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槿低声道:「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我姓卫。」
凌掌柜也发现不对劲,赶紧放下算盘,凑过来试着隔开两人,但成绪东使劲将他推开。
凌掌柜微怒,然而没忘记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他不能替爷惹事,强压怒气,他道:「这位爷,我们家丫头冒犯您了吗?我代她给您致歉。」
成绪东紧盯着楚槿,他确定她就是槿妹妹,她长大了、变得更美丽了,通身的气度比起他撒泼的妻子那是云泥之别。
「槿妹妹,你卖身给他们了吗?别怕,交给我,我帮你赎身,我会给你个好生活,你再也不必抛头露面。」
楚槿着急了,她跟这人有仇吗,刻意隐瞒的身分,他非要当众揭开,是想害死她不成?
这时候,门口进来一群女人,以恭王世子妃赵月娘为首,后面跟着丫头、嬷嬷和姨娘秦丽贞。
在岁月的搓磨下,短短几年,秦丽贞变得又老又瘦,明明还不到二十岁,额头已经岀现几道横纹,手背青筋毕露,可见得日子过得艰难,她唯唯诺诺地跟在赵月娘身后,姿态不像姨娘,倒像个丫头。
「这是在做什么?世子爷怎么当街拉着姑娘不放?就算瞧上眼也不能这般不管不顾,脸皮子不要了吗?」赵月娘刻薄道。
她很嚣张,但她有本钱嚣张,不说成绪东在她娘家的帮助下得到京官职位,去年成绪东能够顺利请封世子,这笔功劳也得算在赵月娘头上,更何况那个乱七八糟的后宅还得她帮忙撑着呢,没有她的狠戾霸道,谁能治得了秦丽贞?
一看见她,成绪东就像老鼠见着猫,乖乖松开楚槿的手。
若是个宽厚的,见此也就歇了事,可赵月娘哪是那种人,只见她缓步走到楚槿面前,上下打量几眼,确实姿色不差,方才听成绪东喊她槿妹妹,莫非她长得很像楚家那个短命鬼?「世子爷喜欢也成啊,掌柜的,这姑娘我买下了。」她拉起楚槿的手腕,轻拍两下,说道:「跟我回恭王府吧,咱们家世子可是再温柔不过的多情男子,往后你就跟着世子爷吃香喝鋉、过好日子呗。
「我不是个会亏待人的主子,只不过我大度,你也得谨守本分,再怎么说,妾就是个下人、是男人的玩物,你可别存了什么多余的心思,否则把自己的日子给过艰难了,可别怨我器量狭小。」
她这番话句句带刺,成绪东却半句话都不敢开口,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赵月娘身后陪笑着。
楚槿将手抽回,硬声道。「夫人开什么玩笑,民女有爹有娘,不是卖身奴才,来这里不过是想学手技艺,能够挣银子奉养爹娘罢了,更何况我已经说了亲事,怎能跟夫人走?」
「听听,人家是有骨气的,可不是那等成天想方设法,想往世子爷床上占位置的贱货。」赵月娘说着,她瞄了秦丽贞一眼,秦丽贞缩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给缩进老鼠洞。
冷笑一声,赵月娘改看向成绪东,柔声道:「大锦王朝是讲律法的,这等强买强卖的事咱们可不能做,万一传扬出去,对世子爷的名声可不好,是不?」
成绪东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连忙软声相哄,「好了好了,夫人别生气,不过是认错人而已:认真看看也不是那么像,咱们快点把花给买好,康华公主还在等咱们呢,再过几天康华公主就要大婚,多少人急着往她身边凑,夫人要是去得晚了,怕是会遭埋怨。」
康华公主可是要嫁给皇帝跟前的一等大红人卫珩的,要是能巴结上,日后官位还怕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赵月娘不满地瞪他一眼,说:「既然知道不能去晚,还磨蹭半天?」她随手往柜上鲜花一指,道:「就这盆了。」
凌掌柜连忙抢上前,说道:「夫人真有眼光,这是咱们东家插的。」收下银钱,他躬着身亲自把盆花送到马车上。
一行人离开后,楚槿望着成绪东的背影,想起卫珩说过秦丽贞、成绪东在这桩婚事上是各取所需。
婚姻,只是各取所需的东西吗?
那么康华公主是他的所需,因此成为他的选择?
楚槿的心越发沉重……
明天就是卫珩和康华公主的大婚之日
早上起床,楚槿就恍神得厉害,明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应该尽快从泥淖里脱身,可是理智分析很快,真实呈现很难。
她不知道遗忘一段感情需要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光是从不甘心到甘心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来抚平。
因为不知道,总觉得前途渺茫,不知爱情会在哪里停顿,还是会一直一直在心底持续发酵,直到胸口装不下了,爆炸四散。
楚槿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走到外头看月亮,那是卫珩寻来的皮子。
她那时还说:「这是名媛贵妇赏花穿的,我不是去赏花,是下田种花,一进一出便是满身大汗,哪里用得着这个?」
他笑了,说:「收着,早晚会用到。」
她相信那是暗示,暗示他早晚会让她成为贵妇,可谁晓得计划远远快不过变化,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人们手里。
成亲后,他也会像成绪东那样变成一个唯唯诺诺、连粗气都不敢喘的男人吗?康华公主只有比赵月娘更跋扈嚣张的分。
她摇头,这种想法很糟,有见不得别人好、心量小的嫌疑,不应该的。
寻根木桩子坐下,楚槿仰头望天。
才几天,雪就不下了,春天正式来临,树梢窜出不少绿芽儿,再过几天百花村里将会换上一副新颜色。
煎几天,妣听见楚棠悄悄问顾先生,什么时候才能跟在卫太哥身边,那是他和卫珩之间的约定,因为约定,楚棠放弃会试,耐心等待三年。
顾先生说:「你卫大哥最近很忙,他是言而有信的人,等他忙完就会来带你。」
这些对话刻意避开她,就算楚棠还是个对感情懵懂的孩子,也多少猜出她那场病和卫珩有关系。
是啊,卫珩确实很忙,忙着成亲、忙着大业,忙着取信于上官谦,以便在最恰当的时机点把上官沐推上龙椅。不管五年或十年,他都会坚持到底,这种人才是做大事业的男人,能够拥有卫珩这个盟友,是上官沐前辈子好香烧太多。
「睡不着吗?」
楚槿转头,看见穆颜站在房门口。
穆颜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
「外婆。」楚槿起身,走到廊下。
穆颜拉着楚槿在阶梯上坐下,环过她的肩膀,温声问:「在想明天?」
「嗯。」
「很难放下?」这孩子的性情和她娘很像,喜欢硬撑,明明想着念着痛着,却满口无所谓。
摇摇头,楚槿没有回答。心中却道:放不下也得放,不是吗?
「那年,你娘从外头救回一个受伤的男子,我教她男女授受不亲,可她啊,每天往人家房里去送汤送药,又不是丫头,何必伺候得那样周到。」
她知道,那个受伤的男子就是爹,这个故事她听过很多回。「娘一见到爹,便喜欢上了?」
「是啊,你爹气度好、相貌堂堂,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而你娘受我拖累,怕是寻不到好前途。门不当、户不对,那时候外婆满心烦呐,忧得吃穿不香,只是见你娘那样快活,总是心疼。」
「所以放任娘自在?」
「哪能呢?这世道对女子严苛,为着她好,还是得向她说说世情。」
「然后?」楚槿起了兴致。
「你娘回答,『倘若这辈子我只能快活这一回,娘为什么要阻止?』这话问得我心酸难当,你娘从小跟我在家庙里长大,穿粗布衣、吃青菜豆腐,长到五岁连金簪是什么都没见过,更没有同伴朋友,只能与我说话,她确实不知道什么收做快活,她知道自己的身分,也不敢奢求长久,只愿痛快一回,我怎能阻止?
「幸而你父亲像你娘说的那样好,他信守诺言,八人大轿把你娘抬进相府。在情感上头,你娘比我更勇敢,我常想,当初如果我勇敢一点,拼着一条命逼于家将我休弃,或许我不必和你外公长年分离,或许你娘的童年就有爹有娘,可以像别的女孩一般被宠爱长大,或许你们会有几个舅舅,在你们最辛苦的时候护着你们……」她叹口气,说不下去。
楚槿搂着穆颜,道:「没关系,现在都好了,外公回来,我们全家团聚在一块儿,小棠、小枫有长进,未来会好的。」
「我同意,未来会好的,但是槿姊儿,外婆必须告诉你,伤口不要怕被看见,谁的人生不是坑坑疤疤,不要捂着掩着、任由它溃烂,摊开来、治好它,这不会是你人生唯一一次受伤,你必须学会不害怕。」
楚槿垂眉,她何尝不知道?
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她任由清风拂面。
吹吧、吹吧,吹干她的伤口,吹净她的心胸,她不想抱着哀伤过日子,她也想要开朗快乐……
第十六章 事情皆尘埃落定(2)
一阵强风吹来,突地,她全身紧绷。
她快步跑到院子中央,仰头、闭眼,好半晌她再张开眼,对穆颜说:「外婆,你先睡,我有事。」
丢下话,她顾不着穆颜的反应,快步跑到卫忠和章玉芬房前,用力敲房门。
卫忠打开门,瞧见她一脸惊惶,问:「小槿,怎么了?」
「爹,带我去寨子,我有很重要的事!」
卫忠喟叹,他压住她的肩膀说:「爷不在那里。」
「我知道,那虎贲卫在不在?五千名精兵呢?是不是也都不在?」
小槿为什么这么问?
卫忠知道那五千精兵的存在目的,但是不对,不是现在,事情进展不会这么快,爷的布置尚未完成……等等,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让他参加会议的?
「爹,我们去看看吧。」楚槿哀求。
如果风没说错,那么卫珩根本没打算迎娶公主,他是想在婚礼当天推翻上官谦,拥护上官沐上位。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宁可她伤心,也不愿意说出真相?她不是毫无能力的女子,她可以帮助他的啊。
理由只有一个——此行成功机率太低,送死的可能性过高。
他想把她彻底排除在危险之外!
难怪他要她退出虎贲卫,难怪他不准她去寨子里,难怪爹这几个月都不再出任务……
「小槿,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有很糟的预感。」
卫忠想了想,道:「好,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出门。」
关起门,他手指微抖,一面换衣服,面对自己说:不会的,没有这么快,爷从不贸然行事……
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寨子,里头空荡荡的,五千精兵果然不在。
楚槿失魂落魄,她猜对了,卫珩此行凶多吉少。
卫忠在跳脚,问留守的人,确定自己早早就被排除在外,难怪爷要对自己托孤,他气炸了!
楚槿很慌乱,但她知道,不可以傻傻待在这里等噩耗传来,她承受不起的,她必做点事……
她跑到院子里,展开双手、仰头望天,再也管不得什么秘密不秘密,她扬声大问:「请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
她闭着眼睛、伸展双臂,挺直背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维持将近两刻钟。
接着,她放下手,转身对卫忠说:「集合寨子里所有的人,我需要帮忙。」
天亮了,迎亲卧伍在敬国公府面前排成长长一列。
举牌的、乐手、喜娘、抬嫁妆的……浩浩荡荡共两百多人,全是虎贲卫及卫珩手下精兵所扮,宫里也安插将近百人,剩下的人则已经在密道附近集合,宫里宫外全都布置妥当,就等着大旗一举,进行突袭。
宰相盛为桐会联合虎贲卫的官员适时施放药物,控制百官,而楚相在世时联络的朝臣将会在卫珩控制大局之时拿岀先帝遗诏,拥护上官沐上位。
这样的布置对卫珩来说不算最好,若依他的计划,至少还要一、两年时间,他需要更多的兵,更庞大的支持者,他想等到上官谦众叛亲离,想等他的身子再掏空得更厉害些。
但是康华公主和张家让他不能再等,这两个月的情势变化也让他不能等,上官谦对他的各方测试让他嗅出危机。
吉时未到,敬国公府大厅里,卫珩、上官沐和几名虎贲卫高层围着桌子,细细讨论着该如何行事。
这时候厅门打开,卫爱快步进屋。「爷,宫卫全数出动,京畿大营也派出一万名士兵,将宫外团团包围。」
卫信跟在他身后进来,道:「禀爷,杨公公找到了。」
「他死了?」卫珩凝声问。
「是,眼珠子被挖出来,十指全断,身上找不到一块好地我。」
「曲婉儿呢?」
「被软楚了,咱们的人无法联络上她。」
他没猜错,上官谦确实对他起了疑心,这场婚礼不是试探,而是想要他的命!
卫珩打开门,缓步走出屋子,任由风吹拂,二月春风似剪刀,刮得他脸颊隐隐生疼,他眺望远方、凝神与风对话,片刻后再度走回厅里。
「大皇子被软禁了。」他说。
「卫大哥怎么知道?」上官沐问。
他没回答上官沐的问题,却道:「上官谦怀疑我和大皇子联手,想要逼宫。」
「我们行事一直很小心,怎么……不对,和大皇子联手?他怎么会这样想?」
「皇后大概吹了不少枕头风,加上这段时日我频繁进出朝臣家中,便疑心上了。」
那些朝臣是楚相在先帝驾崩时便开始联络的,楚相留下名册及遗诏,让他循着名册一个个联系,因时程拉近,他必须加快动作,许是行事太匆促露了馅。
上官谦是个眼睛容不下半颗沙子的,心有怀疑,自然是要将他逮捕入狱……现在他必须赌,赌上官谦晓不晓得今天的计划,倘若上官谦知道,那么连最后的五成把握他都得双手奉上。
他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陪自己死。
思索片刻,卫珩道:「阿沐,上官谦已有布置,想必对我他势在必得。假设他不知道今日的计划,我是他唯一的目标,那么还有机会选择,我们可以暂停计划,你领着虎贲卫和五千精兵全身而退。」
届时,他只要略施小计,定能让上官谦认定他是为大皇子做事,上官沐就能保命。
上官沐缓声回答,「卫大哥,我知道计划暂停代表什么,代表我可保住性命,虎贲卫将会交到我的手上,我有钱、有人,可以另寻机会,重新来过,可代价却是将失去卫大哥你。我绝对不要!没有卫大哥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为什么要保全自己而失去你。」
「你忘记先帝遗诏了?」卫珩拧眉,成大事者怎能拘泥于小节?
「卫大哥真的为没有你的筹划,我有足够能力在未来两、三年内将上上官谦赶下台?何况我相信此事结束之后,必定会迎来一场秋后算帐,那些与卫大哥联络过的百官绝对会受到波及,到时又是一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