门,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遭人利用的棋子,借着他毁了殷家!
为此,他找着了机会就逃,哪怕被逮着避不开一阵毒打,他也没放弃逃走的打算。老天垂怜让他遇见那个男孩,让他得以逃出生天,等他回家之后,他一定——
他蓦地顿住,黑眸直睇着焦黑圮倒的宅院。
看错了吧,记错了吧……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又往旁走了几步,宅院的墙已倒塌大半,看得出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望向里头,哪里还有他记忆中的家?林木如炭,小桥流水全成土堆,一幢幢三层楼高的楼阁,塌了。
瞬间,他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离,无力的跪倒在地。
没了,真的没了……
“是二少吗?”
熟悉的嗓音在几步外响起,他猛地抬头,那人随即领着几个人快步奔来。
“真的是二少!”男人沙哑地喊着。
“岁师傅……”他难掩激动,瞧见男人的手里抱个婴孩。
“二少,御史大人带人抄了殷府,老爷夫人都去了,就连大少爷和少夫人亦是……我只能救出小少爷。”
“……大嫂生了?”那段荒诞yin乱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他连自己当了叔叔都不知道。
“大少爷将孩子取名为念玄,二少。”
他接过婴孩,泪水烫着他的双眼。念玄……他姓殷名远字玄之,这孩子怎会取这个名字?“岁师傅,大哥不恨我吗?”如果不是他,殷府不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大少爷未曾恨过二少,大少爷只恨自己无法将你救出倌馆,老爷夫人镇日为了二少奔波,只想将你救出。”
殷远无法言语,抱着孩子垂着脸,泪水混着脸上的血,糊成一片。
大哥不恨,爹娘不恨,但他好恨……好恨自己!为什么他自以为天之骄子,行事全凭心情,压根不管后果!如果他收敛自己,如果他如爹娘期盼多读点书,而不在外头惹是生非,殷府不会家破人亡。
是他害的!全都是他害的,可为何只有他活着?
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
“二少,如今殷府只剩下你和小少爷,小少爷一出生就心脉有异,要是不赶紧找大夫诊治,就怕——”
他闻言直睇着怀中的婴孩,惊觉这么小的婴孩居然不哭不闹,就连颊面都透着寒气。
不行!这是大哥留下的血脉,他非救不可,哪怕要他付出任何代价!
“岁师傅,多谢你替我照顾念玄,殷远无以回报,他日若有成就,定报师傅之恩。”
“说这什么话,这是咱们该做的,咱们受老爷照顾多年,岂能在老爷有难时径自离开。”他顿了顿,招了招身后几个男人。“咱们都是自愿留下,如今二少既已离开倌馆……对了,二少是怎么离开那儿的?”
“有人帮了我。”他说着,想起那男孩,又望着怀里的婴孩。“岁师傅,咱们先离开巴乌城再作打算。”
“就这么着。”
那晚,家中护院收拾了一些家当,趁着一早城门开,假扮成商旅离开了巴乌城,此后,哪怕已改朝换代,他依旧未曾踏进巴乌城。
但,现在他却忍不住想,如果当晚他要岁师傅到倌馆确定她是否安好,该有多好。
如果岁师傅前往,她就不会被烙下这份耻辱。
殷远一夜未眠,坐在床畔,长指轻抚过周凌春手腕的烙印。
太过年少轻狂才会铸成大错,然而如今他依旧险些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这错教他胆战心惊。
“唔……”睡梦中的周凌春低吟了声。“不要……我不是……”
殷远愣了下,随即紧握住她的手。“凌春,醒来、醒来!”他俯近她,瞧她长睫如羽翼般轻扇了几下,缓缓张开水眸,眸底有着梦中造成的恐惧,教他心紧揪了下。
周凌春怔忡地看着他,眼睛眨呀眨的,轻轻吁了口气。
梦,那只是一场梦,只是因为昨晚类似的痛楚才教她又作起这个梦。
“渴不渴?”他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极度沙哑。
她的惊慌恐惧和清醒后的松懈,看在他的眼里,无疑是另一种折磨。
“相公,你怎会在这里?”她以为该是二哥或是三哥照顾她,瞧见他,在她意料之外。
“我不该在这里,嗯?”她眸中毫不遮掩的意外,教他心底不快。
“不是,我是想说……”顿了顿,余光瞥见窗外的天色还微暗。“还好,我没有睡上太久。”
“是不太久。”他整夜看着她不安稳的睡着,却是无计可施。
“相公,你去歇息吧,帮我叫我四哥过来。”她想四哥应该还在外头守着,既是如此,就没必要让殷远跟着不眠照料。
“你以为我会容许其它男人再瞧见你这模样?”他目光一沉,恼她完全没有男女之防,哪怕是兄长也不得如此。
“我?”她疑惑地偏着头,感觉背上一阵凉意,而肩头上披着被割开的衣料……她二话不说地拉起侧面的衣料遮掩,然动作太大,扯动了肩头上的伤,痛得她狠抽口气。
“你这是在做什么,忘了身上有伤了?”殷远恼道,轻扣住她的手,就怕她莽撞又多让自己痛了。
“我……”周凌春无比哀怨地望向他。
她不用起身也猜得到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因为九年前发生过一次,可问题是现在是九年后,她已经长大了!扮哥他们也真的是……就不能给她个什么稍稍盖一下吗?
“又渗血了。”他沉声说着,起身取来周呈曦留下备用的金创药。“我再替你上点药,你忍忍。”
“嗯。”她做好准备,可当药撒上时仍犹如千万根针直往她的背上扎,痛得她不住发颤着。“二哥的医术虽好,各式炮制研磨的药粉成效都极惊人,可惜的是很折磨人。”
“谁要你的体质特殊,你二哥说不这么做不成。”他收了药,往床畔一坐,抽了方巾轻拭她额间薄汗。
“是啊,人人皆以为成为药人百毒不侵,等同天下无敌,可事实上药不归经,我虽甚少生病,一旦受伤就有得瞧了。”她忍着痛,若无其事地漾开笑。
“这是药人的弱点。”
“这不算弱点,真正的弱点……”她顿了下,像是想到什么,笑意带着怅然,“只有周家人知道。”
他没瞧见她的怅然,只听见她将他隔绝在外。“所以我不是周家人,你不愿意告诉我?”彷佛就算她已出阁,她依旧是周家人,不会成为他的一家子。
“不是,这是不得外传的事,相公能少知较妥。”如果有一天她依旧无法逃离命运时,至少他不会有任何嫌疑……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个人别再犯。
“是吗?”他哼了声,虽是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就是不满。
“对了,我流很多血吗?”她像是想到什么的问。
“多。”就连房里都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直到现在依旧教他胆战心惊。
“太可惜了,要是流掉的那些干脆都给念玄喝,不知道该有多好。”周凌春扼腕极了。
殷远看着她半晌,哭笑不得的道:“都什么当头了,你挂记的竟是这个?”
“相公,我的血很珍贵,就那样白白浪费了,你不觉得可惜?”昨晚她要是意志力够坚定,就能要二哥先帮她留点血给念玄备用了。
殷远看着她的目光柔了,凝满了心疼。
“凌春,你……恨不恨我?”他哑声问。
问的是昨晚,亦是九年前的那一晚。
昨晚,当他来到窗边时,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在当下她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为什么?”她不解的反问。
“因为我没有救你。”他是最有机会的人,但如果他出手救她,就怕会危急念玄,所以他犹豫了,甚至大胆地赌周家人会救她,哪怕她受伤了,也不会是致命的伤。
最终,一切如他所料,他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有误,但亲眼瞧见她的伤,就像有什么在翻搅着他的心,之后再得知她是自己的恩人时……他又一如当年恨着自己。
第7章(2)
周凌春好笑地看他一眼。“我不用你救,我哥哥们都在,他们会救我的。”
“你……”
“相公不用将此搁在心上,就如当下,你想救的必定是念玄,而我的哥哥们只要察觉我有难,一定会救我的。”噙着笑,她又补了一句。“每个人都一定会想先救家人,这很正常的。”
长睫掩过他眸底的恼意,明知她说的没错,但听在耳里就是刺耳得紧,彷佛她一句话划开了界线,划开了两家人。
但恼归恼,他却没有任何立场驳斥,因为他是犯了错的人。
“念玄不是我的儿子。”他叹了口气道。
“咦?”
“念玄是我大哥的儿子。”
“……喔。”虽说她昏昏欲睡,脑袋不是很清楚,但对于不该问的,她是不会追问下去。
尽避她如预料中未追问,他还是执意道出。“曾经我是巴乌城的富户少爷,养尊处优的日子养出了我的目中无人,恣意妄为,终于有天落进了他人的圈套,误伤前朝皇子,被判终生为娼。”
周凌春顿了下,没料到他竟会对自己开诚布公。
“后来我因为一个男孩逃出倌馆,回到家时才知道家人被以谋逆之罪抄家,富丽堂皇的家被烧成灰烬,我的爹娘兄嫂无一幸免,所幸府中护院偷偷救出了还在襁褓中的念玄。”
“所以你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不,就算我有孩子,也不会比念玄来得重要,因为我是家中的罪人,如果不是因为我,念玄不会一出世就丧亲。”
“你……”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恼自己历练太少,不懂如何劝慰人。
“念玄一出生身子骨就比常人弱,心脉虽无缺损却也相差不远,可当时我只是个逃出倌馆的少年,光是自个儿要活下去就已是困难重重,遑论还带个病弱的婴孩?”他说着,俊美的面容泛着教人读不出思绪的笑。“横竖是战乱连年,到处都有山贼横行,我便带着府中剩余的护院占山为寨,最终成了军火商……在那种人吃人的年头里,黑吃黑是惯例,他人黑,就要比他更黑,别人狠,就要比他更狠,想活下去就别心存慈悲。”
周凌春没有应和,毕竟那段时间她也经历过,甚至她的亲人也是在那战乱的几年一一逝去。
“前朝凌霄十七年,我和徐家牵上线做起了买卖,徐家是出钱大户,咱们就得要出力押货送货,买卖的自然都是军火,为的是要助高家夺回天下,凌霄十八年的冬天,高家重回丰兴城,再现大定王朝,战乱零星尚有,但和前些年相比实在是好得太多。”
“嗯,那倒是,虽说现在依旧是百废待举,但至少好过烽火不休。”离太平盛世还有一段距离,但至少百姓得以安身立命。
“既然天下已太平,没人会继续干那些铤而走险的险差,为了念玄,我想要认真的经商,不再从事军火买卖,从药材和南北货粮开始入手,但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地,只要我做哪门生意,徐家便会跟上。”
“战乱之后,最缺的就是药材和粮货,会选定这两样并无不合理。”
“是啊,后来我搭上了宫中的线做香料和布坊生意,布坊却无故失火,我和官员交好,从中合议取得两座玉矿,却无故被炸矿,养马马圈被下毒……就连杀进我府里的都不是寻常人,而是大燕皇族的余党。”
周凌春听到最后微皱起眉。“你是说这些事都跟徐家有关?可是——”
“商无官不安,官无商不富,徐家虽不及周家有两百年历史,但在巴乌城徐家是大燕第一富户,和大燕官员过从甚密,最终徐家倒戈支持高家,让我暗送军火,又把这罪都往我身上推,燕家倒了,这帐自然是算在我头上,徐家明里与我是友,暗地里却给燕家余党消息,背地里抢我的铺烧我的店,存心不给我活路走。”
“你能确定真是如此?”
“我当然可以,当年陷害我殷家的就是徐家,只为了要霸占我家中产业,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报复,我可以为虎作怅,等着时机成熟再一一回报,我抢他的铺烧他的店炸他的矿夺他的地,甚至是杀徐家人,暗地埋尸,一点罪恶感都不会有,因为我要将徐家加诸在我身上的痛,百倍千倍的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