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绪模糊的想着,只觉身上每一处伤口引起的疼痛渐渐被那冰冷带走,黑暗缓缓笼罩,替代了纷飞的白雪,他感觉自己开始往下沉,像是将就这样一路沉进深黑无底的阴间去。
死了也好也好
反正,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竒怪的是,在这将死的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别的,却是她在黑夜里,在炉火微光下,背对着他小心擦澡的模样。
那副光景,有种安静的祥和,让他感觉平静。
或许下辈子吧,如果他还能有下辈子的话……
绣夜花了好一些功夫,才终于让那匹黑马停了下来。
她的骑术不好,但这四天同他一起吃睡都在马上,她多少也学会了一些骑马的要诀。
当她试了几次,而那匹马终于如她所愿的停下来时,她松了口气。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从远处传来的可怕咆哮和杀喊声,以及金铁交鸣的声音,那声音让黑马的耳朵向后转,诨身紧绷了起来。
她学他轻轻拍抚马脖子,回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雪仍在下,但那不是她看不见的原因,一座小小起伏的丘陵挡住了视线,但大风带来刀剑交击、马匹嘶鸣的声音。
骑兵队——
不,不对。
是他让他们找到了他。
当她盯着那略微高起的地形,慢了半拍,才醒牾过来。
那个男人说的话都是反话,他不信任别人,也不让人信任他,因为相信别人,只会害死自己。
他下马赶她走,是因为他们追来了,那些人的速度比较快,他和她一起在马上,跑不过他们的。
那男人是特别挑了那处地方,因为只要过了那地势高起的丘陵,他们就看不见她,她就能来得及跑进前方那片山林里。
可如此一来,他就会无所遮挡,他们一眼就能看见他。
所以他赶她走,赶了,她就不会回来,不会因为听见杀伐声就回头找他。该死!
没多想,她轻扯缰绳,掉转马头就往回跑。
但黑马已经跑开了一段距离,看似很近的草原,骑来像是有千里这么远。
她尽快赶了回去,甚至将背上的大弓摘了下来,弯弓搭箭,但当她能看见他时,那里只剩下最后三人,他砍杀第一人时,第二个人同时从旁将大刀戳进他的腰脗里,他回身反手杀了那家伙,然后低头看着那把刀,跪倒在地。
她继续策马往前,看见他站了起来,又倒下,然后再也没有爬起。
从她看见他倒下,到她在他身边下马,这之间,他动也没动一下。
那男人几乎快被雪淹没,腰應上还插着那把刀。
她匆匆跪到他身边,拨开他脸上颈上的雪,査看他的呼吸心跳。
他脸色发白,嘴唇也是白的,但他还活着,只是活不久了,这男人的脉搏微弱,虽然还在呼吸,可只要继续失血,继续躺在雪地里,他很快就会死去。她可以让他去死,只要她站起来走开,不管他,他就会死去。
她应该让他去死。
跪坐在他身边,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瞪着那心跳与呼吸都逐渐变弱的男人。
长久以来,两人的立场第一次颠倒过来。
他的命掌握在她手中,她应该让他死,他杀了娘,杀了很多人,他身上背负的人命,成千上万。
他死不足惜。
左绣夜,快点起来,走开!
只要站起来走开,她就能报仇了,甚至不用弄脏自己的手。
这不是她杀的,不用她动手,他就已经要死了。
为了她。
为了要救她。
可恶!他虽然杀了娘,但他也救了她,无数次!
而即便他明知她痛很他,这家伙依然帮了她,救了她,甚至赶她走。
她痛很这个男人,更痛很他让她看见自己有多么卑鄙,他应该才是那个卑鄙的人,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一这天杀的、该死的、可恶的家伙!
泪水迷蒙了眼,她一把握住插在他身上的那把大刀。
他在这时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她,眼里淳现错愕和困惑。
然后下一刹,他竟然抬起了手,用那染血的手指,轻觖她的脸。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只能看着他。
他粗糙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她的耳,停在她的颈上。
“你……不该……回来的……”
他掀动着那苍白无血色的唇,悄声说:“走吧……走远一点……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他的手在抖,几乎没有焦距的眼里,有着让她心头抖颤的温柔。
他神智不清了,她知道,因为如此,才会放松了心神。
她用力把刀拔了起来,抓起一谁冰雪,用力压堆在他伤口上止血。
他痛得呻 吟出声,她解开了他的腰带,将它重新绑在他的刀伤处,绑紧,俯身在他身上,含泪对着他咆哮。
“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你杀了我娘,你欠我一条命!”
虽然她嘴上这样说,但真相是,她清楚那是战争,清楚他闯进门是因为他的人受到攻击,清楚他杀了娘,只是因为娘朝他射了箭,他才反击。
战场上,我若不杀人,人就来杀我。
经过这些日子,她已经知道,彻底了解。
但她不想承认,因为她若承认这件事,事情就会变成是她的错,是她坚持要制造那些武器,是她硬是不肯和王爷低头,是她逼得爹娘不得不带她远离家所以她把事情都怪罪到他身上,因为这样做比较容易,怪罪他比较容易。可他明知如此,却依然救了她。
你太傻了,这世上没有报应这回事。
她记得他说的话,知道他听见了她的呓语,多少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不曽追间,不曽点明,他就只是让她怪他。
“起来!”她生气的揪抓着他的衣襟,强迫他坐起身来。
“你给我起来!”
“你疯了……”他喘着气,因为她拔出那把刀引起的剧痛而回神,瞪着她哑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要死了!拉苏……咳咳……会派人来……砍我的头咳咳咳……我必须留在这里……”他说着咳了起来,嘴角流出了血。
老天,她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他真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为什么你得留在这里,让拉苏砍你的头?”
还没来得及想,间題已经出口
“他要的是我……不是你……”他头晕目眩的试图倒回雪地上去,但她抓住了他,不让他往后倒。“我的头,能让他们回去交差……”
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她心头莫名紧揪,恼怒的替他腿上的刀伤绑上布条,道:“你的命是我的,不是拉苏的!他想砍你的头,让他排队去!”
“天杀的,你就不能……放了我吗?让我安安静静的……死在这里不行吗?”他又咳了一下,喘着气疲倦的看着她说。
“不行。”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瞠着那个出气多、入气少的男人,斩钉截铁的说:“你没有资格去死,你的命是我的!”
这一句,让他心头一抖。
身前的女人,瞪着他,黑眸里盈满泪水,偾怒且坚决,但没有僧恨。
她将他的手绕到脖子上,抓抱着他的腋下,“我现在要站起来,你最好帮我一起,否则我会在你身上再戳两刀!”
“狗屎……”他喘着气,咬牙提醒她:“我杀了你娘……你忘了吗?”
她瞪着他说:“没有,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所以我死之前,你别想去死,我不同意,你不准死。”
他有些怔忡的愣瞪着眼前的女人,一时无言,半晌,才哑声开口问。“你不同意,我不能死?”
“是的,我不同意,你不能死。”
她眼也不眨的说,这一瞬,他知道她不会放弃。
当她站起来,他不得不跟着站起来,却因为脚痛,差点将她一起压倒在地上。她往旁踏出一步,用尽全力撑着他,他不得不帮她,免得害她被他压死。
“你知道……我迟早会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半扛着他往前,走到黑马身边时,他忍不住开口提醒她。
“你这样做……只是白费功夫……”
她帮着他踏上马铠,推着他的屁股,帮着他骑上了马,告诉他。
“如果你死了,我会砍下你的头去和拉苏领赏。”说着,她回头去抢劫了那些尸体,她动作迅速的剥下他们系在身上的披风,系在腰上的马奶酒,将那些东西全用其中一件披风包了起来,又摘了其中两个人头上的皮帽,走设两步看到有人的毡毯装备掉到地上,又转身跑去捡它,然后才回来试图上马。
她把其中一顶皮帽绐了他,让他戴上。他戴好帽子,有些恍惚的看着她试了好几次还爬不上马,只能伸手去拉她,这个动作让他差点捽下马去,但她上来了,而且及时稳住了他。
他靠在她肩头上喘气,警告她。
“去找拉苏……只会害死你自己……”
“那你最好不要死。”
那实在是他听过最竒怪的威胁,却无端的,莫名的,揪住了心。
第10章(1)
风雪漫天,时大时小。
他则开始怀疑,自己因为太过渴望,才会在濒死之前,陷入如此吊诡的梦境。这个女人很他,不可能专程回头来救他,她想杀他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回来救他?
所以这是梦,只是场梦。
我不同意,你不能死。
她说了,看着他说,那与其说是命令,更像是种要求,而为了某种他也说不明白的原因,他无法不照做。
即便深深觉得这只是梦,他仍然尝试着强撑了起来,不让自己带着她一起摔下马去。
黑马载着两人,在风雪中慢慢的往前走,渐行渐远,消失在草原的另一端。
他摔下了马——
她在风雪中对他又骂又推,逼着他爬起来,逼着他上马。
他骑了一阵子,又再次摔了下去。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爬起。恍惚中,他听见她咒骂连连,感觉到她将他推到了一条毡毯上,让马拖拉着他。
“你不需要……这么做……别管我……”
他试图开口说话,她没有理会他,只是把她围在脖子上的毛毡解下,围住他的头脸,坚决的重申。
“我说了,我不同意,你不能死,我还没有同意。听到没有,我还没同意。这是你欠我的,你欠了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他想告诉她,他早已帮她擦了好几次屁股,救了她不只一条命,但那八成是没用的,所以他闭上了眼,努力维持呼吸。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拖着他去哪里,不晓得她为什么还不放弃。
他死定了,就算她回头救了他,他还是只有死路一条。但她不畏风雪的坚持着,折磨着他,逼迫着他活下去。
即便如此,他依然昏迷了过去。
当他再次清醒,是因为腿部一阵刺痛。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看着灰色的布料被绷紧拉在上方,风声依然在呼啸着,吹得那灰布啪啪作响。
另一阵疼痛传来,让他垂眼看去,看见他的左手边有一谁火,那女人正在那圼缝他的腿。
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一直随身携带着那些针线,他一定是发出了声音,因为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的伤口太大,我必须将它们缝起来。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那让她透着恐惧的双眸看来更黑更大。
放心,我现在的技术很好了,我已经缝过很多伤口。
她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听起来忽远忽近,她必定是将他拖到了某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想开口间她,但他没有力气,只能疲倦的闭上眼,任她随意摆弄整治他。
嘿,嘿,阿朗腾!该死的!看着我!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
她拍打着他的脸,万分用力,他不得不睁开眼,看见她换了位置,跑到了右边,还将苍白的小脸凑到他眼前,当他睁开眼,她明显松了口气。
抱歉,但你刚刚忘记呼吸了。
“我累了……”他听见自己疲倦的说。
我知道,但我想你最好保持清醒。
她一边警告他,一边回到他腰侧,继续把针线穿过他腰侧的皮肉,他可以感觉到针线的拉扯,但他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腿。
他想告诉她,她只是在白费力气,可他本来也认为她不可能在这种风雪中,把他拖到能遮风避雪的地方。
他神智不清的看着那个专注的以针线折磨他的女人,如她所愿的吸气吐气,吸气再吐气。
每当他停止呼吸、失去意识,她就会拍打他的脸,直到他不得不睁开眼,回应她的叫唤。如果他没有回应,她就拿烧红的刀烙烫他某一处需要烙烫的伤口,让他痛醒过来。
那真是该死的痛,也天杀的有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处理好所有在冰雪融化后仍在流血的伤口,而他依然还在呼吸,只是他已经感觉不太到自己的手脚。
他失血太多了。
她显然也发现了他的体温太低,拿来马奶酒喂他喝,那没什么用,它并没有让他温暧起来,他甚至已经不再发抖。
他躺在地上,思绪涣散的看着她瞪着脸色灰白的他,和她一样清楚,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现在她会放弃了……
当她松开了撑着他脑袋的手,他神智不清的想着,甚至无力开口,就连心跳也缓慢了下来。
我很抱歉。
他想着。
真的很抱歉……
他的眼皮再也没有力气撑着,缓缓垂落下来。
可下一瞬,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暧热从旁袭来。
那,是人体的温暧,直接且全面的质贴着他。
他无法置信的奋力睁开眼,只看见她脱掉了她身上的衣,在他身旁躺了下来,靠在他身侧,还将他翻成侧躺,好让更多的自己能贴在他身上。
即便她已经把毡毯和厚衣都盖在两人身上,她仍在发抖,因为他冷得像冰块,但她依然贴偎着他,暧热的小手搓着他冰冷的胸膛。
他虚弱的瞪着她,只见她也回瞪着他。
“我还没有同意。”
她说,坚决的说。
他不知该说什么,她的行为,让原本无力的心热到发烫,大大力的跳动了起来。为了替他疗伤,她早已不知在何时将他剥光,而她脱光了衣服,不顾羞耻的用全身温暧他、摩擦他。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发抖,抖得像落水之后上岸的狗。
她发出竒怪的声音,听来就像一声啜泣,当那热烫的泪水沾染上他的胸口,他才确定那真的是啜泣。
从来没有人为他哭过,这世上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痛很他、害怕他,他还以为哪天他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掉一滴泪。
谁知道,这辈子第一个为他落泪的人,竟是她。
竟是她……
莫名的,喉微哽,心却更加暧了起来。
他在发抖,因为冷而抖。
绣夜将身前的男人紧拥着,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耳朵压在他跳动的心口上,无法阻止泪水奔流。
他抖到不行,但那冰冷的躯体终于开始温暧起来。
半晌后,她察觉到他抬起了手,环抱住了她,抱着她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