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扬:
我决定回梨山和爸妈种苹果,找工作让我很累,我已经厌烦了一个人面对空空的房子,也厌烦坐在咖啡厅里漫无目的的等待。
你不会出现、我确定;阿权不会出现、我确定。
你们都在人生的路途上努力迈进,只有我一个人停在这里。
这种停顿的感觉,让我窒息,所以我决定离开这个霓虹灯闪烁的大城市,离开人间最美丽的抗议天堂。下次再看见有人丢鸡蛋,就是从电视里面看到的,再也不能感受到真枪实弹的刺激。
我去跟光头伯结帐了,第一次结帐,才发觉我居然吃可乐冰棒吃得这么凶,你花不少钱吧,谢啦!兄弟。
行李收拾好了,大部分都交给货运公司运上梨山,爸说要把房子处理掉,钱放在我的名下,所以我跑一趟仲介公司,签好合约。
喂,知不知道?如果房子卖掉,我就算小富婆了骄欸,虽然钱不够多、开不了医院,但省着点花,这辈子大概躺着吃喝还够用。
遗憾的是,不能再和你约在光头伯家,不能理所当然对你说,不见不散。很多习惯都得慢慢改了。
怎样,康以臻被你Fire掉了,选定绩聘留用中?
这封信充满伤感,她绝口不提寂寞,但他知道她被寂寞逼得走投无路了,不然,她不会毅然决然离开生长十几年的台北。
孙家扬在拍完电影后回到台湾,没有符昀的城市,他也让寂寞攻个措手不及。
他走一趟光头伯的店,光头伯笑咪咪说:「阿扬啊,回来啦,可不可以给光头伯一张签名照?我孙女很迷你。」
他让小方给光头伯送了一大叠,因为光头伯说他年纪大,要把店关掉,到儿子、女儿家享清福。他说,自从老伴死掉,他守着这间店,越守越孤独。
他不懂,人来人往的大都会,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寂寞寻得着存在空间?
后来,他依计划到旗下每家服饰店做宣传,在美东碰到杜煜权的时候,他逼自己不去问符昀的近况,等巡过一圈,新的片子和音乐专辑又开始筹备。
当一个人投入忙碌中时,很多事情会变得比较容易。
就这样六年过去,他收了符昀两千多封信,他每一封都只回三个字,却每一封都读过几十遍。
六年……好长的一段,日子像念珠,一天天滑过,串成周、串成月、串出无止无尽的年岁。
「该结婚了吧!」他问阿权。
阿权笑着回应,「你自己不结婚,干么一天到晚管我?」
然后他知道,阿权对符昀的心思从没改变,并信誓旦旦相信,总有一天,符昀会是他的妻子。
阿权拿到学位后回公司,大刀阔斧的改革,公司呈现一番新气象,在景气吃紧的时代里仍然欣欣向荣、一枝独秀。他早就说过,阿权是个有能力、有抱负,能带给所有女人幸福的男人。
但同样经过六年的岁月洗礼,他对自己不再缺乏自信。
就算他的演艺生命就此结束,他也不会一筹莫展,事实上,他经营的服饰店业绩蒸蒸日上,他相信自己不再是空无内容的花瓶,不是导演手下的傀儡戏偶。
社会教给他的,远远多于文凭,他的自卑被光阴洗去,历练让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电话响起,他接了电话。
「阿扬,邱导明天请吃饭,去不去?」说话的还是小方,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很少变动。
「找个藉口回掉他,顺便替我订明天一大早的飞机,我要回台湾。」
「为什么?剧组只休息五天,你不趁机会好好休息?」
这些年,空中飞人的日子太辛苦,连他这个小小助理都要喊累了,何况是走到哪里都受人瞩目的大明星。
「回家可以睡得更好。」他看一眼装潢高雅的六星级大饭店,再美、再高档的饭店,都比不上家里那张不大的单人床。
他的房间从上国小到现在都没变动过,衣橱、书桌、单人床还是系统家具,很大的空间,摆很少的东西,没办法,符昀那只猴子动不动就找他较量,他必须空出更大的空间,容纳她的好动。
前年母亲打电话问,说家里要装潢,问他有没有想法,他只说:「不要动我的房间,其他的,我没意见。」
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得他满头雾水,他忍不住问:「妈,你被点了笑穴哦。」
母亲才说:「阿权的回答和你一模一样,明明不是有血缘的亲兄弟,却长越大,行事、说法越来越像,你们啊,都是念旧的人。」
再次证明,环境比血缘更有影响力?
不,他的理由是,那个房间到处都有符昀的影子,他能保存的「符昀」不多,除了档案夹里的信件,只剩下她在他屋里留下的痕迹。
衣柜上面的刻痕是她画的,他每长高一点,她就要他站在衣柜前面画下一横,然后在上面标注日期。
桌子上面的麦克笔字迹是她写的,她见他数学公式背不起来,就自作主张,帮他把公式抄在桌上,还说每天看一次很快就能背起来。她是笨蛋,自己的功课和他一样烂,却没想过把这招用在自己身上。
符叔叔很冤,自己是念医学院的高材生,怎么会生出一个笨女儿?
阿权说,那个叫做基因突变,符昀说:「不是啦,我是遗传到我舅舅。」
有可能,听说她舅舅以前是混黑道的,后来从良,现在在宜兰的观光景点卖三星葱油饼。
他不知道阿权为什么不肯重新装潢他房间,而他自己的理由不是念旧,而是试图留下些什么。
小方挂掉电话了,跟在孙家扬身边多年,他很清楚,一旦这位大明星开始恍神,就可以结束话题了,因为从放空中被抓回来,他的脾气会变得很大。
打开第两百七十二封信。
符昀是个没耐心的家伙,却在写信上面用尽耐心,她每天都给他写信,有的时候难免敷衍,但多数时候还算认真。
说实话,对这点,他已经深感佩服了,毕竟面对一个只回「我很好」的男人,她的耐心的确是无人能敌。
但这封信让他等得好心急,差一点点他就要打电话给阿权问清楚,符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让她连续七天都没给他写信?
那个礼拜,他的工作效率很糟糕,还差点儿在片场和人打架,他不正常到一个极点。幸好,第七天他收到信,那一刻他才明白,符昀的信对他而言多么重要。
阿扬: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养了个宝贝儿子,他小小的,嘴巴、眼睛、耳朵、手脚通通小小的,哭声喵呜喵呜的和邻居大婶家的猫很像,大概是他的哭声太好笑了,很多人都想看他。
如果我把他放在笼子里收门票,说不定会赚大钱哦。
我帮他取小名叫做喵喵,爸笑说:「将来他会长得很雄壮威武,到时,我们还要叫他喵喵吗?」
对厚,想起那个画面,还真的满好笑的。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爸爸的医生本能又作怪,本来只是附近的阿婆、阿公身体不舒服会来找爸帮忙开药,没想到,最近越来越过分,每天都有好几个人上门求助,许多不认识的人都慕名来了,搞得妈妈很累。
爸说:「没办法,偏远地区,医疗资源缺乏。」
在村人的鼓吹下,他们让村长去帮忙申请,那些手续很麻烦,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一弄二弄,我们家的诊所又要开张了,一心想当农夫的老爸又重操旧业,我这个有牌护士也得下海。
唉……命也、运也,我很痛恨挂号、量体温的说。
孙家扬猜不出来「将来会长得雄壮威武」,和可以「放在笼子里收门票」的「儿子」是什么东西。
不过,喵喵这个名字,肯定是头脑简单的符昀会取的名字。
如果她养的儿子是獒犬……他想像符昀拍拍手,对着一只大獒犬说:「喵喵,快过来。」肯定能满足她大姊头的虚荣心。
他笑了,说不定她和阿权结婚那天,会让她的「儿子」咬着小花篮走在红毯前面。
心抽紧,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许多心情,但事实证明,多年过去,想像阿权和符昀的未来,他仍然难释怀。
想从头来过吗?很想,可是不能,他很清楚,这些年阿权在符昀身上投注多少关心与在意。
接下来的信,他断断续续知道一些讯息,比如,她在每年苹果、高丽菜丰收期,就会亲自开车送到台北给阿权,他们一年总会见上好几次面。
比如,阿权对她很好,很多她想不到的事情,阿权都会抢在前面替她做齐。
比如,山上的护士生涯让她愉快很多,在那个他不熟悉的梨山地区,没有病人需要用焚化炉恐吓就会乖乖吃药,在那里,医生护士的地位和玉皇大帝有得拚。
对了,她最常提的是「儿子」,他有多聪明、多可爱、多懂事、多灵巧……只要抱着他睡觉,再冷的天,都会暖呼呼。
于是他对「儿子」的想像,从獒犬变成毛发茂密的古代牧羊犬。
他关掉档案夹,把随身碟拿出来,放进贴身皮夹里,同样的东西,他备分了五份,因为……他损失不起它们。
第8章(1)
拿起话筒,拨出一串号码,电话只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来。
「忙吗?」他没问电话那头是谁,开口就问。
「是你,再忙也不忙了。」杜煜权温和的声音传来,他很有领导人的气势,听妈妈说,上个月,他还登上商业杂志的人物专访。
孙家扬听见电脑关机的声音,只要他打电话去,阿权就会放下所有的事情,专心和他对话。这几年,他们兄弟的关系就是这样维系的。
「最近过得怎样?」孙家扬问。
「很忙,公司最近碰到一些麻烦,需要花点力气解决。」不过,不会困扰他太多。
「需要帮忙吗?」
「我可以的。」
「那就好,那你和……」他不该问的,他从来就不想去探听阿权和符昀之间进展到什么程度,但是今天,莫名其妙的冲动催促他开口问。
「小昀?」杜煜权接话。
「对,你们之间还好吗?」
「那丫头一点都没变,还是大姊头的样子,上上个月,她送高丽菜来给我,车子才停好,发现有个溜鸟侠对小女生性骚扰,她二话不说冲上前,揪住对方一阵扭打,后来警察过来,把人逮进警察局里。」
「她有没有受伤?」孙家扬心急追问。这个白痴,要到什么时候才学会不要强出头?
「袖子扯破了,膝盖磨掉一大片,有渗血,不过还是很孔武有力,手一扛,就把满箱的高丽菜扛到我的办公室里,还分了些给秘书室里的小姐,小昀和她们的关系打得很好。」
「笨蛋!」他要怎么才能教会她,要当英雄之前,先保护好自己。
「你说她笨蛋?她很得意,说我们台北男人都是弱鸡,还说……」
「说什么?」
「说现在跟你打枕头战,一定不会输你。」
孙家扬轻笑,「要是碰到强的,看她怎么办!」
「她哪会想那么多。」
「对啊,她会想那么多,就不是草履虫了。」她的脑细胞量肯定一年比一年减少。
「阿扬,你还是没跟小昀联络?」
「我忙。」
孙家扬在心底轻叹,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抑制见她的冲动,他不能被鼓吹,不能让三个人陷入泥淖,无法自拔。
「那么多年过去,说不走小昀的错误认知已经不在了,要不要试着和她联络?我有她的电话。」很久了,符昀不在他面前提起阿扬、不透过他了解阿扬的现况,他想,或许那些年的迷恋,已经云淡风轻。
孙家扬也有电话号码,符昀写在信里,读了那么多次信,他早已倒背如流。「符昀不小了,你们还不打算结婚?」他转移话题。
「你在替我着急?」
「替你们两个,高龄产妇很危险,何况她又是过动儿,为了未来的儿女着想,早一点把她娶进门吧。」他真是个好戏子,随便演演,都能演出真诚。
「我会,等她这两天下来,我会向她求婚。」钻石已经在他口袋里躺好,他确定符昀身边没有其他男人,这回,她会接受他的求婚吧?
「这样……很好。」
心是苦的、口气却是飞扬轻快,没有人看得到他的真实心情,他是个长期戴着面具的小丑,时日一久,说不定,他也记不得自己的真面目。
「那你自己呢,有对象了吗?」
「我是偶像明星,结婚是自眨身价的不智行为。」
「你哦……」
孙家扬可以想像他在电话那方摇头,这几年,阿权越来越像哥哥,管他变得理所当然。
「最近要回来吗?」杜煜权再问。
「明天一早的飞机。」
「我去接你。」
「不必,你尽量把时间空下来,和我一起筹划杜叔和我妈的结婚纪念日。」
那年,他们为了顾虑两个小兄弟的感受,结婚时只草草办了登记,现在,他想为他们盛大庆祝结婚纪念日。
「没问题。」
杜煜权挂掉电话,而孙家扬却莫名想起他们合力为符昀策划的二十岁生日惊喜,那日的晨曦,那日她的幸福笑脸,从未在他心间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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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在孙家扬抵达台湾的这天下午,杜煜权把所有的应酬约会排开,准备回家和弟弟吃团圆饭,这是阿姨特地交代的。
他摸摸口袋里的绒盒,想起昨天和阿扬通的电话内容,他就要跟符昀求婚了,这件事让他很开心。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符昀,他知道阿扬和自己一样喜欢她,所以他们经常在私底下竞争,好像只要赢的人,就能赢得她。
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很无聊的事情。
他们的优点不同,怎么能拿到天平两端秤?体育和人际关系他拚不过阿扬,至于学业成绩,阿扬就算把脑浆煮熟,也没办法考赢他。
庆幸的是,虽然符昀一味迷恋阿扬,但在阿扬进入演艺圈之后,情况似乎有了改变,这让他们兄弟不必阋墙对垒,不必为了争取符昀,破坏他们好不容易建立的兄弟情谊。
他不是没追求过符昀,他为她做的比阿扬多出几百倍,但符昀一律归纳它们是「哥哥对妹妹的疼惜」。
他对她表白,「小昀,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笑笑回嘴,「你喜欢的不是我,是我妈。」
看不出个性大剌剌的她,也有细腻的一面。
没错,他的确非常喜欢符妈妈,他常偷偷幻想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小时候,他发誓要亲口叫她妈妈,而最方便迅捷的方法就是娶符昀,很聪明吧,十岁的小孩有这种脑袋,应该给他拍拍手、放烟火。
可是后来他是真的喜欢符昀,喜欢她的热情活泼、大方豪爽,这些都是北极牌机器人缺乏的特质,他真心待她好,一天一天,习惯成自然,他想,他再不会对其他女人像对她这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