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就姑且茹素三天,三天之内倘使出家之志仍旧不变,贫尼自当为施主剃度出家。”为了不让她再有寻短之举,以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理,慧光只有暂且退一步着想。
“多谢师太肯允。”冷情儿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挤出了一抹淡淡微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待师太走远,冷情儿垂眸瞥觑了一眼手中沾染血迹的金簪,这支发簪正是当初她与闻天放一行人夜游江南城内,他亲自为她买来,且亲手为她簪上的那一支。
所有的过往如同晨雾云烟,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她还空留着这支簪子又有何用?
心仍隐隐泛疼着,泪水却早已经流尽,再也淌不出一滴泪水来。她紧紧捏握着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扬手一放一一
金簪在艳阳空中划出一道道晶莹绚烂的光芒,接着是一阵阵水花溅起的水波声。就这样,她静静看着簪子沉入湖中,看着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道道涟漪,又看着湖水慢慢恢复了先前平静无波的沉寂。
但愿上苍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的心也如同此湖一般,终将回归于平静,不再有大风大浪的那一天来临……
已经整整一个冬季过去了!
自从她负气离亭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令他心中逐渐累积着一股莫名的烦躁,镇日生立难安。
该死!那丫头真的打算永远离开他了吗?
在她留书里说了,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出现于他面前,那……应该只是一句气话吧?
一连数月,他始终难寻她踪影,一股渐生的不安感,每每袭击着他的心绪,令他再也沉忍不住,打算放弃江南等地,回头一路往京城找去。
上天助他,可别让那个笨丫头跑去做什么傻事才好。
拧着眉,闻天放一手捂着疲惫的倦容,神情萎靡地坐卧于靖王别府的厅堂内。他已派人继续前往江南四周等地找寻她的踪迹了,怎奈足足找了一个严冬,也寻遍不着她的身影,仿佛她已在这人世间蒸发,了无音讯……
“真是可恶至极……”好个不知好歹,该死的鬼丫头!她当真弄不明白,他究竟有多在乎她吗?
原本他甚至还打算将缺空已久的福晋之位双手奉上,只为博得她欢心一笑,不料这丫头不解风情也就罢了,居然还看不透他的心意,一跑就不见个人影,想到就令人火大!
“找出她!”再也忍受不了漫长等待,他决定搬出杀手锏。
一旁的蒙格,挑高了一边浓密的眉毛,面无表情地静候指令。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闻天放冷戾的黑眸一眯,言简意赅,“无论死活。”
蒙格微点了头,回身踏出府门,领旨而去。
光明寺内,冷情儿着一袭墨色长衫,双手合十,长跪于佛室之前,星眸垂敛,虔诚而沉静地祝祷着经文、面容安洋而静寂。
今晚,将是她摆脱一切苦厄,脱胎换骨的时候了。
“姑娘,你可想透彻了?”慧光不愿轻易执起盘中刀剪,希望她是真想清楚了才好。
“请师父为弟子行仪吧!”冷情儿坚定一语,然后继续嘴上念着经文。
“好吧!”慧光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什么,撩起一绍她整齐披散于肩后的秀丽长发,朗诵道:“一刀愿断一切恶。”
语落,一段长发即飘扬坠了地。
随即又一声朗道:“二刀愿修一切善。”
同样的,第二绺长发也在缭绕的梵音声中缓缓飘落。
“三刀誓度……”就在这最后时刻,慧光倏地止住手握中的刀剪,震愕莫名地瞪着冷情儿光裸的颈背上,那一块尾指般大的粉色梅形胎记。
哐啷!
刀剪由慧光瘫软的手中滑落,发出一声刺耳声响。此举引来冷情儿以及其他诵咏经文女尼的侧目,她微仰起头,不解地望向神色蓦然丕变的慧光。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姑娘……姑娘可是杭州人氏?”慧光屏息续问:“府上……可姓冷?”
想起那自私的父亲,血色自冷情儿脸上褪去,伤心的过往完全回到她的脑海中,不禁涩涩低语,“正是。”
“那么姑娘今年芳龄可是二十有一了?”慧光抖着嗓音又问。
见慧光不再为她行圆顶之仪,反而问起有关于她的身世来,冷情儿不觉又是一阵奇怪,“今年我的确满二十一了,敢问师太何以得知呢?”
“这……”慧光垂下眼睫,掩饰住她此刻激动的神情,解释道:“贫尼猜想,或许姑娘正是贫尼……所认识的颜氏女施主所失散多年的女儿。”
颜氏?那是多年前弃她与父亲而去的娘亲姓氏,“难道师太认得我娘亲?”
“多年前,颜施主曾是贫尼最要好的友人,她经常向贫尼提及那与她无缘的女儿。”慧光面带哀愁,轻声道。
“无缘?”情儿冷嗤了声,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抛夫弃女,怎会令我母女两人落得缘浅情薄?”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了旁人的。
看着冷情儿一张冷凝的小脸上全是不谅解的表情,慧光所有到嘴边的话又生涩地吞回肚里去。
没错!当年的她确实是因为受不了贫困的日子,加上丈夫经常因生活中稍有不顺遂,便无情地对她动辄责打,在一次偶遇之下,她遇见了一名愿意承诺给她一生幸福的男子,就连夜跟着那名男子离开了杭州。
岂料那男子并非是个正人君子,其真实的身份,不过是个拐骗妇人的人口贩子,是见她有几分美色,预备将她哄骗专卖进妓院的大恶人。
心知被骗,好不容易趁男子酒酣耳熟之际,脱逃至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却因前途茫茫,又无颜返家,心如槁木的她遁入了空门,宁可面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如今,再见多年失联的女儿,她竟没有一丝勇气去面对。或许对她而言,她也不愿承认有个像她这样一个嫌贫爱富的母亲吧?
就在这一刻,静谧的寺院之中响起一阵极不寻常的嘈杂声,接着紧密的大门被一股蛮力由外震了开来。
待众人定睛一觑,被内力震开的寺门外中央,还直挺挺站着一个人,其人目光灼灼,胸口急遥地起伏着,仿佛是由远方一路疾赶而至的模样。
最让人心惊胆跳的是,当来人扯着嗓子,发出一连串不雅的咆哮时,其愤怒的凌厉眼神,始终都未曾离开冷情儿的身上。
尾声
“我不许任何人再碰她一根寒毛!否则……”闻天放冷冷深吸了一口气,用着骇人的目光,狠狠扫射过每一个人,威胁道:“就休怪我血洗佛前,杀无赦!”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偷偷从他指缝间脱逃的鬼丫头,最后竟选择佛门之地为她终身栖所?
当蒙格飞书来报,说她在扬州近郊一座古刹已停留多时,并有意落发为尼时,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随即,他马不停蹄的连夜赶赴扬州,就怕赶不及最后一刻,憾事已然铸成……
“阿弥陀佛!罪孽、罪孽啊……”众尼们被闻天放一席雷厉风行的恫吓,个个吓得哆嗉不已,逐一纷纷退去。
这怎么好?慧光感觉来人身上有一股难掩的肃杀寒意,怔忡向后退了两步,有意随其他人一起退下。
“师父?”见慧光作势要离去,冷情儿不禁伸手急急挽住她,提醒道:“这圆顶之仪尚未完成呢!”
慧光目光全是怜惜的看着冷情儿好一晌,一面猛摇着头婉拒了她,“姑娘,你本该不是佛门中人,又何必强求?”
“但我心意已决,不能就这样前功尽弃,您答应过我的!”她好不容易才说服师太愿意为她行圆顶之仪,如今却又成空了?
“住嘴!”闻天放一步步逼近仍对慧光长跪不起的冷情儿,威胁的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让你干这等蠢事!”
“师父?”就仅仅剩下最后一刀了,为何不给她一个痛快?冷情儿目光闪烁,诚恳万分地求助于慧光。
“对不起,冷姑娘……”为保护寺内生灵不受茶毒,也为了她美好的人生,她是绝不能再收她为徒了,“你与佛门无缘,你去吧!”
语毕,慧光不经意从眼角瞥见那男子眸底射出的全是对女儿浓烈的情意。不管情儿是为何遁入空门,但她想,那男子应当会善待她唯一的女儿吧?
打定主意,慧光敛叵眸光,轻念着经文,不再理会冷情儿的呼唤,疾步往殿侧与众尼一同离去。
“师父,您别走啊!”凝望着慧光离去的背影,冷情儿绝望地喊着。
“别喊了,没有用的。”他阻止她,提醒道:“为了保住整座寺院完好无缺,慧光师太不可能再收你为正式弟子。”
垂首静静凝听着,冷情儿一句话也不吭声,不敢相信他竟是如此胆大妄为,扰乱了佛门静地不说,还一手毁了她平静的日子。
他究竟想如何?难道非将她逼得退无可退,他才会感到满意、才肯罢休?
眸光一闪,她眼尖地找着慧光在惊慌之中掉落于跪枕边的刀剪,心思一定,伸手拾来,想也不想的就往发里剪。
“别!”一个强劲的掌风袭来,他巧妙击落她手中利剪,横眉竖目地瞪着她,“该死的!你还要疯多久?”
若不是他得知今晚她将皈依佛门,旋即马不停蹄地寻了过来,恐怕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救了。
“我相信她们会成全我的。”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处处的刁难、破坏她。
“那谁来成全我?”他的声调因激动而颤抖,忆起她的离去,仍然使他深觉痛苦。
轻叹口气,他单膝点地跪于她面前,挑起她鬓边几缯被剪短的发,心疼不已的低语,“你若真的那么想渡化众人,那就先渡化渡化我吧!”
她震撼一怔,无法理解他言中含意的睇睨向他。
“是你先把我的一颗心给搅乱的,现在你倒好,逃到佛门之内就什么都不管了?”他语气轻柔,用着些许轻责的语气道:“你就像一匹拴不住的野马,拚命地只想从我的怀里往外冲。你就这么巴不得的想离开我?”
“哼!我不走,还等着人来赶吗?”她酸溜溜的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艳娘成就的好事儿,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忆起他们两人浓情蜜意的燕好一幕,她的一颗心仍是为此而隐隐作痛着,眼眶也红了一圈……
“什么好事?”他看着她,眸底闪着询问的目光。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还想装胡涂?”
“我是真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仍是一头雾水。
“你……你……偷吃不懂得擦嘴,还好意思装胡涂吗?”她简直替他羞赧不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呃……难道是?”迷人的双瞳在瞬间收缩了下,之后定定望着她。
难道那一夜……叫她给撞见了?
“怎么,都想起来啦?美人在怀的滋味挺过瘾的不是?这会儿你还不对柳艳娘加封厚赏,寻我来做什么?”她咬牙切齿的道:“别以为我会欢天喜地的祝贺你俩,还会认命的跟你回去当侍妾,乖乖伺候你们,告诉你,你休想!”
“还好你不认命。”他笑笑,眼底有一丝兴味。
“你说什么?”
“若不是心底还有我,你就不会像个小护妇般,不断地对我指桑骂槐。”他进一步指控,“你早已经爱上我了,小家伙。”
“呸!少在那自作多情了!”她嘴硬的反驳,“我才没有爱上你咧!”
“如果没有,那你为什么一看见我,就拚命的掉眼泪?”他温柔的为她抹去粉颊上止不住的泪水,反问道:“难道,这也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我……”她抬起头来,一脸的气急败坏。想不到他光是一句话,就可以将她堵得气噎。
此刻,她一对双眸有如银盘,蒙上一层泪雾,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叫他看了直心疼。
他忍不住再次轻叹了声,展臂将她紧拥人怀,“小家伙,是你误会我了。”
“我、我才没误会!”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想起他与柳艳娘那一夜的放荡不羁,她不禁醋意再起,眼泪又是一阵劈哩啪啦的直往下掉,“那晚你与柳艳娘都脱得光光的,还……还抱着穷磨蹭。”叫她心都碎了。
“我只是想确认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咦?”她讶异地抬起头来,恰巧看见他一脸歉疚的表情。
“你所有的怀疑都是对的,艳娘……她的确是江上泛舟的那一夜,故意袭击我们的逆贼之首。”
艳娘潜伏在他身边已有多年,其间还谎称是荣儿家乡的堂妹,那时他刚失去荣儿不久,所以不疑有他……
怎知,这样的疏忽,却让他差点又再一次失去心爱的女子。
突然,她感觉他浑身紧绷,紧拥着她的一双铁臂充满了力量,但这并没有令她丝毫感受威胁,反而觉得她本该就属于那里。
“天放……”他的温暖使她放松,而他的力量带给了她无穷的安慰。
“你还想着她吗?”深深回拥着他,她轻轻在他耳边一问。
“我不爱艳娘。”如果她指的是这个。
“不。”她摇摇头,坦承一语,“荣福晋的事……我都知道……”
闻言,闻天放的表情有瞬间的僵凝,声音虽然平静,仍掩不住其中苛责的意味,“看来府中泄漏机密的人不少。”
“你爱她吗?”
尽管她语调平淡,他能感觉接下来他的回答,将对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她深深凝视着他,英俊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出丝毫笑意,他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严肃。
就当她以为他再也不可能向她表露内心的情感时,他缓缓的启口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荣儿对我而言,已是过去的记忆……”他的声音低沉而疲倦,一字一句的道:“她曾经像生根似的在我生命中驻足过,我爱过她,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默默地听着,她渐渐地回过神来,仔细揣摩他语意中的含意,竭力控制住一股熟悉的刺痛感再度袭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她乾涩的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见,“看来,任何女人都无法取代玉荣儿在你心中的地位了吧?”
“在你出现以前,是的。”他坦承不讳。
“咦?”她讶愕地看向他,在他眼中找着一股对她透着深浓的爱意,一抹微红蓦地爬上她的双颊,雀跃的心绪,仿佛她刚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一样。
“我已经习惯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无论是你的笑、你的怒、你的一切一切……”他伸臂抱起她,她立刻勾住他的脖子,两人目光缠绵地锁住,“当我发现有这个恶习之后,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已经离不开你了。”
“你是说真的?”赖在他宽敞的怀抱里,她就像是吃了糖般的孩童般,顿时幸福满溢,“那么你真应该庆幸你当初赎了我!”