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后,成衣坊大门打开,持有邀帖的人陆续上门。不一会,宾客几乎全数人席,甚至还有人挤在门外,不住地朝里张望。
「禹亲王驾到。」
一听到这声,坊内所有人全朝门口望去,常青云夫妇更是赶紧上前迎接贵客。
当户部尚书季辛寅陪着禹亲王出现时,众人一致认为常家要发达了,更推论禹亲王的现身,是因为墨澈的关系。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他买下才是。
众人懊恼不迭,没人注意禹亲王身边,有个身形颇为高大的男人。
他的眉宇之间和尉迟御有些相似,但仔细分辨的话,尉迟御较如煦阳,而那男人则如皎洁月光,尽管刻意低调,也难掩浑身外露的光芒。
等尉迟御一票人入座之后,丝竹声起,走秀开始。
伸展台设在凹字形长廊上,展示的模特儿就从左侧开始,顺着长廊走到右方,而店铺三方大门全开,让人得以欣赏里头的衣袍布置,也让铁凝香掌控全局。
长廊外,设置长桌和座椅,让宾客平视欣赏。而长桌上早已备好茶点,还有一本本目录。
打头阵的模特儿,是织造厂里最年轻貌美的织女,原以为她胆子大,应该走得最稳,可当她从帘子后走出,发现在场的宾客多到吓人,而且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她,瞬间胆子不见了,走起路来畏畏缩缩。
什么定点、节奏全都忘光光,走到一半,还差点软脚,让站在帘后偷瞧的铁凝香抚额申吟。
接下来的更惨,有人同手同脚,还有人走到一半就吓哭,打死也不愿再走第二趟。
铁凝香不禁自问,为什么她的处女秀会这么荒腔走板?
直到外头响起笑声,她眯眼望去,发现没有人觉得无趣才放下心。有人看、有人笑,这就等于有卖点,可以交代就好。
后来,轮到喜芽上场,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喜芽扭腰摆臀走得风情万种,一双勾魂眼每到定点,就毫不吝啬地放电,让底下的人对她品头论足时,也清楚瞧见她的装扮。
但当墨澈穿第一套服出场时,全场鸦雀无声。铁凝香则紧张得快要胃出血,就怕又有人对他说什么不好听的。
所幸,他一趟走完,半点声响都没有。
「快,把系绳拉掉。」见他绕一圈走回后,铁凝香赶紧催促,拉着他进到圆形帘子后,因为他还有两套衣服要换。「双菱,帮我注意一下前头的状况,还有……寿儿,给我呼吸!」
「大夫人……」小丫头哭丧着脸。「我可不可以别上场了?」
铁凝香将墨澈要换的衣袍全都拽在怀里,一边安慰着贴身丫鬟,「可是,寿儿,你今天扮得像仙女一样,要是不上场的话,太可惜了。」说完,还不断朝双菱使眼色,要她接棒安慰。
「真的吗?」寿儿抓着质地轻软的宽松裤子,又看着身上听说里着鹅毛的粉藕色短袄,很怀疑自己有没有大夫人说的那么美。
「有,美得要命,去去去,往前走,别回头!」双菱催促着,一把将她往前推去。
寿儿一站出去,浑身不能动,呆在现场。
「大夫人,寿儿僵住了。」双菱喊道。
正忙着替墨澈换上天青色双染锦袍的铁凝香,扬声道:「喜芽,上!」
「来了!」她从店铺后方的房里走出,身上已经换上桃红色交领绣花袄,石榴罗裙随着她的步姿摇曳成浪。经过圆帘时,偷掀一角,低笑着,「哇,养眼呐。」
「快去!」铁凝香将他衣襟拉紧,绝不泄露半点春光给任何人瞧见。
「是。」喜芽笑嘻嘻地走到台前,拉着寿儿一道走,那画面俨然像个夫人带丫鬟。
而圆帘内——
「别慌,时间还很充足。」墨澈瞅着她急得有点发颤的手。
「你自个儿也要动手。」她沉声道。
「我来,你就歇着吧。」他握住她的手说。
铁凝香瞬间像是触电般地将手抽回,垂下小脸不看他。
今天状况多得要命,她才会亲自为他着装,否则她并不想和他独处于这种近乎密闭的空间。
圆帘里的空间不大,顶多只能容纳四个人,加上他太高大,加上他太高大,她根本无处可避。
「我先到外头。」
「对不起。」他突道。
她拉开帘子的动作一顿。
「对不起,是我吓到你,下回吻你时,我会告诉你。」
铁凝香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什么,回头狠狠地瞪他。还有下回?还要先告诉她?!
「你终于正视我了。」墨澈勾唇,笑得微邪。
看着他,她突然发现,也许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而他之前的冷情,八成是因为他原本不想与她有过深的牵扯。
这样的他感觉比较有人味,可是……她不能靠近,因为杀伤力太强了。
走到圆帘外,她抚着胸口,皱着眉无声地哀叫着。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沦陷的……怎么办?
就在这当头,她听到前头传来一些嘈杂声。因为距离有点远,她听不清楚,便问向在帘前排人上场的双菱。
「发生什么事了?」
「呃……好像有人在起哄。」
铁凝香皱起眉。刚刚走场的是喜芽……难道有人拿她的身份作文章?可这已是喜芽第二次上场,如果要闹,早在初登场时就该闹了。
她无法理解,也不方便走到前头去问屈瑞英,等喜芽绕了一圈回来,她急忙追问道:「怎么了?」
「大夫人,他们……」寿儿正要回答,喜芽不动声色地扯了她一下,阻止她开口。
「没事。」喜芽笑嘻嘻的,看不出异状。
「是吗?」铁凝香不大相信,然而喜芽一迳的笑,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让后头的人继续上场,一边注意墨澈上场之后,是否有何异状,庆幸的是,依旧鸦雀无声。
她猜想,也许是禹亲王在场,没有人敢造次。不管禹亲王究竟是好是坏,这当头有他在,真是好极了。
可是,当喜芽再次上场时,这一回,她清楚听到不堪耳的谩骂——
「一个被赶出花楼的下九流,竟敢出现在亲王面前,真不知道常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瞧,那股骚样,分明就是要勾引男人。」
「不,听说真正yin荡的是常家大夫人,还把墨澈安排在她住的东厢。」
「怎么没瞧见她?真想瞧瞧那荡妇长得到底什么德行。」
「躲在帘后,不敢见人。」
「那咱们先瞧瞧这骚货,倒也不赖。」
「喂,干脆把衣裳给脱了吧,下九流的不需要穿衣裳,更不需要在这里走,脱光了往我床上躺去,大爷开心了就打赏。」
起哄声几乎压过丝竹声,气得铁凝香握紧粉拳,掀开帘子要冲到外头。
「大夫人……」双菱赶忙将她拉住。「你别冲动,冷静一点。」
「可是喜芽……」
「她要上场之前,必定设想过这种情况,她不会在意的。」
「怎么可能不在意?」她真恨不得冲向前去撕了那些人的嘴。「可是,最不应该的是我……我竟然没能设身处地为喜芽想,一头热地想着自己的计划,还给她排了四套衣裳……」
她气那些口无遮拦的人,更气自己做事不经大脑,只担心着墨澈会受人讪笑,却忘了喜芽的处境更容易引来他人的嘲讽。
等到喜芽走回,她的脸上还是带着笑,瞧铁凝香气得红了眼眶,她不由得笑眯了眼。「有什么好气的?再难听的话,在青楼时早就听到不想听了,刚刚那些话,我不痛不痒……我的声音不够大,所以你没听到我回了他们,想要我躺上床,也要他们满足得了我才行。」
说着,她一笑,却见她仍是气呼呼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怎么了?」
「别在我面前故作不在意。」铁凝香一把将喜芽搂住。「等一下,你不要上去了。」
「咦?可是,我还有两套……」
「不要穿了。」她闷声道。
「很可惜耶,那两套我很喜欢呢。」
「我送给你。」
「哈哈,那我可赚到了。」喜芽笑着,眼眶泛红。「可是,最后一套月牙白的精绣罗裙,是要和墨澈搭配,要是我没上场,他要怎么上场?」
「可以换人……」
「不然,你代替我上场吧。」喜芽笑睇着她。
说到底,她还是很想将两人凑成一对。
「嗄?」
「虽然你是常家大夫人,可你是寡妇,一旦离开常家,你就是自由的,就算改嫁了,也没有人能道你长短……你不是我,就算我离开了青楼,还是去不掉额上的烙印,到死,我还是个花娘。」她笑得自嘲苦涩。
泪水在眸底打转,铁凝香咬牙忍下,承诺道:「喜芽,我向你保证,有一天,我会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跪在你脚边求你。」
喜芽一愣,勾笑瞬间,泪水滑落。
她尝尽人情冷暖,所以就曾经汲汲营营地想要抓住依靠,可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她收留了她,教她甘心为她做牛做马,就算面对再多讪笑讥讽,她都能够一笑视之。
这是何其珍贵?她竟能遇到一个无条件信任自己,把自己视为姊妹的人。
「也许,我们改变不了过去,但我们可以改变未来。」铁凝香抹去她的泪水。
喜芽笑着,泪水掉个不停。在她面前,她藏不了自己。「大夫人,先从改变现在开始好不好?」
「嗯?」
「走,我帮你换衣裳,你得代替我压轴演出。」
「可是,我比较矮,那裙子的长度……」
「放心,刚刚好。」抹去泪,拉着她往小房间走。
「……为什么会刚刚好?」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依你的身形裁制的。」喜芽笑得很贼。
第八章 粉墨登场
原来,她是被算计的。
不管今天发生任何状况,这票她最信任的女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打她推入火坑……喔,不,把她推上压轴。
「该走了。」
身旁人催促着,铁凝香不禁抬眼。
墨澈长发束环,身形颀长,不过分壮硕也不单薄,穿着她设计的月牙白锦袍,非常有型。
尤其当他勾笑看着她时,她的心就会失控……唉!真是没定力。
「你怯场了?」他道。
「我会怯场?」她失笑。
不是她自夸,她从小就独立自主,胆子更是被工作训练得很大,要不然,她怎能在这个世界适应得这么好?
「该走了。」
「等等。」她回头。「双菱,帮我把我今天带来的小篮子拿来。」
双菱闻言,赶忙将小篮子取来。
铁凝香打开篮盖,取出她昨晚刚编织好的围巾。
这是她用棉纱编织的,质地极柔,重量很轻,最重要的是,还具有保暖效果,绝对可以带动时尚潮流。
「你弯下来一点。」缓缓将围巾抖直。
「大夫人,这是帔子吗?」
「不是,这是围巾,不管男女都能使用,而且比帔子还要保暖。」铁凝香简单解说着,等着他弯腰,把围巾给他披上。
然而,等了好一会,他却动也不动。
铁凝香疑惑地抬眼,却见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她不解地皱地眉,发现他的视线是落在她手上的围巾……这围巾,有这么教人惊讶吗?
正忖着,她听到他喊,「雅君。」
她瞬间头发麻,瞪直了眼。他……
「大夫人,品儿已经绕到左侧长廊了。」双菱掀开帘子说。
铁凝香闻言,决定先摒除杂念。「快点,弯腰。」雅君?这应该只是巧合吧,说不定他刚好也认识一个叫做雅君的姑娘……
墨澈缓缓地弯下腰,内心激动着,眸底满是无法理解的疑惑。他想要将她拥入怀,问她,她到底是不是雅君,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是她?
雅君死了,就死在他面前。
她不可能还能出现在他面前,可是……
「好了,走了。」没心思分析他的激动,铁凝香推开帘子,迳自往前走。
随着节奏,她走到定点,停顿一会,垂眼环顾四周,就见底下的宾客不敢光明正大地指指点点,而是偏着脸,把话含在嘴里议论。
真是一群无聊又八卦的人。
她非让今天的秀成功,把他们荷包里的钱全挖出来不可。
然而,越往前走,私语越响。
她忍不住想,喜芽刚刚遭遇的,只怕比眼前这些更令人难忍受。
真是一群混蛋!她暗骂着,眉眼笑得更媚,唇角勾得极弯,带着蓄意的诱惑,揉合着甜美纯真和挑逗治艳,让底下的宾客看得一愣一愣,连话都忘了说。
但身旁的墨澈像是无法容忍,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她呆了下,回过神,想起自己正站在长廊上,而底下还有一大票的宾客……想也没想地挣扎起来,但他双手环在她腰上,不容她脱逃,急得她快跳脚。
他到底在想什么?非把这桩事给闹到台面上吗?
以为这么做就可以逼她就范?
瞬间,底下议论四起。
「简直不像话,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偎在男人怀里,根本就是失德荡妇!」
铁凝香闻言,微眯起眼。
别说她是荡妇,那真是太污辱正牌荡妇了!
她这种举止要是算荡妇的话,那么二十一世纪的台北街头,就可以看到满坑满谷的荡妇了!
「不过,荡妇配着三等奴,倒也挺搭的,还真是绝配。」那人再道。
一听到三等奴,铁凝香瞬间失去理智,比听到有人骂她荡妇还要教她不服气。
「你又是谁?三等奴碍着你什么,由着你说嘴?给我收回去!」
她讨厌这给人身份烙上印记的阶级制度,仿佛处于底层就活该遭人谩骂欺负,完全忘了人的本质,只在乎那个名讳。
「你凭什么要我收回?也对,败坏夫家门风的荡妇难怪敢口出狂言,甚至起用一干奴婢花娘抛头露脸,脏了咱们的眼。」
铁凝香气得银牙暗咬,也不知道打哪生出来的力气,硬是从墨澈怀里挣脱,大步走到长廊边上,指着那人骂道:「大伙都是人,亲王是人,奴才也是人,花娘更是人,没有谁比较清高、谁比较低下,大伙都是要吃喝拉撒睡,流出的血一样是红的,时间一到一样要下黄泉,就算躺的是不一样的棺,但去的地方都一样,你嚣张什么?!」
要不是她修养太好,还真想问候他全家!
可恶,昨天没睡好,害她骂起来人好喘,头好昏。
「你……一个失德荡妇,你才嚣张无礼!」那人气得脸红脖子粗。
「谁无礼?你站在谁的地盘上?又是凭什么瞧不起咱们?花娘难道就不能洗尽铅华重活一遍,难道奴才就不能另辟人生,活该倒霉被你这种无礼的家伙耻笑?」她骂得畅快淋漓。
喜芽刚刚遭受侮辱,她一直想找机会吐口恶气,现在刚好让她逮到……她突然顿住,想起这事端全都是起于墨澈抱着她……他无端端的抱着她,难道……
忍不住的,她回过头看着他。
墨澈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旁,没瞧那人,反而是瞪着那人身前,身穿官服的那位,就开口道:「去年……三十一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