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后起,到他们师兄弟还有千夜……皇甫迟身边的人,都先后一一离开了,然而自始到终都没有挪过步伐的,就只有一直都守在钟灵宫的皇甫迟而已……
“所以说,你觉得你委屈,我倒觉得皇甫可怜。”藏冬偷瞧了他的脸色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继续再接再厉。
燕吹笛的声间有些沙哑,“……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可怜啰!”藏冬演技娴熟地吁长叹短,“可怜他一开始就没得选啊,傻傻的抱了个孩子就养了,养了就笨笨的爱了,就算明知你是只呆皮猴他还是养你护你,谁让你是他的孩子呢?”
燕吹笛听了心狠狠一坠,红著眼眶起身就赏他一脚。
“少在那胡说八道!”
无端端受了一脚后,藏冬呈大字状地平躺在地上,半晌,他一手缓缓抚上面颊火辣辣新出炉的脚印子。
“本神就不信没人能收拾你这坏脾气的臭小子……”脸皮有必要薄得一戳就透吗?局外神说说实话都不许啊?
拉不下脸皮,随意踹了神就跑的燕吹笛,一路横冲直撞地跑进自个儿的房里时,不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绊,及时止住步伐没摔个大跤后,他喘了喘,而后缓回头看向那个自他三岁起,就不曾在钟灵宫内的门槛。
他记得……小时候,偌大的钟宫有许多殿、院、堂,还有更多的宫人所居的宅子和房间,宫中更是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长廊,以及数也数不尽的门槛,还十来步就一个,常累得他想去找师父,都得连跑又带跳的才能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只是平日里跳跳门槛更还无妨,一到了冬日,钟灵宫的地板常被冻上了一层霜不说,手短脚短的他,还被裹上了厚厚的御寒衣裳,跑不快也跳不高,害得他总会因为冰点雪地滑而摔得鼻青脸肿,而皇甫迟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手把他夹在腋下,带著他这只黏人精在宫内四处行走。
只是公务繁忙的皇甫迟,也不是时时都能陪在燕吹笛的身边的,于是因四处乱跑而跌得七荤八素的燕吹笛,时常哭著去书房找自家师父。
皇甫迟搁下手中的朱笔,起身快步走向又没能成功跨过门槛,一头栽倒在门槛处的小猴子,心疼地看他又把额头给磕得红红肿肿的。
“疼不疼?”
“师父抱……”燕吹笛可怜兮兮地吸吸鼻子,扑进他怀里大诉委屈。
皇甫迟利落地抱起他,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老是害小猴子跌得十分惨烈的门槛。
次日收到宫人紧急来报后,兰总管怒气冲冲地一路直闯进皇甫迟办公的书房内,果不其然地发现,害全钟灵宫一夜之间所有门都没了门槛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舒舒服服的窝在皇甫迟的怀中啃著甜果子。
“敢问国师大人,咱们钟灵宫的门槛呢?”兰总管力持镇定地顺了顺胸口的闷火,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那对成天没事找事的师徒俩。
“拆了。”
“钟灵宫年久失修了?”
“燕儿腿短。”
“……”就为这?他敢不敢再理所当然一点?
无视于兰总管黑压压的臭脸,皇甫迟泰然自若地拈起一颗进贡给皇帝的干果,直塞进一副嗷嗷待哺样的小猴子口中。
可即使全钟灵宫的门槛都给拆了,因畏寒而被皇甫迟给包成个小包子的燕吹笛,因手脚不灵便的缘故还是日日照跌不误,于是一整个冬日,就见他们师徒俩,时常一个在雪地上跑著跑著就摔个大跤,一个弃公务不顾,跟在后头适时的捞猴子入怀。
对于此景,早就见怪不怪的全钟灵宫宫人们,已是麻木再麻木,连扯扯嘴角都嫌懒怠,随他们师徒爱怎么折腾就怎么去,可兰总管还是十分不乐见皇甫迟那般没法没边的宠孩子态度。
兰总管气得牙痒痒,“国师大人,燕儿既没缺了手也没断了脚。”都三岁了,有必要成日这样形影不离的抱著吗?
“他腿短,会跌。”皇甫迟牢牢抱稳在他怀中酣睡的孩子。
“又不是瓷做的,不跌不长记性,您别老惯著他了!”看这小子往后还敢不敢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宫中乱窜。
“他还小。”皇甫迟低首看著自家猴子可爱的睡脸。
兰总管不禁抚额,“敢问国师大人,燕儿要长到几岁才能算是不小?
“十六吧。”
“……”敢情您还想一路抱他抱到十六啊?
燕吹笛不语地看著那个钟灵宫没有的产物发怔,兰总管气得跳脚的模样还映在他的脑海里,皇甫迟宠孩子独断独行的态度他也还记得很清楚……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想起那些往事了?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头去面对那些亏欠了?
皇甫迟那张永远不老的脸庞,在岁月的无情下,也日渐在他的心中变得模糊了,倒是皇甫迟远眺凤藻宫的背影,却像铭刻一段,在他记忆最深处凿成了一座不见天日的深井,井中水波不兴,徒留的是浓郁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爱与恨。
钟灵宫天台上,漫天的红霞将师父魁伟的身影拢入其中,在皇甫迟的身后,拉了一道长长寂寞的影子……
他是体会不出皇甫迟当时远望凤藻宫的心情究竟如何,可他看得见。
在那一夜,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皇甫迟小心翼翼隐藏在冷漠的面容下,那一段不容世俗的秘恋,那一段师父心上绝不容许任何人涉入的爱情。
所以他很清楚,在失去皇后的那一刻,哪怕是红尘俗世中所有的牵绊,哪怕是师徒情深,都抵不过由皇后亲手在是父心上划过那狠狠一刀。
那一刀,是悲痛欲绝,是爱到了极点世上再无他人,那是生不如死。
他只是个徒儿,或许在皇甫迟心中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可,那又怎能比得上师父心中的深情?
他人或许不知,就如同轩辕岳永远都不明白师父为何夜夜都站在天台上远眺凤藻宫,可他与他人不同,他打小就明白,师父那一双怀念又求之不得的眼眸夜夜是如何看著远方的。
因此,对皇甫迟,他虽有怨,却也不置喙些什么,因皇后之死他的确是参与其中,他虽无心造成,可却确确实实是始作俑者其一。
就因他的无知,因他的不听劝告对众生不设防,才造成了师父此生心中最大的痛,他害得那本该被他师父捧在手中呵疼的皇后死于非命。
隐忍了二十来年的梦,却因他人而破碎得如一地琉璃,怎能不恨?倘若易地处之,他没自信,他不会像师父一样不为爱复仇,哪怕那凶手是他一手养大的嫡亲弟子。
于是这么多年了,至今,他还是没法笔直抑视皇甫迟那早已心如死灰的双目。
数不清道不尽的愧疚,在他心中由涓涓细流汇成一片汪洋,翻天滔浪中,他只能选择以遗忘来试著让自个儿好过一些,但他也知道,这处人间并无孟婆汤,那一夜的记忆永不会过去,皇甫迟痛彻心扉的模样不会自他的脑海中挪开,而皇甫迟毫不迟疑对他袭来的那一掌,那时皇甫迟眼中被诓骗后的绝望,也永不会消失。
皇甫迟为何残杀各界众生,他这徒儿再知底不过,那是泄恨,那是心生绝望,虽说当年那些刺杀皇后的三界众生早已死尽,可皇甫迟的怒火却无一日熄灭。
为赎己过,这些年来,他拚命救助那些无辜遭到皇甫迟牵连残杀的众生,他不能告诉他人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也不能视而不见,他说不出,那雪夜中,他曾让皇甫迟失去了什么。
他恨过皇甫迟的无情吗?
恨过,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也深觉自个儿活该,虽说,悔之已晚矣。
他恨皇甫迟如杀神一般对待三界众生吗?
那倒没有,毕竟事端皆是三界先挑起的,皇甫迟的所作所为,仅只是失去所爱之后的复仇,只是杀孽毕竟还是杀孽,自家师父做错事,他这身为帮凶之一的徒儿就得去兜回来,他可以忍受误交损友后遭骗的痛苦,面对师父的责难,心中有愧的他也可一力承担,但他却不能容忍自个儿缩站在角落边袖手旁观。
所以他走得远远的,去救去助那些受皇甫迟所害的众生,替他家那个早失了心、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师父弥过,他知道,皇甫迟……原来不是那样的。
在都把心麻痹后的这些年来,看遍皇甫迟为保人间不惜以残酷杀戮对待三界的手段,不只是众生对皇甫迟嗜杀的印象已定,就连他,也几乎都要遗忘了他们师徒俩曾有过那么一段幸福时光。
如藏冬所言,除了皇后之外,皇甫迟给了他所有的爱,细心扶养他长在,视若己出的疼宠,无边无际的溺爱,任由他自由成长的百般纵容…那是一道皇甫迟再不会对人提起的伤,亦是他心中永无法愈合痛。
那真是段幸福的日子啊。
可惜的是……
它永不会回来。
第9章(1)
一路披星戴月地赶抵皇城,轩辕岳在返回钟灵宫前,先是派出大量式神至民间与皇宫中打探消息,而后他皱看眉,心思沉重地踏入久违的钟灵宫殿内,在冷清清的大殿之上,就看夕霞的余光,他赫然看见在他印象中一直都青春不老的皇甫迟,竟白了发。
“岳儿?”坐在椅内动也不动的皇甫迟抬起了眼。
轩辕岳不知不觉间哽了嗓子,“师父……”
往常那个总是懒得学凡人束发,总是披著一头长长青丝的皇甫迟,此时一头雪白的长发,在殿上逐渐一一点亮的烛光下看来格外令他心惊,在皇甫迟眉眼间,带著藏不住的疲惫,整个人看上去更是清瘦了不只一点半点……
这怎会是以往总是高站在钟灵宫上睥睨天下苍生的国师大人?这怎会是……他们骄傲不凡的师父?
“师父,岳儿回来看您了……”他压下眼眶的热意,鼻酸地走上前。
皇甫迟淡淡地问:“前阵子上哪去了?”
轩辕岳止住了脚步,聆听著他再普通不过的问话,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追究自家徒儿不告而别之事,也根本就没过问自千夜死后,他这徒儿是如何抛弃了所有师命,将他一人独自弃在这座幽深的钟灵宫。
他干涩地道:“只是四处走走……”
“嗯。”皇甫迟也不多问些什么,仅是再次合上了眼。
远远站在皇甫迟身后的兰总管,在见著了不告而别的轩辕岳回来后,他紧了紧手上端著的食盘,接看转过身大步离开了殿上,边走边召出一只鸟儿式神,决心去教训一下另一个更加不知好歹胆敢离家出走多年的小皮猴。
轩辕岳迟疑地看看他,“师父,您的头发……”
“去年就全白了。”
“是岳儿不孝……”他咬著唇,一骨碌地跪在皇甫迟的面前。
“与你无关。”皇甫迟轻轻一扬指,跪在地上的轩辕岳便整个人被拉了起来,并被一阵清风送至一旁的椅上坐下。
“师父,您怎么了?”见他气色不佳,轩辕岳忧心地问。
“……累了。”
他是累了。
世人不都说,时间是如此强悍,可令誓言枯萎,相思瓦解吗?可无论他再把日子过得多忙碌多浑噩,停留在他记忆中的容颜,却是仍旧据地俨然不动半分。
因此他只能每日每日地将自个儿弄得筋痕力竭,只求午夜梦回之际,佳人能翩然入梦一解他的相思。
可他却从未梦见过她……
这些年来在反覆经历失去之后,他原以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想到他还有个岳儿,以及那个她托给他的孩子……只是现下,那孩子定是恨透了他吧?
记忆中那个爱笑的孩子,那个一日不可离开他的孩子,他怎会逼走了他?
虽然明知燕儿不可能会做出串通三界之事,可他还是无法原谅三界,也无法原谅燕吹笛继续与他们交好的作为,这些年来他只要一想到燕吹笛在暗地里变看手法不断帮著三界,他就怎么也没法子去认回那个大徒弟。
因他恨透了三界,不杀光他们,他心口的恨则永不能填平。
“师父,关于那个新皇……”虽然很不想打扰他的休息,轩辕岳还是开口道出他的不安。
“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他想将您逐出朝廷赶出钟灵宫。”轩辕岳一想到这事心底就有把火。
皇甫迟嗤之以鼻,“就凭他这个凡人?”
“但我打听到,相国已为他找来名修道者,那道人法力似乎非常诡异。”
“不过是名多年前自钟灵宫脱走的叛徒罢了。”皇甫迟对这事早已知底,因此也不怎么在意。
轩辕岳犹不放心,“我看,我还是再去探探他的来路好了。”
“慢著。”骤感不对的皇甫迟蓦地坐直了身子,两眼直瞪向他的身后,“岳儿,你带著什么进宫里头来了?”
“我哪有带著什么--”轩辕岳方转过头来,一句话都还未说完,一双自殿门方向探过来的巨掌已飞快地擒住他,眨目间就要将他给拖出殿外了。
“岳儿!”皇甫迟的掌风随即赶至,一记扫上殿门断了来者的去路,另一记则及时拦下了他们。
一路跟随看轩辕岳躲过钟灵宫的结界,藏身在轩辕岳影子里的无酒缓缓地自地上的阴影里站起,高大的身子紧贴著轩辕岳,一掌紧抓著轩辕岳的颈子,赶在他欲施法之前,另一掌飞快地卸下他两肩的关节。
“单凭新皇与那个半调子的凡人,的确是没法将你驱逐出人间。”无酒将面颊贴在轩辕岳苍白的脸侧,慢条斯理的看向皇甫迟,“但,若是多了一个我呢?”
皇甫迟两眼微眯,“放开他。”
“瞧瞧你,几年不见,你把自个儿整成个什么样子?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个修啰?”无酒蹙著眉,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他时,所瞧见的竟会是个宛如行尸走肉般的手足。
“你来这是同我叙旧的?”
无酒神情忿忿,“自然不是。”
因无相死于燕吹笛等人手中,而无色又惨遭申屠令的毒手,令得原本即只有六大修罗的修罗道损失惨重,加上皇甫迟逗留人间数千年迟迟不归,仅剩下三名修罗主事的修罗道,近年来根本就拨不出空巡守修罗道边界,更抽不出援手去对付佛界那些三不五时侵扰边界的法僧……
因此赶在修罗道即将面临崩溃前,身为修罗之首,无酒即使再怎么不爱管闲事,他还是不得不亲自前来人间逮回这个背弃修罗道的小弟。
皇甫迟的立场始终未变,“无色应当告诉过你,我不会离开这座人间。”
“既然你在乎的那个皇后已死,你总可回来了吧?”这家伙来到人间什么不好学,偏学凡人玩什么情深无悔?
“我不会回去。”
“这样啊……”无酒勾了勾嘴角,顿时加重了手中捏握的劲道,“话说回来,这就是另一个人间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