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了?”他噙笑反问,笑意缓缓从唇角褪去,勾魂的黑眸浮现戾气。“凌春,如果我不反击就只能等死,我死了无所谓,但念玄呢?”
“可是——”
“之前我拿己身当箭靶,好让皇上可以将燕家的余党彻底追捕问斩,但我府里依旧有杀手入侵,除了徐家我想不到还有谁……就算不是徐家,也肯定是徐家人煽动的,因为那是徐家人最拿手的把戏。”
周凌春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所以你认为你必须将徐家彻底铲除,你才能安心?”
“是。”他毫不犹豫地道。
周凌春被他眸底毫无转圜余地的坚定给逼得闭上了嘴,哪怕话都爬上喉咙了,她还是选择沉默,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听她的。
她说得再多,他也只会认定是妇人之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她疲惫地闭上眼,然手腕上传来的触感,教她猛地张眼,就见他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烙印。
她本不以为意,在想起他说被判进倌馆,那么他身上必然有这烙印……他发现了当初救他的人是她,还是纯粹对这烙印起疑?
“凌春,外头的人都说我是恶人,我压根不介意,因为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让我的心都黑了,我都无所谓。”他突道。
周凌春不解地皱起眉,直觉得今天的他真的不对劲,话多就算了,就连那些不堪的往事都说了,他……是把她视为一家人了吗?
“但就算我的心是黑的,只要在我危难时帮过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周凌春对上他灼热的黑眸,只觉得他的视线太炽烫,像是要将她看穿,他……
光凭这个烙印就认出她,还是在她昏迷时,兄长们对他说了什么?
“如果我能遇见帮我的人,我会尽其一切的回报。”
周凌春眨了眨眼,轻叹了声。
原来……他知道她是谁了,原来他只是想报恩,瞧她想到哪去了,还以为他纳自己为一分子了。
“相公,有些人助人不过举手之劳,不图回报的。”她吸了口气,漾开一个完美的笑花。
殷远浓眉微拢。“受人点滴,涌泉以报,这点道理我还懂。”举手之劳?不,
那不是举手之劳,为了救他,她付出了可怕的代价,而她竟不要回报……是因为是他吗,所以不要他回报?
周凌春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想闭眼再歇会,又听见他道:“凌春,如果周家老三是你的童养夫,你为何没进他的门?”
她吓了一跳,瞪大了眼。“谁跟你说的?”
“你家二哥。”
噢,二哥真是长舌,连这事都说!“我三哥……”可恶,她为何得解释这事?
她伤口好痛,只想再歇一会,为何一直找她聊天?
“他既是你的童养夫,又怎会是你三哥?”
她现在不只是伤口痛,就连头都痛了。“唉,相公,你也知道周家经营的是当铺,当铺里收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时就连孩子妻子都能当的,我家三哥就是这样来的。”
“你为何舍他就我?”
真的非问不可?周凌春牙一咬地道:“原本我及笄时就要和三哥成亲,但那年我的亲人一一离世,没了成亲的心思,后来……因为我三哥不能生育,所以这婚事就作罢了。”
“他不能生育?”他愣道。
“相公,这是我三哥的隐疾,可别外传。”
“你为何知道他不能生育?你和他圆房了?”他蓦地俯近她,黑眸迸现戾气,像是无法容忍。“你对他下chun药?”
周凌春瞠圆水眸,满脸通红。“怎么可能?相公,你想到哪去了……三哥他那是二哥诊出的。”下chun药?他以为她会对每个男人都下chun药?她只是为了任务,为了和那小鲍子的约定而已,不要把她想得那么下流!
殷远微眯起眼,像是思忖她话的可信度,半晌才道:“既然他与你毫无血缘,你该让他辞了二掌柜。”
周凌春摸不着头绪,不知他这建议是从哪蹦出的。“相公,周家的男人向来不碰当铺经营,他们各有所长,可以各自发展,但我三哥从小就是为了与我成亲,家人才刻意培养他的鉴赏能力,他永远是我的二掌柜,我的左右手,我不会让他辞。”
“你喜欢他?”
周凌春傻眼极了,很想扯他的脸,确定他是不是其它人易容的,要不她家相公怎会如此多话,话题跳得这么远,教她压根不知道如何回答。
“默认了,嗯?”
“我不说话不代表默认,对我来说,三哥就是三哥,我从小就视他为兄长。”
“如果你视他为兄长,为何当初还答应与他成亲?”
要不是肩伤太痛,她真想拔头发以示她此刻的无助。这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吗?
她家相公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到什么脏东西了?
“相公,那是长辈决定的,放眼天底下,男婚女嫁不都是长辈决定?”可不可以不要再问了,她真的好累。
“既是如此,当初你为何答应出阁?”
周凌春真的很想翻白眼。“因为你派人上门求亲,因为我年纪不小了。”因为她如果再不出阁,三哥在周家会更无立足之地。
周家血脉非得靠她延续不可,一个无法派上用场的童养夫留在周家,身分只会越发尴尬,所以二掌柜的位置永远是三哥的,一旦她出阁,稍有不及之处,三哥才有理由留下帮她。
但这些事,她没必要跟他说得这般详细吧。
“你生气了?”他直睇着她那双盈盈发亮的眸。
“没有,我只是累了,相公,咱们晚一点再聊,好不?”拜托,不要再聊了,她只想再睡一会。
“你睡吧,待会早膳要是好了,我再唤醒你。”
“多谢相公。”太好了,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老天爷,把她那个寡言的相公还给她吧,他突然这么长舌,她会怀疑是二哥易容假扮他。
“凌春。”
“……”其实他真的是二哥吧。
“凌春。”殷远再唤。
“相公,你到底要做什么?”要不大伙摊开一起讲明白,不要一直骚扰她。
“谢谢你救了念玄。”
原来最终是要说这事……早说嘛!“举手之劳罢了。”
“对我来说,不是举手之劳,是我穷尽一生都要回报的恩。”
周凌春张口欲语,但想了想还是闭上嘴,干脆闭眼装睡算了。
恩情,他想报恩,代表他的本性绝对不坏,可问题是他说报恩,她心底就是不舒服。如果都已经是一家子了,还说什么报恩?家人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吗?他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父母护子,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他说报恩,就像是在两人之间硬划下界线。
想着,不知怎地觉得眼有点涩,胸口闷得紧。
大概是因为肩伤实在是太痛,而他又恶意扰得她不能眠,就算他现在抚着她的发,那手劲恁地轻柔,她也只联想他不过是为了报恩,让她的心……更痛了。
无声叹了口气,突觉阴影逼近,下一刻她的额头像是被亲了下,教她的心瞬间被吊得高高的,直到那吻落在鼻头,落在唇上,她屏住气息不敢动弹。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也不是没亲过,但为何这一次却教她这般脸红心跳?
而且他不是有洁癖吗?她没漱口没洗脸耶……先让开好不好,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第8章(1)
相公到底怎么了?
到底过了几天了?周凌春趴在床上,一颗脑袋都快要懵了,唯一清楚的是每个晚上她的相公肯定会进房陪她,有时他身上会带着酒气,有时是熏香,而她不想过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是他却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做了什么,然后……抱着她共睡一张床。
共睡一张床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有过,可问题是——她没有洗澡。
别说洗澡,她就连人生急事都得要麻烦身边的人,为此,二哥特地把锦春绣春姊妹给带来府里,让她俩轮流照料她。
幸好锦春绣春肯帮忙,要是连人生急事都要殷远帮她……她会很想死!
但就算有锦春绣春在,她还是不能洗澡。碍于伤口收得慢,二哥怕她动作太大会让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于是禁止她自己上下床,遑论是洗澡,顶多只能让锦春或绣春替她擦擦手脚。
天晓得她多想洗头发,天晓得她的头皮已经出现自然发油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殷远竟然还每天抱着她入睡……她是趴在他身上睡耶!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头发上!她真的搞不懂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趁她入睡之后偷亲她!
老天啊,她好想知道殷远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偷亲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凌春!”
尖锐的吼声将周凌春神游的魂给唤回,她两眼呆滞的抬眼,就见周绣春横眉竖眼地瞪着自己。
“怎么了?”唉呀,绣春是什么时候来的?
“结果我说了老半天,你都没在听就是了!”
“我……”周凌春可怜兮兮地把脸埋在床被间。
她在烦恼啊,她在想要怎样让殷远在这段期间不要进她的房间,她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折磨了!
她要洗澡啦!
“绣春,你怎么老是这么说话,要是让二哥听见,绝对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周锦春捧着一壶热茶进房,劈头就念她。
“二哥又不在。”周绣春抽了抽面皮。
“二哥是不在这儿,你要庆幸听见的是我。”周锦春倒了杯温茶走到床边。
“凌春姊,喝口茶吧,先润润喉,待会要用膳了,三哥正在厨房里忙着呢。”
周凌春慢吞吞地抬眼,闻着茶香。“谢谢你,锦春。”
“不用客气,倒是你,伤收得很慢,得要多忍耐。”周锦春顺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喂着。
“我知道。”她哀叹着,再次趴在床被间。
周锦春好笑地道:“都成亲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要是姊夫瞧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能怎么想?肯定是转头就走。”周绣春随手收了茶杯,捧着小绣架坐在床边绣花。
“你又知道了?”
“嘿嘿,你这两天没进当铺,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又有什么大事?”
“听说城里杜家马商被姊夫给吃下了。”周绣春余光瞥见趴在床上装死的周凌春猛地抬眼,不禁抽着眼皮。“我刚才就是在说这件事,说得我口都渴了,你却不知道神游上哪了。”
“怎么会?杜家马商的后台是徐家耶。”
“所以呀,城里到处流传着是姊夫暗中使计,伙同官府栽赃了杜家一个谋逆之罪,堂而皇之地把他们给吃了,徐家当然不敢有所动作,就怕被扣上同样的罪名。”周绣春边说边绣花,俨然当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还有,城里那间官夫人们最爱去的水秀铺,说什么徐家私藏了矿,所以那铺子也被姊夫给占了,现在想想,姊夫真是狠角色,就不知道凌春姊怎有勇气嫁给他。”
周凌春眨了眨眼,再一次埋进床被间当死尸。
那个男人骗她……不,也不该说骗,顶多只能说他没有告知所有细节。照绣春这说法,他确实是很积极的朝除掉徐家的方向前进,是存心要毁了徐家。
“可我瞧他待凌春姊极好,肯定是极喜爱凌春姊。”周锦春很自然地替殷远说话,因为进府照顾凌春姊,她三两天定会见到他一回,虽说初次见到时直觉他眸色深沉,非善类,但他看向凌春姊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宠溺,这点眼色她是看得出来的。
“他当然要待凌春姊好,你没听二哥说,凌春姊是为了救他儿子才受伤的。”
周绣春咕了声,当周锦春是个没脑袋的。
“就算如此,多少是有情分的。”
周绣春像是辩上瘾了,放下绣架,一双与周凌春相似的水眸噙着毫不遮掩的恶意。“锦春,你是傻了不成?像姊夫那种杀人越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哪可能真把人搁在心底?况且你可别忘了,姊夫可是死了六个妻子,偏巧的是,他迎娶的妻子都是独女,待妻子一死,他便顺理成章地接手妻子娘家的生意……巧合吗?五年内一连六个,就只有凌春姊傻了才会嫁给这种男人。”
“绣春!”周锦春低斥着。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周呈阳的声嗓。“锦春,开门。”
周锦春赶忙起身开门,就见周家三个兄弟像是办宴席似的,木盘盛了几盘菜,一人一盘外加两壶茶,一道进了房。
“方才你们在里头说些什么,我是要你们照料凌春,不是要你们吵她的。”周呈曦一进门,脸色不善地骂道。
“二哥,对不起。”周锦春垂着脸接过木盘。
“一样都是周家的女儿,差得可大了。”周绣春把话含在嘴里,周呈曦没听清楚,倒是让离她最近的周凌春听得一清二楚,教她更想趴在床上假装入睡,只可惜……好香啊。
“凌春,今儿个你三哥准备的全都是你爱吃的,二哥喂你好不?”
“我好像闻到竹刀鱼的味道!”她一抬眼,就见周呈曦手上的瓷盘盛装了一尾已经剔刺的竹刀鱼,教她双眼发亮,口水直流。“怎么我觉得我好像吃了好久的竹刀鱼?”
日子过得很快,快到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但大伙都穿了冬衣了,她房里也备了火盆,就知道已经是秋末要入冬,这时节还有竹刀鱼吗?
“只要是你爱吃的,咱们都会想办法替你备来。”
“二哥,那是姊夫派人沿着翻江去找的。”周锦春小小声地道。
周呈曦笑眯眼看向周锦春,那眼神像是在告诉她——不说话会死吗?当他看回周凌春时,那眸底眉梢满是宠爱笑意。
“你代他受罪,他替你找些吃食也是应该的,再说海味对养伤极好,重要的是竹刀鱼是你二哥亲手盐烤的,这沙鱼汤是三哥我亲自熬的,都是你最爱吃的,再过一个月就有你最爱的白刀鱼,届时肯定教你吃得眉开眼笑。”
“谢谢二哥,还有三哥。”她笑眯眼地道,张口喝了口沙鱼汤,鲜润的风味漫上齿颊,教她不禁感动得直摇头,像是突地想起什么,她道:“对了,这沙鱼汤念玄应该也很适合喝吧。”
她记得几天前念玄跟着殷远一道陪她用膳,听念玄说他已经可以在长寿居到处走动了,可惜现在的她没法子陪他一道散步。
“放心,我替他备上一份,已经让殷府的下人送过去了。”
“太可惜了,我要是能到处走动的话,就能陪他一道用膳了。”她叹了口气,再喝了口汤,忍不住问:“二哥,我还不能动吗?我已经趴了好久了。”
周呈曦笑咪咪地问:“你上一次莽撞时,趴了多久?”
一见周呈曦那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周凌春眨了眨眼后,露出讨好的笑脸。“那时二舅好厉害,花了……半年的时间才让我下床。”呜呜,这一次不用那么久吧,这次的伤没那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