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二爷察觉有异遂钻出乌篷子时,除裤子有套好外,其余根本不管,赤着两脚、半敞胸膛,男色确实养眼,难怪会遭人觊觎,不管不顾都想扑上。
她稍退一步,淡声问:“珍爷对江南‘飞霞楼’应有耳闻吧?”
游石珍望着她的目光略沉了沉,对她突如其来的冷淡很是不解,还以为自己弄错,但……奇了,真没错!穆大少正在摆脸给他看!
……为什么?
他挲着一下鼻头,不动声色打量她,边慢吞吞启口——
“约莫两年前,‘飞霞楼’设在江北的暗桩‘捻花堂’,跟着永宁大伙儿一块抢花旗,穆家‘广丰号’也没缺席。那一次,你跟我家秀大爷争旗,差点从七层楼高的锥型竹台跌下……嘿嘿,最后你被一位英明神武的汉子给救下,是不?”
出手救她的汉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穆容华清颜略红,却仍绷着。“所以?”
“所以,对‘飞霞楼’不仅仅耳闻而已,当时‘捻花堂’堂主还曾劫走我禾良嫂子,惹得我家秀大爷癫狂发疯,我怎可能不留心?”
江南“飞霞楼”多是收容一些被休离、或遭遇不幸而无立身之处的可怜女子,后来因缘际会间,陆续得到江南、江北某两位才艺精绝、人脉通广的花魁女襄助,以所谓的“玉房秘术”大发利市。
而后,“飞霞楼”在道上培养自个儿势力,羽翼渐丰,又因楼主除了替自己找到男人,还把其他三个亲姐妹全都嫁出,联姻之举将几帮势力纷纷拉拢,让小小一个“飞霞楼”与江南玉家、南浦柳庄全“勾结”在一块儿,买卖还能拓展到南洋海域一带,财力可谓雄厚。
江湖上的风,即便空穴来风也得留意。
关于“飞霞楼”的底细,珍二肯定较她还清楚。
也好,省得多费唇舌,她仅想问——
“‘飞霞楼’里有十二金钗客、二十四名银筝女、三十六位玉天仙,阿大姑娘说,她是楼中的十二金钗。既唤做‘阿大’,也就是十二金钗客之首,你被她这样的女子狠狠抱住,贴得无一缝隙,心中有何想法?”
当她切进两人之间,接住阿大扑来的身子,同时替代游石珍任对方抱个满怀……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
那令她心音猛若鼓震,气息陡凛,两耳发热。
在她眼界里,阿大长相称不上多美,但凤眸多采,流眄顾盼时有种介在烟视媚行与纯美无辜之间、难以言喻的风情。
既是十二金钗客之首,年岁便不会太轻,但肯定不满三十,或者稍长她穆大两、三岁吧?从那张妆容讲究的玉颜上,实不易辨出阿大年纪。
但,模样非绝艳、年岁模糊,都不是她欲说的重点,所谓的“重”,是阿大扑来紧密贴抱她的那一刹那!
她没被人这样抱过……
不,应该说,她不曾被一位拥有如此丰满双峰的女子、面对面狠狠“挤压”过,挤得她原就没多少看头的胸乳几被压扁!
她的胸怀,瞬间感到细微剌痛,感到坚挺的、沉甸甸的,却又矛盾的柔软,感觉到非常实在的软玉温香。
她与阿大同是女儿身,都已如此震撼了,何况是游石珍!
识货的女子梦他那一具精实高大的身驱没有不垂诞的,那他呢?会不会觉得还是身段凹凸有致、体态妖娆的……较合心意?
实没必要多问,何必揪着这种无聊事硬要讨答案?
……但,还是问了。欸。
穆容华啊穆容华,你的洒脱自若滚哪儿去了?
喜爱上一个人,真是件麻烦事。
这一方,被问话的男人先小小露出茫然模样,之后眨眨双目动着思绪。
他突然拧眉皱鼻——想到的是那股霸道钻进鼻腔且冲脑的“惊魂”浓香。
他眉峰陡缓,鼻翼微歙——想到某位大少冲出来解救他。
他眉尾轻快挑起,长目弯弯——想到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女祸”,自家女人两下就轻易替他档下,护他于身后,不让他被欺负了去。
心里顿时甜滋滋啊!
“还能有何想法?就……就很欢喜又很喜欢啊……”高强精壮的剽悍男人,说这话时的声音很害羞般低低柔柔,语调像孩子撒娇似软软糯糯。
游石珍手略抬,正想探去搂穆大少,后者却抿着唇、深深瞅他一眼后,半声不吭已踅足钻进乌篷内。
“咦?!”现下什么局势?他怎么没看懂?!
穆大少丢来的那一眼,明亮锐利,似作怒又似没有,瞳底流转着委屈又像不是,但就是这种似有若无的不确定感,才更令人心惊胆颤,惹得人搔耳抓脑。
她是恼他吗?但,因何啊?!天地良心!
他到底干了什么?!
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能腾出的地就那么点儿,能跑哪儿?
游石珍不怕穆大少跑远,于是他杵在船首想了一阵,想啊想,没想出个所以然,张扬飞翘的乱发干脆一甩,掀帘子,进乌篷。
结果事情并非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穆大少问都不让他问,见他钻进来,她竟撩开另一头的细竹帘,往船尾去。游石珍一怔,这次他动得快些,亦尾随出去。
岂知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再次钻回篷子里。
明摆着就是摆脸给他瞧、暗暗赏他排头啊!
他没再继续跟她玩“我来你躲”的把戏,而是无辜挲挲鼻子,拾起大桨奋力荡船,边劳动着,脑中则试图将前半个时辰里发生的事一条条梳理开来——
珍爷对江南“飞霞楼”应有耳闻吧?
唔,他没隐瞒,很老实全说了。
她也听得清楚明白,而且对于他自称,他就是当初在抢花旗时救下她的那个“英明神武的汉子”一说,毫无异议不是吗?
阿大姑娘说,她是楼中的十二金钗。
既唤做“阿大”,也就是十二金钗客之首……
按理推敲,是这样无误,但人家是头还是尾,是大还是小,对他们俩来说没差吧?所以,嗯,没错,问题并非出在这上头。
你被她这样的女子狠狠抱住,贴得无一缝隙,心中有何想法?
突如其来遭狠抱,吃了好大一惊,对方浓到不行的薰香更是猛往他鼻子里去,害他差点闷绝丧命。
他受了害,很可怜啊,她就该多疼疼他,哪还有其他想法……啊!等等!那他刚才答了她什么?!
还能有何想法?就……很欢喜又很喜欢啊……
腼眺到乱七八糟的语调在耳边荡,那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他竟那样回答她?!
所以……就是……姥姥的,这是答非所问啊答非所问!天大误会啦!
他用力使脑,脑子使得愈快,大桨荡得愈急。
待他思绪理清,船已回到平野聚落的溪泾。
穆容华没有等船完全泊好,已掀开另一头的帘子探出。
她俐落跃下乌篷船,如履平地般涉过浅浅溪水正欲上岸。
其实最后进到篷子里,她取酒喝过两口,深深作了几下呼吸吐纳,莫名其妙想找人麻烦的心绪便缓了些。
也幸得游石珍后来没再紧跟进去,不然这一架肯定要狠狠吵上。
定静下来后,她内心忧疑之事遂再次浮现……与珍二私奔之举,向来以家业为己任的她,是真将诸事抛却脑后了,把所有事霸道地丢给五房的十一堂弟穆行谨管着,也不理穆行谨有无代管的意愿,无比地任性,但,就想为那个已深入她骨血的男人潇洒这么一回。
如今族中长辈急寻她的行踪,若是为她自身之事欲召族中长辈众议,也没什么好操心,总归是意料中事,该如何办就如何办。
……怕的是,有料想不到的意外发生。
等会儿回到“浣清小筑”,是该手书一封与行谨堂弟联系了。
她敛眉沉思,内心已有定夺。
此时船行缓停,她自顾自下船,举止甚是自然,其实也无方才斗气心思。
但她不发一语、迳直上岸的身影,落进电光石火间终于恍然大悟的珍二爷眼中,那可就万般地不一般!
游石珍大桨一抛,纵身一腾,好个后发先至,甫上岸已逮到人。
他从身后将穆大少擒抱入怀,把她两袖也给合抱住,仗得自个儿高头大马,一记狠抱再挺直腰,怀中的人双足根本沾不到地。
“游石珍你——”
“没没没,我不欢喜也没喜欢,你问我心下感想,我当然既欢喜又喜欢,但欢喜和喜欢的不是你问的那件事,你问的事,我是绝绝对对不欢喜也不喜欢,我欢喜和喜欢的是心里想着的事,不是你问的事,是我自个儿的事——”擒人在怀了,想也没想就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倒出一大长串话。
但游石珍真想仰天长啸,乱七八糟说这么多,结果依然乱七八糟。
姥姥的,他到底都说了什么?!
白牙一咬,乱发狠甩,干脆紧贴她耳边重重明志——
“你知道的,哥哥我这辈子的抱负就那么一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家伙拿来打姑娘,一定挑个最好最美的开打,你都让我打了,哥哥我顶天立地、说话算话,一把剑藏了那么久终于出鞘又开窍,不打你还能打谁?你说,还有谁?!嗯?!”
越说越委屈似,气息变得粗重,喷气声听起来闷闷地、可怜兮兮的——
“我刚才被人污辱了去,你冲出来挡灾,我都不知有多欢喜又多喜欢,岂知你突然翻脸不认人,那是嫌我脏了,不肯让我碰了!”
“你、你又夹缠不清胡说什么?!”穆容华勉强平静的心湖再次乱起。
“我句句属实,实得不能再实!”
“你干么大声嚷嚷,还气急败坏?”
“我嚷嚷?我大声?我无辜遭误解,还不许人替自个儿辩解吗?!”
“你先放开!”她双足虚踢两下。
“你先听我说——”
“你放开!”
“你听我说!”
“好啊,那你说!”
“我说完了!”他理直气壮得很。
“嗄?!”
于是穆容华瞬间觉悟了,两人这是又陷入你来我往、一句快过一句却无丁点意义的对话交锋。而这种孩子气的吵嘴方式,身为堂堂大商号主事的她,永远只会任一个男人将自己扯进这令人昏头昏脑的境地。
方寸微酸微软微痛,想想他说的,唔……看来她真误会他了。
原来他的“很欢喜又很喜欢”,是因为她替他“挡灾”。
“我听明白了。你放开。”
那嗓音润中带清冷,游石珍入耳只觉心震凛然。
暗暗磨牙,他顿了会儿才放人。
结果说那么多,着急解释,这女人只说她听明白了。
他老早就知她本性无赖,误会人家都不必道歉,此时再次见识她无赖本色,真让他气得牙痒痒,想大人有大量揭过去,又觉心有不甘。
他盯着她后脑勺腹绯,穆容华却在站定后,转身面对他。
见他抿唇瞪人,她竟突然踮起脚、亲吻他绷绷的嘴角。
“游石珍,是我不好,对不起。”她吐气如兰。“别恼了可好……”
求饶的穆大少……游石珍牙痒痒、心痒痒,周身泛热,尤其左胸之间,血气汹涌滚烫。
“唔……不行!”头一甩。“还是发火!”
“那当如何?”模样似虚心求教。
游石珍重重哼声,双臂盘胸。“往后你穆大少都得喊我‘哥哥’,人前人后都要‘哥哥’。只有我这个‘哥哥’,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会子换穆容华哼声,但她哼得自然文雅许多,两袖轻负身后。
私下喊“哥哥”已够教她脸红耳热,还人前呢,“广丰号”的大小管事和伙计们若听闻,她大少威严何存?
当然不成!
她不回应这强人所难的要求,却再次亲他,负于身后的双袖主动环住男人硬颈,将高大的他拉近自己。
有甜头可尝,九死都不放过!
游石珍再次将她困在臂弯间,有力的唇舌试图抢下战场,但穆大少仍执着想掌控一切,如此你来我往,唇是枪舌是剑,尽管没见红也吮得对方舌肉和唇瓣发热发麻,唾津濡湿嘴角和下颚。
不过还是游石珍技高一筹。
并非他吻功强过穆大少,而是他有本事一心二用。
沉醉含吻女子秀唇,察觉到有人走近,他敛下的目光仅淡淡一掀。
极快一瞥已确定来人不会构成威胁,所以,继续亲。
但他还是贴着她的唇,颇有良心地告知——
“穆大少如此主动、这般投入,嘿,我知道你耍啥把戏啊……”亲亲亲。
“对那个‘人前人后皆哥哥’的事,就想这么蒙混过去是吧?”舔舔吮吮。
“……好……啊,我让你朦,你想混过去,就来厮混,谁爱看谁来看,哥哥我不怕被看……”
第4章(2)
穆容华一心二用没他强,但胜在悟性高。
耳里甫撞入他的一字一句,她神识骤凛,原是揪紧他后领子的手倏地捧住他的脸一推,推开约拳头大之距,双眸犹透水雾凝住他。
她见游石珍挑衅般挑眉露笑,瞬间便知……
不好!
“……大、大容?!”迟疑且惊骇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会这么唤她的,只有穆氏族中几位较有往来的长辈。
仍有些不确定似,她徐慢回身,待定睛瞧清不远处的几道身影,氤氲双眸蓦地惊亮,瞠得瞳仁儿圆滚滚。
竟是几名熟面孔的平野聚落村民,男女老幼皆有,大伙儿全瞠目结舌,瞬也不瞬直瞅着,当中还有……竟还有……
“叔父……”
看着被村民们簇拥在中间、表情较她还震惊的中年男子,穆容华呐呐唤出。
半个月后——
江南之北、江北之南,这座位在一江南北交界处、繁华大城城郊外的“广厦庄”,既有与大城通连的便利性,亦保有乡野的间适宁静,确实是世家族老们养生安乐的归所。
然,常是日子过得太安逸,居安忘危,以为凡事皆握于掌中,如今太平日子里突然投落一颗大石,石子掀起大浪,识时务的就该躲那风头浪尖,静待大浪归平,无奈偏有活得太滋润的人,总想顶着头撞上。
这秋收时节,庄子外的沃野上有许多农忙的男女,年纪大些的孩童也下田帮忙收成。而少了大哥哥、大姐姐带头闹,没赖在牛背上的小小孩儿们便在田埂上玩耍,有时追着汪汪叫的大黄狗跑,有时追得公鸡咯咯惊叫,有时又闹得大白鹅嘎嘎乱啼。
穆容华敛眸去听,杂七杂八的声浪阵阵朝来,丰实到令她淡然嘴角勾扬一抹。
她喜欢入耳的农稼曲,还有童稚的嬉闹笑嚷。
缓缓张眸,眸线淡淡环了半圈,庄子的男女与孩童在外边忙碌与玩耍,庄子里安养的穆氏长辈们正如青天大老爷升堂,四位已届高龄的叔公由自家长子、也就是她的叔父们陪同,在这“广厦庄”的正厅大堂“联合会审”她穆容华。
倘若真对簿公堂,也还有她这个“被告”自辩的余地,眼前这阵仗却是完全拿族中长辈的身分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