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死在那里。
她希望他死。
如果他受伤,她也许能找到机会杀死他。
黑夜寂寂——
三座奴隶营的人全被叫醒,老实说,她怀疑有多少人真的有睡着。
她没时间多想,各队已经开始集合,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把刀、一面盾、一顶头盔,包括她。
她拿到的盾牌几乎比她整个人还高,厚皮绷在木头上,令人意外的是,它比她想像中要轻,有瞬间,她怀疑是材料用的不够好,但那木头虽然不是顶好,但也不差,然后她才发觉,不是因为它材料不好,是她的身体变得比之前更有力气。那怪物让她每天扛着锅碗瓢盆、毡毯、器具,还得日日早晚打水做苦力,这些折磨,反而增加了她的体力。
她转头看那人一眼,只见他巳经将头盔戴上,正和他的两位副手下令。
穿上盔甲全副武装之后,他看来益加庞大恐怖、坚不可榷,更像怪物。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他停顿了一下,眉头微拧,跟着又转过头去。
填壕车的队伍开始集合了,她抓起自己的盾牌,回身快步跟上队伍,谁知走没几步,却被人从后抓住左臂。
她吓了一跳,回首只看见他巳来到身后,一张大脸近在眼前;不知何时,他来到她身后,抓着她的手臂,紧绷着一张脸,俯身低头交代。
“听好了,箭来时,看起来会很多,但仍会有其空隙。你眼力很好,手脚也够灵活,所以先别拔刀,抓紧盾牌,可是别让它遮住你的眼,就算吓得尿裤子也不准闭眼,想活就别眨眼,仔细看箭来的方向,你才会知道该往哪挡,或往哪闪。能闪的就闪掉,闪不掉的就挡,但不要正面阻挡它,而是倾斜盾牌,把它往旁卸掉。越靠城墙,弩箭的威力会越强,正面阻挡易使弩箭穿透皮盾,别和它硬碰硬。”这是个警告,他在教她怎么生存。
她措愕的瞪着那怪物,一时怀疑自己听到的。
可他真的说了,还将她皮腰带上挂着刀的那个部分拉到身后,用那恶鬼般的黑瞳,目光炯炯的直视着她的眼,凶狠的说:“用双手抓紧盾牌,别用单手,你力气不够,单手盾牌一定会掉,不要想着拔刀。如果敌军杀出城,不到紧要关头,不要拔刀,你个子小,不拔刀,也不硬冲,别人就不会把你当成威胁。”
“你不是说不准退后。”她脱口便道。
他狠瞪她一眼,道:“我没让你退,你跟着填壕车队,跟上队伍,不准脱队。听清楚了,用两只手!”语毕,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身就走,翻身上马,举手暍令。
“出发!”
耶律天星经过她身边,好竒的问。
“小夜,阿朗腾和你说什么?”
她猛地回神,不知为何,她没说实话,只粗声回道。
“没说什么。”
说完,她立刻带着盾牌,快步匆匆跟上自己被分派的队伍。
战争开始了——
情况比她所能想像的更加恐怖混乱。
因为夜,因为黑,她分不清楚东西南北。暗夜中,只有那座点着火炬的城是清楚而巨大的。当角楼被射出的火箭点燃,它变得更加明显。
填壕车,是一辆载着临时桥板,有四轮的车,他们将前方立起与车板成垂直的桥板漆成黑色,如此一来,在夜色中就不容易被发觉。
可纵然如此,填壕车队依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安全,即便奴隶兵够小心,对方还是发现了,一切都变得十分快速又缓慢,双方的箭矢不断交错,杀声震天。
怪物没等填壕车放下桥板,早已在第一时间领头策马拖着撞车冲了过来,她听见马蹄声,回头看见他,想也没想,她及时在他抵达前,抽刀砍断了绑住桥板的绳索。
绳索断了,桥板轰然落在壕沟之上,几乎在同时,他拿长矛朝她挥来,她试图侧身闪躲,他从旁经过,她看见长矛挑掉了一支箭矢。
他狼瞪她要眼,马蹄踏在桥板上,率着巨大的撞车腾腾的冲了过去。
她差点掉下壕沟,舌头被割掉的啊啊抓住了她,将她之前丢下的盾牌塞回她手上。
她是个蠢蛋,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战场上没有任何机会让人思考,她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城墙上的箭矢已如暴雨般漫天袭来。
一颗心在胸中狂跳。
抓紧盾牌——
怪物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别让它遮住你的眼,就算吓得尿裤子也不准闭眼——城墙上满是火光,她看不清楚,飞来的箭矢只是火光中的黑点。
别眨眼,仔细看箭来的方向——
她没有眨眼,因为除了照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她看见了,箭矢倾斜,黑点变大,变成一条线。
别和它硬碰硬——用双手抓紧盾牌——他的声音,大到像是在耳中咆哮。
她扔掉了刀,以双手抓紧盾牌。
不要正面阻挡它,而是倾斜盾牌,把它往旁卸掉——箭来,而至。
她卸挡掉了一支箭,然后又一支,再一支。
每当那箭矢的力道震开她的手,就会听见他咆哮。
每当汗水滑落两眼,让她想眨眼,也会听见他怒吼。
别眨眼,仔细看!
她不敢把盾牌放下,不敢合眼,她注意看每一支来箭,她死命的跟上队伍,不敢脱队。
她太傻,还以为会有机会报仇雪很,谁知到头来,连保自己的命都难,她甚至没空去看前方的战况。只注意到角楼着了火,注意到骑兵队从身旁奔驰而过,注意到好多人中箭倒在身旁。
她跟着队伍前进,但撞车队领队的伍长是阿利拉,他并没有急功好利的往前跑,他甚至不急着进城。
她累了,累到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迎面而来的满天箭矢渐渐的、渐渐的变少,直至停止。
当她终于有余袼査看战况,天早已大亮,她甚至不知天是何时亮的,而前方那座城的城墙上,被架了好几座云梯,角楼仍冒着浓烟,厚实的城门大开,已被攻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有力气走过去,但她来到那被撞破的城门。
门内,是瓮城。
死伤者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半是城内的士兵。
擋车不只冲破了城门,连瓮城的内门也撞破了,那辆撞车经过她时十分巨大,和她以前看到的不同,可如今只剩残余破败的车体。
火药、汗水、血腥味,一并琨杂充塞在空气中。
因为家族渊源,她从小就接触刀剑弓矢、盔甲器械,她能从所见所闻,及瓮城内的情况,猜出发生的事。
他非但用马拉擋车,以最快的速度将撞车拉到城门前,还立了木板在两旁挡箭,让队伍在中间行进并推撞,两旁的木板能挡箭矢,形同一座能前进的木城。
当然,几匹拉车的马死了。
他没让马穿盔甲,北方蛮族不兴那一套,盔甲会减慢行进的速度。
守城的士兵用了火药,是万人敌,有些人被炸死了,但他还是用那辆撞车上的巨木,冲破了城内的小门。
或者,也许他也死了……
这念头才兴起,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脚,她吓了一跳,回身低头只看见一个人倒在地上,发出呻 吟。
那人还活着,她检査他的伤口,替他止血,并帮着他起身,啊啊撑住了那人的另一边,她才发现那哑巴一直跟着她。
啊啊不知从哪弄来一辆板车,和她一起将那伤患移动到车板上,她又在蹇城中找到另外两个存活者,两人一起把那三名伤兵运到城外,在途中另外捡了三个人。
谁知辛苦到了壕沟旁,却遇见了从城门中出来的塔拉衮,看见他俩的行为,他一脚踹翻了板车,她反应不及,摔倒在地,只听他破口大骂。
“白痴!没事救什么伤患?这些人就算还活着也只是多拖几个时辰,浪费咱们的时间、钱粮——”他冲着身后几名奴隶兵咆哮。
“还不快过来将这些人全绐我扔了!扔壕沟里,一把火烧干净,让他们早死早超生!”每位奴隶都瞪着他,没有人动。
“你们他妈的耳聋了吗?!”塔拉衮火冒三丈的抽出腰上长鞭,猛地朝地上一甩:“想造反啊?还不快动作!”
附近的奴隶兵,你看我、我看你,她能瞧见他们脸上虽有不愿,但也露出犹疑及恐惧。
她爬站起来,疲倦的看着他说:“今天人死得够多了,既然一会儿就会死,你又何必——”
他长鞭一甩,啪地划破长空,打在她身上,她太累了,无法闪躲,试图伸手去挡,但长鞭击中上臂,鞭尾仍甩上了她的背,火辣辣的痛蓦然由上臂及后背爆开,即便穿着厚衣,她仍觉得像被烫红的毒蛇打中,她痛得缩起身体,但他还没完。
“我让你废话!让你废话——”
毒蛇一再横空袭来,长鞭在她身上噼啪作响,鞭得厚衣爆裂开来,鞭得她皮开肉绽,他没给她喘息说话,甚至讨饶的机会,只是凶狠的一次又一次鞭笞着她,她疼痛不已,却无处可躲、可逃,只能痛得抱头蜷缩在地上。
没有人试图救她,没有。
人人都怕若替她求情,就会是下一个。
她是个笨蛋,她想。
她会死在这里,被这只臭狗鞭笞而死。
她不甘心,不甘心——
忽地,伴随着一声巨响,不停的长鞭停了。
她喘着气,张开眼睛,隔着疼痛的双臂中,看见塔拉衮倒在地上,他原先站着的地方,杵着另一个男人。
阿朗腾——
那怪物冷冷的看着那家伙,问:“你在搞什么?”
“那小子、那臭小子不听话——”
她放下伤痕累累的双臂,撑着一口气说:“奴隶兵替主子打仗,伤了还不救,反要扔进沟里放火烧死,从此谁还……还愿意效忠?”他横来一眼,黑瞳中火气不减。
“那些连走都走不动的伤兵只是累赘!”塔拉衮怒道。
第4章(2)
她才要开口反驳,却见那怪物眼也不抬,突然就一刀插在塔拉衮的小腿上,将他整个人钌在地上,他速度太快,她甚至没看清他如何拔刀。
“啊——”塔拉衮痛嚎出声。
阿朗腾蹲下身来,右手仍握着刀柄,一脸冷漠的问:“你也走不动了,也是个累赘,我得杀了你吗?”
塔拉衮痛得冷汗直冒,又惊又惧的瞪着他,结结巴巴的说:“不……你不能……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是……我是五十夫长……我有战功……是蒙古兵……”
闻言,他冷笑一声:“不,你不是,你很清楚,我们或许已经不是奴隶,但从来就不是蒙古兵,一辈子都不会是,我们只是他们的狗。”
塔拉衮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现在,告诉我,我们要把这些伤兵抬上车吗?还是要依你的意思,推入沟里烧了?”
塔拉衮吞咽着口水,抖颤的道:“把……把伤兵搬上车。”
他站起身来,顺手将大刀拔起,这个动作让塔拉衮痛得颤抖,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但仍迅速压住那被大刀穿透鲜血直冒的伤口。
阿朗腾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环顾四周众人,淡漠的说:“你们听见了,把伤兵搬上车。”
奴隶兵们松了口气,纷纷上前帮忙。
啊啊迅速的来到她身前,那怪物却出声喝止了他。
“别帮那臭小鬼!她不需要帮忙!”
啊啊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仍退到一旁,让开来。
她出气多入气少的看着那怪物来到她面前,双手环胸,叉开了双脚,垂眼低头的看着她命令。
“起来。”
她没办法,她全身都在痛,就连喘气都痛。
可他重复了第二次,那语气并不凶狠,但十分坚持。
“站起来。”
她痛苦的抬眼看他,看见他眼里的坚决与些许的恐惧紧张。
那不是命令,是要求。
他眼徴眯,太阳穴抽搐着,双唇微抿,下颚紧绷。
就在这一瞬,她忽然明了,他知道了,早已知道。
她必须站起来,自己站起来,她不是伤兵,是伤兵就会被搬上板车,人们会想脱去她残破的厚衣,擦药救治,然后发现她不是男孩。
她设法以抖颤疼痛的双手,颤巍巍撑起了自己,先是上半身,然后是下半身,她咬着牙、忍着痛,摇摇晃晃的、浑身是血的,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你可以走吗?”他问。
这一句,很小声。
她痛得连手指都在抖,但仍吞咽着口水,点了下头。
“看着我。”
她抬起眼,只觉一阵晕眩。
“别昏倒。”他看着她,意有所指的说:“你倒了,我不会扶你,没有人会,明白吗?”
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她昏倒了真的没有人会扶,而是若让人扶了,就会发现她的身份。她能从侵袭伤口的冷风,察觉背上的厚衣被长鞭打破了,里面用来绑胸的布条也是,如今它们只是挂在她身上而已。只要有人扶她,就有可能碰触到她的身体,察觉她并非众人以为的男孩。
若是发现她的身份,没有人会挺身扞卫她、保护她。
刚才就没有。
他们或许感激她,但每个人都怕死,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人都只会想到要先保护自己,她已经彻底了解明白,不懂得这么做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如果被发现她是女人,会发生什么事。她听过他们说着和女人有关的低俗话语。
对这些男人来说,她是一块肉。
“明白吗?”他再问一次。
她点头。
“跟着我。”他说。
她再点头。
见状,他才转身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但他每隔一段距离会停下来交代某些人事情。她小心的跟上,每踏出一步,都能感觉双臂和背上、腿上的鞭伤被扯动,渗出了血,即便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她仍拖着沉重的步伐,尽力跟在他身后。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际滚落,血与汗浸湿了她的衣。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往前走,到了最后,她甚至抬不起眼,只能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看着他染血的靴跟,意识恍惚的跟着。
突然间,那双靴子不见了,她有些惊慌的费力抬眼搜寻,眼前的世界扭曲歪斜,但她看见了他,他停了下来,正和人说话,然后她瞅见那熟悉的破旧帐篷就在几尺之外。
只要回到那儿就行了,就可以了。
她重新迈开像是千斤重的双脚,耗尽所有的力气往前。再几步就好、再几步就好,她可以的,她知道她办得到。
可当她踏出下一步,却再站不住脚,腿软的往旁倾倒,失去了平衡。
不,她不能倒下来,不能在这里,不能让任何人扶她。
她慌乱的想着,试图要抓住什么,试图要重新站稳,双脚却已无力,世界开始倾斜。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跌倒的那瞬间,怪物经过了她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臂。
“臭小鬼,动作快一点,别拖拖拉拉的!不要以为可以趁机偷懒!”他动作粗鲁的扯抓着她,几个大步将她一路往前拖进了帐篷里,她脚步踉跄的跟上,痛得泪水迸出眼眶,但她进到帐篷中了,而他在门帘还未垂下时,已松开了手,改环抱住她因为有皮腰带保护而未受伤的腰,将她更加往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